范福潮:《书海泛舟记》想起了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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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王照
    南方周末    2004-10-09 10:07:50

  □范福潮(河北任丘)
  
  一位学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谙官场权术,不辨政局走势,既无康有为政客天分,又无谭嗣同烈士气节,胸无城府,首鼠两端,却喜揣摩君心,热衷权势,以实现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结果卷进政坛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导火线,“旧党斥其党康,而康党复疑其党旧”,沦为帝、后两党的共同敌人,终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狈,令人唏嘘。晚年坦言:“戊戌政变内容,十有六七皆争利争权之事,假政见以济之。根不坚实,故易成恶果。”

  一个被遗忘的人物
  王照在“戊戌变法”时,也算个人物,但比起康、梁和“六君子”来,名气要小得多,以至年代久远,后人们不大记得他。
  王照是直隶宁河人氏,字小航,号水东。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三十五岁进士及第,虽称不上少年得志,但对科举时代的举子来说,这个年纪并不算迟,与侪辈相比,他比年长他一岁的康有为还早一年。时值清日战争爆发,朝廷未给新科进士开馆、授职,王照便离京还乡,在宁河县芦台镇协助地方官吏办乡团,维护地方治安。生逢乱世,无缘跻身京官之列,学那曾文正公,练乡勇为劲旅,外可御敌,内可荡寇,也算是一番功业。王照是个认真的人,他把芦台的乡团办得极为出色,直隶总督王文韶称赞他:“所练之乡团,队伍严整,饷项分明,为沿海一带表率。”
  翌年,王照赴京入馆,散馆后授礼部主事。清代进士,除点翰林外,分部候补主事也算是较好的出路,熬过一定年头,必能补缺,擢升员外郎、郎中,即便外放,也可实授知府,顺利的话,四十多岁官至二品京堂或巡抚一级疆吏,并不困难。由此看来,如果没有戊戌年间康、梁掀起的那场变法运动,王照的仕途,想必不会太差。

  康有为不肯按部就班地行走仕途,经过六年潜心治学,两次游历各地,成为一个“变法”不离口,“上书”不离手的风云人物,进而从一个六品主事,一跃而被擢为四品章京,其“得君之道”,在官场上引发了强烈的示范效应

  时势造英雄。甲午战败,民怨沸腾,时论皆以为惟有“变法”才能富民强国,“变法”之声骤起,一些鼓吹“变法”者奔走于朝野,大造声势。光绪八年(1882年),二十四岁的康有为初游京师,即已立志变法。他才思敏捷,交友广泛,下笔万言,磅礴罔测,颇有领袖气魄,他是一位胸襟远阔的人,不肯按部就班地行走仕途。经过六年潜心治学,两次游历香港及南北各地,至光绪十四年再游京师时,他已是一个“变法”不离口、“上书”不离手的风云人物。由于出身背景、治学态度和个人经历的差异,在政治策略上,康有为不同于孙文,他不会铤而走险,走造反、革命的道路,他把变法的希望寄托在了明君贤相身上。其实,这也是帝政时代想成就事业的士大夫们普遍的惯性思维:皇权至尊,只要能说服皇上和他身边的重臣变法,不愁变法不成。他在上吏部尚书徐桐的信中说:“中国发愤,只有此数年闲暇,及时变法,犹可支持,过此不治,后欲为之,外患日逼,几无及矣。”徐桐不以为然,以狂生见斥,三诣其门不获见。他又结交御史屠仁守,不厌其烦地代其拟摺;又与谏官洪良品过从甚密,书信往来大论中西异学;又上书曾纪泽,极尽恭维:“上下苟安,议论孔多,言守法则泥祖宗之宪章,欲变新法而未得西人之要领。……今天下之精于西人政学,而又近当轴者,舍公其谁?”此时的康有为,还未中举,以其卑微的身份,混迹于京城权贵身边,窘迫之态,可想而知。光绪十九年,康有为中举,翌年,进京会试,但不大走运,因下车时扭伤了脚,只得弃考,南归养疾。光绪二十一年,是康有为的转运年;二月,他偕梁启超入京会试;三月,清日马关订约,他纠合士子一千三百余人“公车上书”,声名大噪。榜发,康有为中进士,授工部主事,但他似乎看不上这个冷衙闲曹之位,并未到署办公。他一心“上书”皇上,五月初六、初八两日连上“上清帝第三书”、“上清帝第四书”;六月,他在北京创刊《万国公报》,组织“强学会”,后赴沪组织“上海强学会”。御史杨崇伊参奏强学会“植党营私”,京沪两会相继被封。此后三年,康有为到处讲学、办报、结友、游历,耐心地寻找时机。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德国强割胶州,康有为闻讯赶赴北京,拟“上清帝第五书”,吁请采法俄、日以定国是,大集君臣而谋变政,听任疆臣各自变法,且言国事付国会议行,并请颁行宪法。在此后的六个月里,康有为又两次上书清帝变法。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是康有为出头的日子,光绪帝命王大臣在总理衙门接见康有为,李鸿章、翁同龢、荣禄、廖寿恒、张荫桓与会,康有为抓住这个机会,凡内政、外交、法律、官制、学校、财政、工商、矿政、铁路、邮电、练兵,无所不谈,他趁这次会见的机会向皇帝呈上了他辑录的《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记》。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诏定国是,实行变法,仅隔四日,便召见了康有为,历时两小时十五分。光绪帝非常欣赏康有为关于变法的奏对,当日即命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并允其专摺奏事。一个六品主事,一跃擢为四品章京,从此得近天颜,专宠专信,这对年仅四十岁、为变法奔走疾呼了十几年的康有为来说,真可谓达到了人生辉煌的顶点。
  在帝政时代,得君之道,是大臣行走仕途务必精通的一门高深的学问,关系到进取和自保。康有为的“得君”之道有四:一是连篇累牍地向皇帝上书,自光绪二十年至二十四年共上书七次;二是不厌其烦地游说、结交权臣,即使遭受冷眼轻慢也毫不在乎;三是结社起会,策动政治风波,如组织京、沪两地“强学会”,搞“公车上书”;四是令弟子充分利用报纸,写文章,造舆论,影响民众观听。这第四招尤其厉害,利用报刊宣传造势,有为深谙其术。清末四川总督刘秉章之子刘体仁分析康、梁的崛起之术时说:“有为虽为新党魁首,而文笔繁冗,实不足以动人,而己未能信也。当时情热能令观听一倾者,厥惟《时务报》,自新会梁启超《变法通议》刊载报首,描写老大帝国致败之由,恰如人心之所欲道,益以同党宣传之力,遂能风行一时,京城内外,几于家有其书,人人争誉其美,遂入其彀中,隐为所动而不知觉。不出半年间,康梁之赫赫声名渐如爝火矣。”
  康、梁得宠,使善于揣摩君心的朝臣们大为心动。康、梁的“得君之道”在官场上引发了强烈的示范效应,京城和外省的官员、士子纷纷效仿,向皇帝上书和吁请“变法”成为一种时尚。当“变法”成了朝臣进身的惟一政治资本,成了邀宠的秘诀,它对京城衙门里坐久了冷板凳的低级部曹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王照是个聪明人,有能力,肯钻研,在点翰林之后的四年时间里,兢兢业业地做事,他和徐世昌一起办过“八旗奉直第一号小学堂”,当时办学依例须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立案,他在呈文中写道:“名为第一号,以后尽力推广二号三号以至十百千号”。他对汉字注音很感兴趣,一直在研究可以拼写汉字的“官话合声字母”,取得了重大成就。如果他心性沉静,随缘安分,能够不为纷乱的时局所动的话,依他的才学,本可以成为一个贤臣、一个教育家、一个语言学家。但他正值盛年,恃才待举,适逢光绪帝变法心切,求贤若渴,眼看一批年轻新锐脱颖而出,他在礼部衙门里愈发坐不住,脑袋持续升温,对升迁的渴望和对“变法”的投入使他难以冷静下来判断政治形势,沉默了两个月之后,再也耐不住寂寞,纵身投入了本已白热化了的帝、后两党明争暗斗的激流中,旋即没顶。

  慈禧一方面支持新政,一方面通过人事安排,未雨绸缪,稳定政局,然而在康有为等人影响下,光绪帝开始有意减少与太后在一起的时间,对慈禧太后不再事事请训,刚愎自用的举措越来越多

  光绪帝亲政十年,内政外交,一无建树。甲午战败,马关签约,割地赔款,几近亡国。慈禧太后还政之后,碍于祖宗家法,她并不愿过多插手政事,只在暗中调控,时而放权,时而揽权,给了光绪帝足够大的权力空间。如果光绪帝的政绩再好一些,驾驭朝臣的手段再圆熟一些,控制政局的能力再高超一些,依太后的岁数,她不会再走上前台。慈禧太后对于“变法”的态度,时人普遍认为:“推之太后之心,未必不愿皇上能励精图治也,未必不愿天下财富民强也,至法当变不当变,未必有成见在胸也。”(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此论不失厚道。恭亲王在世时,声威昭着,他在调和两宫、平衡君臣矛盾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鼎力支撑着将倾的大厦。在光绪帝诏定国是的前十三天,四月初十,恭亲王病逝,清廷失去一位老成谋国的重臣。“王明于政治,大臣多从夙望,群小不得妄进,德宗亦有所惮,王在,莫敢为戊戌政变之事。”(魏元旷:《魏氏全书·光宣佥载》)恭亲王一去,两宫之间、朝臣之间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调和者,政局急剧动荡,终致失控。
  经过十年惨淡经营,光绪帝受尽了失败的屈辱。他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发奋重整乾坤,强国富民。当他从奏摺、报刊、朝臣那里知道了康、梁的“变法”之道,犹如一个濒死的病人,突遇神医,立刻被康有为开出的拯救大清的灵丹妙药所迷惑,一股脑尽数吞下,立盼起死回生。一八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诏定国是”。四月二十六日,光绪帝第一次(百日维新期间)赴颐和园诣慈禧太后,请安驻跸,在园中住了两天。帝、后这次见面,决定了几件对今后政局的发展至关重要的人事安排:
  一、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开缺回籍;
  二、调离直隶总督王文韶,以荣禄暂署直隶总督;
  三、谕“嗣后在廷臣工如蒙赏加品级及被授文武一品暨满汉侍郎,均须具摺诣太后前谢恩,各省将军、都统、督抚、提督等官亦同”;
  四、刑部尚书崇礼署步军统领(同日,光绪帝召见康有为,即命康有为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并许其专摺奏事)。
  仅隔五天,五月初四,光绪帝二赴颐和园诣慈禧太后,这次他在园中住了五天,又作了四项重要的人事安排:
  一、授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二、授吏部尚书孙家鼐为协办大学士;
  三、以王文韶为户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四、派怀塔布(礼部尚书)管理圆明园八旗官兵、包衣在旗官兵并鸟枪营事务;刚毅管理健锐营事务、补授那彦图为阅兵大臣。
  以后每隔几日,光绪帝就去一次颐和园,少则住两三天,多则住五六天,从“诏定国是”至八月初六太后再次“训政”的一百零三天里,光绪帝一共去了十二次颐和园,在园中住了四十四天,其间许多重大人事任免的“上谕”和召见大臣,都是光绪帝在颐和园里作出的,也可以说是与慈禧太后事先商定的。慈禧太后并未干涉光绪帝实施新政,她只是对光绪帝做事急进浮躁不放心,担心他用人不当,激化朝臣之间的矛盾,导致政局失控,因此,她一方面谨慎地支持新政,一方面通过人事安排,未雨绸缪,稳定政局。她执政多年,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颐和园中发出的每条上谕她肯定都要过目,朝野发生的大小事件也都有人向她报告,风吹草动,事无巨细,都会引起她的反应。
  进入七月以后,在康有为等激进人物的影响下,光绪帝开始有意减少与太后在一起的时间,增加在宫中独立处理朝政的时间,他对慈禧太后不再事事请训,刚愎自用的举措愈来愈多,尤其是在受到他人挑唆的时候,会在感情冲动下作出轻率的决定。从上谕发布的时间上可以看出,这些决定,是在宫里仓促作出的,事先未与慈禧太后商议。七月初八、七月十二日第八、第九次诣太后,都是头一天去颐和园,第二天还宫。七月初十,光绪帝严旨切责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因循玩懈,不肯力行新法;十一日,谕各督抚凡交查各件,皆须迅速具奏,不得延玩;谕告诸臣除去蒙蔽锢习,不得无故请假,议奏事件不许延搁;七月十四日,诏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外省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及东河总督、粮道、盐道等职,其余京外应裁文武各缺及归并事宜,命大学士、六部及各省将军督抚分别详议,切实办理;七月十九日,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马癸等六人,以阻格主事王照条陈事务罪革职;七月二十日,赏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四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在这十天时间里,光绪帝发布的一连串上谕,全是针对“后党”,而且动作太大,激起了强烈反弹,一时壁垒分明,朝臣决裂,再难转圜。其中,王照参倒礼部六堂官一事成了“变法”失败的导火线。

  脑袋持续升温的王照纵身投入了帝后两党的明争暗斗,他先是攻击后党,竟一举参倒了礼部六堂官,在有清一代的官场上实属罕见

  王照的奏摺写于六月下旬。按清代官制,六品官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须由尚书“代递”。王照这道摺子有三部分内容。开头畅谈国势之危和士大夫的短见,以论证变法的紧迫性,当时上书变法者多有此论,虽属老生常谈,但也有独到见识之处,如“甲午以前,我国之力已不足立于群雄之间,所以暂容作大者,赖群雄适互嫉耳。自俄路东指,英人束手,日人乃急发难,我国既受大挫,而大臣不悟,反欲倚俄,益致列国生心。自去冬以来,环迭进攫,未尝歇手。夫西人虽在攻战之际,亦盘敦从容,况对于我国,已无须攻战,而诸大臣则以为目无烽燧,耳无鼓鼙,前此小有损失事已过矣,乐得貌为镇定,谓改旧章为伤元气,谓倡新政为启乱萌,以空谈正学术为纯臣,以大言轻外敌为良将,狂瞽之论,不知纪极。今到处乱民滋事,无不托言杀鬼子者,士大夫反称之为义民……”王照在“义和团”爆发两年前就预感到灾难临头,的确有先见之明。第二部分谈教育,提议设“教部”以释众疑,“以西人敬教之法,遵我孔子之教,以西人劝学之法,兴我中国之学”,达到“道可卫而学可兴”的目的,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甚是迂腐。如果王照的奏摺只有这两部分内容,礼部堂官不会将其“搁置月余”,这道摺子被搁置是因为第三部分内容———“请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巡幸中外”。
  请皇上、皇太后出访外国,不但有背大清祖制,无例可循,在礼仪、交通、保卫等技术上也无从操作,尤其是在刚发生过李鸿章出使日本遇刺之后,难保皇上、太后出访的绝对安全,在这种情势下,作为礼部堂官,仅凭脑子发热就递上这道奏摺,或者引起帝、后不快,或者引起帝、后分歧,即便同时能被帝、后采纳,“巡幸中外”时安全上若出了问题,礼部尚书是要掉脑袋的,谁敢担此风险?权衡再三,他们压下了王照的奏摺。王照生性倔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也是个缺少政治经验的书生,他看不出奏摺被搁置本身就说明上司对他不满,也是怕他惹麻烦,反告上司“因循玩懈”,对皇上要求督抚京官“凡交查各件,皆须迅速具奏,不得延玩”的旨意阳奉阴违。王照不顾官场礼仪,面诘礼部尚书许应马癸阻挠新政,许应马癸恼羞成怒,亦具摺劾奏王照。无奈许应马癸的运气太坏,就在两个月前,御史宋伯鲁、杨深秀以“守旧迂谬,阻挠新政”已经参过他一本,这一回,光绪帝新账旧账一起算,七月十六日谕旨对其严辞切责:“朝廷广开言路,本期明目达聪,迩言必察,前经降旨,部院司员,有条陈事件者,由各堂官代奏,毋得拘牵忌讳,稍有阻格,诚以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该堂官鳃鳃过虑也。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臻成壅蔽之一端,岂于前奉谕旨,毫无体会耶?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此后各衙门司员等,条陈事件,呈请堂官代递,即由各该堂官,原封呈进,毋庸拆看,王照原呈,着留览。”七月十九日,又下了一道朱谕:“吏部奏,遵议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处分一摺,朕近来屡次降旨,戒谕群臣,令其破除积习,共矢公忠,并以部院司员及士民,有上书言事者,均不得稍有阻格,原期明目达聪,不妨刍荛兼采,并藉此可觇中国人之才识。各部院大臣,均宜共体朕心,遵照办理,乃不料礼部尚书怀塔布等,竟敢首先抗违,藉口于献可替否,将该部主事王照条陈,一再驳斥,经该主事面斥其显违谕旨,始不得已勉强代奏,似此故为抑格,岂以朕之谕旨为不足遵耶?若不予以严惩,无以儆戒将来。”将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马癸及左右侍郎六人即行革职。“至该主事王照,不畏强御,勇猛可嘉,着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劝,特谕。”
  王照一摺参倒礼部六堂官,在有清一代的官场上实属罕见。表面上看,王照荣获谕旨嘉奖,升官晋级,风光无限,但实际上他已把自己推上了绝路。原因有三:怀塔布是慈禧太后的亲信,与庆亲王、荣禄、裕禄等朝中重臣关系密切,是“后党”的中坚,王照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后党”,此其一;清代官场等级森严,尊卑有序,十分讲究,王照一摺参倒六位上司,犯了官场上“犯上作乱”的大忌,他在仕途上已经走到了尽头,此其二;王照无意中做了“帝党”打击“后党”的棍子,这样的棍子一旦被用过一次,就不会再用一次,尽管“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劝”,但他的价值已等于零,此其三。可怜王照,此时身感宠眷日隆,昏昏然陷入了癫狂状态,根本看不到帝、后矛盾已经激化、朝臣分裂的格局已经形成,更看不到自己处境险恶,就在皇上嘉奖后的第五天,脑子一热,又干了一桩蠢事。

  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王照接着把目标瞄准了光绪帝的亲信张荫桓。在为帝党当了一次棍子后,也要为后党当一次棍子,以示自己的不偏不倚

  王照这次参劾的是光绪帝的股肱之臣张荫桓。
  说起来,王照与张荫桓素无嫌隙,他真有点多管闲事。张荫桓向光绪帝保奏了三名被革职的官员,皇上谕旨“均着开复原官原衔,发往山东河工,交张汝梅(时任山东巡抚)差遣委用,俟此河工事竣,由该抚给咨送部引见。”在清代,朝廷重臣向皇上奏保已被革职的地方官员,请皇上给他们恢复官职或重新任用,是常有的事。王照七月二十四日上了一摺:“窃臣近阅邸钞恭读二十日上谕……臣不胜骇异,缘张上达、黄玑皆人所共知,劣迹昭彰者也。伏查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上谕:李秉衡奏参庸劣不职各员一摺,山东候补道黄玑、揽权纳贿,声名狼藉,着即行革职。钦此。又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上谕:李秉衡奏参开缺道员张上达,请旨严惩等语。......臣窃闻李秉衡廉明清正,详于察吏,精于综?,历官各省,人无闲言,但于中外交涉事宜,非其所长。守旧之流,妄事标榜,诚为太过,而李秉衡参贪吏,尚未有误。张荫桓役志于声色货利,为外人所轻笑,于洋务仅识皮毛。今乘皇上目不暇给之时,蒙混保此劣迹昭着之员,即行开复;前此上谕具在,使天下人疑皇上讲求新政,遂翻然于用人之际,不论贤奸,不别贪廉,从此中人之志节皆隳,仕途之痼习愈深,张荫桓苟知时务,不应有此。其如何惩戒之处,出自圣裁,臣受皇上破格之恩,死无以报,既有所见,不敢不言,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王照这道摺子表面上看是怒责张荫桓“乘皇上日不暇给之时,蒙混保此劣迹昭着之员”,埋怨皇上不辨贤奸,所用非人,而他之所以敢于犯颜直谏,是因为受了皇上的“破格之恩,死无以报”,才“不敢不言”。但日后王照回忆此事时却是这样解释的:“是时德宗亲信之臣,以张荫桓为第一,其为人最奸贪,尝独吞洋债回扣,是春太后命抄其家产,懿旨已出,荫桓求庆王急进奉十五万,得以收回查抄之命,故荫桓与太后势不两立……是时张荫桓蒙眷最隆,虽不入枢府,而朝夕不时,得参密氵勿,权在军机王大臣以上。康先生与荫桓至厚,闻余调查贿保张上达案甚亟,特来阻止曰:樵野是皇上的人,不可参也。余曰,不见得他是皇上的人,他败坏皇上的声名,我就看他是皇上的仇人……”参倒怀塔布,王照给帝党当了一次棍子;这一次,他揣摩“荫桓与太后势不两立”,不惜得罪变法派的同志康有为,非要参倒张荫桓,也给后党当一次棍子,以示自己在帝、后之间的不偏不倚。
  这些只是说得出口的理由。其实,王照心怀叵测,另有所图。就在皇上赏给王照三品顶戴的第二天,谕旨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尔等当思现在时务艰危,凡有所见及自应行开办等事,即行据实条列,由军机大臣呈递,候朕裁夺,万不准稍有顾忌欺饰。特谕。”章京,是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理文书事务的官员,相当于现代的秘书;卿,在清代只是官僚的虚衔,有三至五品卿。四章京奉特旨筹办新政,权重倾国,骄矜之态毕露,与同署办公的满汉章京势同水火,连军机王大臣亦不放在眼里。谭、林每受召对,凡事关新政,稍涉机要,即令拟旨,军机大臣不与闻,诏成,径达上所,军机大臣亦不知,谭、林亦不告之。梁启超事后忆起四章京揽权之事写道:“上举行新政而枢臣耄老不能辅佐维新,上又无权去之,又无权添用军机大臣,至是渐操用人之权,乃选新近小臣以辅新政。……特加四品卿,令入军机参与新政,参与者用日本维新置参与官于宫中之义也。皇上别授朱谕于四人,令其将新政条理开列,竭力辅佐,无有畏惮,所有新政奏摺,皆令阅看,谕旨皆特令撰拟,盖恶诸大臣既极,束之高阁,而以国政系于四卿,名为章京,实为宰相也。”
  四章京恩宠如此,朝野尽知,这对图谋干进的王照是一个强烈的刺激。一摺尽罢礼部六堂官,谕旨嘉奖,皇恩浩荡,他只要再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跻身“实为宰相”的行列,辅佐皇上变法,就不是梦想。处在极度亢奋状态的王照,终于找到了机会,他把目标锁定在张荫桓身上。

  王照满以为自己能调和两宫,稳步推进变法,未料却拉响了失败的导火索

  这一次,王照碰壁了,这道摺子被搁置,张荫桓毫发未损。仅过了十二天,太后亲政了,光绪帝被囚瀛台,康、梁亡命日本,“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怀塔布、许应马癸加官晋爵,赏还花翎。怀塔布补授总管内务府大臣,又赐紫禁城内骑马;许应马癸擢为闽浙总督,兼署福州将军。太后连下四道谕旨缉拿王照:“该员畏罪逃匿,实难姑容。候补四品京堂即行革职,交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一体严查务获,并着顺天府府尹督饬宁河县知县将该革员原籍家产一律查抄,勿任隐匿。”怀塔布深恶王照,当知他逃到日本后,请旨拿问王照的兄弟王燮、王焯,又奏请太后电令出使日本大臣李盛铎绑架、行刺王照,“如果实在日本,应即妥为设法密速办理,总期不动声色,不露形迹,豫杜日人藉口,斯为妥善。”
  王照逃到东京,栖寄无门,只得委身于康、梁。王照、康有为虽都主张变法,但王主张调和两宫,稳步推进;康则主张废掉慈禧太后,皇上亲掌大权,疾行变法;王不赞同康的激进做法。王照又因不听康有为劝阻,参劾康的同乡、恩师张荫桓,为康有为所不容。流亡中的王照已经清醒,“照依托康、梁之末,以待偷生,真堪愧死。总之,敝邦之政变,荣、刚及守旧党皆误国者也,康、梁等亦庸医杀人者也。”王照批评康有为的激进胡为葬送了变法事业,揭发康有为在日本刊刻的光绪帝“密诏”,“非皇上之真密诏,乃康有为伪作也”,破坏了康、梁利用皇上“密诏”为自己策划政变辩护、挑动列强给太后施压的图谋,康、梁大怒,将他软禁起来。王照苦不堪言,寻机向友人诉委屈:“自同逃共居以来,凌侮压制,几令照无以度日。每朋友有信来,必先经康、梁目,始令照览。如照寄家书,亦必行经康、梁始得入封。且一言不敢妄发,一步不敢任行,几于监狱无异矣。”王、康龃龉,惊动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担心康有为跋扈滋衅,欺压王照,招惹事端,便给康有为九千元,令其离境,康有为去了加拿大。第二年,王照准备回国,他上书日本青木外相:“得罪之由,亦不过因保荐康广仁、梁启超为顾问耳。及来贵国,照亦未指斥西太后之短,故北京亦无刺照之意。今请贵省以后不必资给保护。”不久,王照潜回国内,先隐居山东,庚子年后,他诡称赵姓,在天津、保定一带活动,宣传官话合声字母。光绪二十九年,他回到北京,次年,自请入狱。入狱两个月,清廷大赦戊戌党人,王照获释。从此,王照远离政治,远离社会活动,淡泊名利,甘于清贫,民国二年,总统袁世凯请他担任“读音统一会”副会长,他也只是挂名而已,并不任事,此后,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国务总理段祺瑞、总统徐世昌都曾委以官职,他以老病相辞。他的后半生是在潜心研究、积极推广汉字拼音方案中度过的。民国七年,北洋政府批准实施“官话合声字母”(这套汉字注音字母,台湾至今还在使用)。民国二十二(1933)年,王照病逝,享年七十四岁。
  一位学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谙官场权术,不辨政局走势,既无康有为政客天分,又无谭嗣同烈士气节,胸无城府,首鼠两端,却喜揣摩君心,热衷权势,以实现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结果卷进政坛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导火线,“旧党斥其党康,而康党复疑其党旧”,沦为帝、后两党的共同敌人,终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狈,令人唏嘘。晚年坦言:“戊戌政变内容,十有六七皆争利争权之事,假政见以济之。根不坚实,故易成恶果。”王照有此觉悟,也算不枉此生。
 


范福潮 2013-08-20 14: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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