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籁居故事的迷人处 刘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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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公亮


最近读到一本很有趣的书——《秋籁居忆旧》。这也是现正时行的“口述实录”之一种,成公亮口述,严晓星执笔(中华书局2015年3月版)。但它不是匆促上阵、快速印行的急就章,十几万字的篇幅,从起念到出版,竟磨了十来年。成公亮是当今最知名的古琴演奏家之一,在音乐学院时曾与龚一同学。“秋籁”本是他的一张心爱的古琴的名字,后又成了他的斋名。现学琴人多,有关古琴的书也出得多,成先生近年已出的书就有《秋籁居琴话》《秋籁居琴课》《秋籁居琴谱》《秋籁居闲话》。他的口述,谈的是一生经历,现在出版的,仅是他1940年在宜兴出生,到1965年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这段早期经历。这情形有点像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那本书出版多年,后续的《上班记》则一直未印行。好在我对建国“十七年”的历史有特殊兴趣,或因自己也有亲身经历在吧,所以读得津津有味不算,还很想把读后感写出以告同好。




我觉得,此书有两个方面的价值。一是作为小人物的口述史,让我们从民间的、底层的、人类学的角度,回顾和看取这段历史;二是作为一个音乐人的成长史,从中了解这一时期音乐界、文化界的现状和变迁,这就是一种文化史视角了。也许对口述者和整理者来说,二者浑然一体、无法割取;但阅读时就难免有分别之心。当然,这两种角度的回忆,我都是爱读的。




先说前一种角度。书中丁山小镇的生活和童年的经历,写得相当细致。小孩总是贪玩的,哪儿热闹就往哪儿钻。街上来了卖唱的,作者就跟着围上去,再用力钻到前面去。来了戏班子他更起劲。戏班除了贴海报,还会有人扛着牌子,手里摇着铃,从街这头摇到街那头,那是报告戏码,作者觉得摇铃好玩,就常跑过去帮着摇。所以只要铃一响,就会有人说:“哎呀,公亮去摇铃!”他马上飞奔而去。那时大哥参加了“童子军”,他们几个年小的孩子看到就唱:“中国童子军,油炸铜鼓饼。”铜鼓饼就是油煎的“油饨子”,这两句话没什么含意,只是趁韵上口而已,用无锡一带的话念起来,前后两句声调均上扬,的确好玩好听。儿童都喜押韵有节奏的句子,这在民俗学和审美发生学上是典型的好例。建国初期,宣传政策,常通过很热闹的方式,比如派个宣传队来,吹吹打打,说说唱唱,这效果很好。作者当时跟着哥哥学拉二胡,学校就给他一把大胡琴,跟着宣传队去演出,人小胡琴大,吸引了很多观众,这也培养了他日后的表演欲望和音乐感觉。小镇上一向平静,到“镇反”时,当众枪毙人,这震慑力之大,如不读当时人的回忆,后人就很难想象。作者后考入浙江的长兴中学,幸遇因出身不好被分到这里来教音乐的周涵初老师,周是大音乐家顾西林的弟子,见成公亮有音乐天赋,便悉心培养,给他以正规的二胡训练,这就使他日后顺利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附属高中部。在上音的仙境般的校园里,听着四个女生随口唱出的《喀秋莎》的四声部,这位小镇男孩简直像进了天堂。书中关于“反右”和“三年困难时期”的描写,读来有刻骨铭心之感,是可贵的历史记录。同学、师生间的关系也都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特点,有很真切的时代气息。这种气息、氛围的再现,是写得再好的历史书也无以达到的境界。




再从后一角度看这本书,印象稍稍复杂些。因为,从音乐家、文化人乃至文化史的眼光看,首先关注的,往往是书中涉及的名人。这不奇怪,一部《史记》,最抓人的,不也是名人传记?此书颇涉名人,有写得极好的,比如古琴家张子谦,那真是神形俱备,有血有肉,个性、格调、音乐贡献都能了然,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钱仁康与刘如曾虽然材料不多,说不上丰满,但形象生动鲜明,还是勾勒出了人物的简貌。但也有写得很单薄的,如贺绿汀、孟波、卫仲乐等都是,这里的关键是独特的细节少,个人的直接印象也少,有时用一点习见的材料补充,效果也不太好。这是读此书感觉不过瘾的地方。也许,执笔者过于严谨,“只做减法,不做加法”,也有关系吧。访谈当然不可擅做“加法”,但可以和口述者一起做,如谈某人物材料少,似可让其回忆每一次的印象,这样逐层叠加,或者也会丰富起来。不过这是旁观者的空议,如确实只有这点记忆,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虽然读文化人的故事不及何兆武之《上学记》,但本书也有自己独家枪法,一旦使出,亦见奇效,那就是书中时不时出现的关于音乐问题的新颖深透的见解,那可真是精彩之至。成公亮的议论,看似不经意,却往往一针见血,点到要害,且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内行与外行皆可受益。有时读几段,会让人拍案叫绝,觉得比正襟危坐时读的论文,其学术含量不知高出多少倍。这里试抄录两段。第一段是谈自己跟严庆祥先生学作曲时的体验,成公亮对贺绿汀等几代人在中西结合上的创造,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欧洲音乐的表达形式,旋律是伴随着和声、复调出现的,所以在他们的传统里,音乐是立体的。中国音乐各个乐种的表达形式,曲调是以单线条的方式出现的。自从萧友梅、黄自这些音乐家把欧洲音乐引进中国,欧洲音乐的写作思维和结构方式当然也过来了。但他们都在努力使欧洲的音乐技法“中国化”。譬如贺绿汀的钢琴独奏小品《牧童短笛》,第一段用“二部对比复调”写成,左右手弹出的曲调都是中国风格的五声音阶旋律;他的另一首名作钢琴独奏曲《摇篮曲》呢,右手的旋律也是中国风格的五声音阶旋律,左手的分解和弦,却把欧洲几百年的“大小调”的“功能和声”改造了,避开了“洋味”的个别音,用中国风格的旋律进行方式,润饰那些硬邦邦的“功能和声”原则的和声进行,左右手的旋律和改造过的分解和弦配合起来多么好听,多么“中国”!(178-179页)




另一段也谈贺绿汀,那是由贺院长和萧斯塔科维奇的一张合影牵出的议论,这里对前辈可就有点“不敬”了,但这正体现了作者的独立思考,他对于民族音乐的探索已进入到了更深的层次:


……这两个人,不是能够平起平坐的。贺院长的成就、影响,在国际上根本无法和萧斯塔科维奇去比。他最精彩的作品都是小品,他没有写出规模宏大、视野宽阔、气度高远的时事性和哲理性很强的作品,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远远达不到世界性的水准。


这就涉及中国音乐发展的方向的问题了。当萧友梅、黄自那一批人意识到中国音乐的落后时,他们采取的实践路线是,以西方音乐创作的手法结合中国的音调,比较典型的作品有黄自的《山在虚无缥缈间》、《花非花》等等。因为重视中国的曲调,他们经常会向民歌取材。贺绿汀也是这个系统培养出来的,所以他的教学体系很重视民歌,但对中国传统音乐其他乐种,比如戏曲、曲艺,认识就有很大局限了。传统戏曲、曲艺不仅可以像民歌一样表达曲调旋律,而且具备一套完整的板式变化和腔韵形成的方式,具备完整的音乐结构的规则和发展乐思的规则。可以说,它们,特别是戏曲的音乐,有自己完备的“作曲法”,比短小的民歌的结构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贺绿汀他们的创作,利用中国民歌和中国风格的旋律作为素材,创作手法建立在欧洲音乐系统的结构和技巧基础上,并不是建立在深厚的中国民间音乐的传统之上的。(137-138页)


应该说,书中这样的充满独创性的学术思考,比比皆是。尤其对于中西音乐融合,民族音乐的弱点和民族器乐的教学,戏曲音乐对音乐创作的价值,京昆剧、越剧、锡剧、川剧、秦腔、碗碗腔……的音乐特色,以及古琴演奏风格的探讨等,新见迭出,时有振聋发聩之语。这就使这组“秋籁居”忆旧故事,潜藏了饱满的学术含量。我以为,这是此书真正的迷人之处,希望音乐界、学术界的朋友不要轻忽了这部奇书。


来源:文汇报(2015年4月16日) 本文作者:刘绪源



(统筹:启正;编辑:刘宏)


中华书局1912 2015-08-23 08: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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