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高调谈性?

>>>  深入傳統文化及個人修身養性  >>> 簡體     傳統


“性学家彭晓辉广州性博会演讲遭‘反色情大妈’泼粪”,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方刚在网上看到这则新闻时,第一感觉是:“彭晓辉代整个中国性学家集体受委屈了。”


他和性学家李银河本来也被邀请参加广州性博会,也在“反色情大妈”们想要泼粪的名单上,只因有事未去,逃过一劫。


“反色情大妈”给这些性学家罗列的“罪名”大体相似:鼓吹同性恋、手淫、乱伦,鼓吹卖淫合法化。总之,宣扬淫乱、危害国人。


方刚很想跟这些大妈们解释一下,性学家只是研究并告诉人们性的科学知识,你可以根据这些知识自主做出选择,更快乐和负责地享受自己的性,同时也更包容其他人的性。


他为此还在网上和一位反色情大妈聊过,终究是无法沟通。“在她们眼里,谈性就是色情,同性恋就是病,她们不具备也不相信有关性的基本常识,比如自慰无害,比如性不可耻。”至于性学家为之奋斗的让社会“人人自主,个个性福”的目标,在大妈眼里则是流氓言论。



“你既然研究性,那你私生活一定很开放”



彭晓辉(资料图)

因为“反色情大妈们”的四处举报,最近这大半年来,方刚被扫黄打非大队、教育部各种机构轮着找,“一度曾经半个月来一次”。


“没有哪位中国的性学家没被人或明或暗地‘泼过粪’。”方刚说,“你看一看互联网上对李银河、潘绥铭的诽谤就知道了。”因为难以忍受部分网友的谩骂,性学家李银河、潘绥铭、方刚先后都关掉了博客评论。


“我们正视换偶、同性恋这些性少数者的存在,支持他们的权利。但有人就会误解我们是鼓励大家向这些人学习,误解我们会去换偶,我们是同性恋。他们不明白的是,一个人尊重、理解性少数群体的性选择,不等于就会去实践他们的性选择。”


方刚曾听一位女性同行抱怨过,“每个访问对象,都说想跟我上床”,后来她选择了转行。“你既然研究性,那你私生活一定很开放——很多人对性学家都有这种误解。性学家通常有很包容的性观念,但这不代表性学家的性生活就很随便。”


研究过婚外性、虐恋的李银河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就明确说过,她个人喜欢一对一的有爱的性。同时她会强调,她向往的性爱合一并不比其他人接受的性爱分离观高级,只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虽然被大妈举报弄得不胜其烦,方刚还是有点同情这些大妈,“她们其实是性教育缺位的受害者”。


如果时间倒流到1993年,25岁的方刚脑子里对性的看法和今天的“反色情大妈”并无多大差别,“那时候,我的想法和当时社会主流是一样的,觉得性是羞耻、禁忌、不可说的,同性恋都不正常。”


那年,还在做记者的他偶然看到一条讲同性恋的新闻,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去采访这群人。改变由此开始。


第一次访问是在路边的小饭馆,这群人大声地在餐桌上谈性。那是他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彼时已婚的他,面红耳赤的同时心脏狂跳:“那是1993年!是谈性色变的年代!我前面25年听到的性话题加在一起,再翻十倍都没有那天晚上谈的赤裸、直白!”


“原来性可以这样大大方方地谈!”轰然一声,他脑子中某个硬的东西碎了,伴随着内心隐约的快感。


在方刚眼里,这些同性恋者礼貌又热情,“除了他们喜欢男人,我觉得他们和我没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我们要歧视他们?”他很快认同并接受了他们。


方刚出身“黑五类”家庭,三岁时,父亲自杀身亡,他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一直被欺辱,在想反抗又不敢反抗中度过。他太了解身为少数者、异类,被欺负被侮辱的感受。“我从三岁起,就一直是弱者、被歧视的人,所以我会本能地和性少数者这些社会性道德上最弱势、最边缘的人站在一起。其实做性学研究这行,尤其是关注性少数者权利的这些人,对主流、对大众的声音都是抱有警惕的。”


方刚认同他的研究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潘绥铭曾说过的话:“我们在讨论各种性的道德观念时需要认真地想一下:我所主张的性道德,究竟是我自己的生活经验的总结,还是被别人潜移默化地灌输进来的?性道德究竟首先是用来协调我自己的,还是用来指责别人的?”

1995年方刚的《同性恋在中国》一书出版时,他在1993年采访过的几位同性恋者因为不堪歧视,已经自杀离世。


多年后,方刚和他的前辈学者李银河一样,成了性权派,提倡在不侵犯别人人权的前提下,每个人有自由选择性倾向、喜好的权利,“异性恋,同性恋,换偶,禁欲,群交……只要不伤害别人,都是平等的”。


他在自己开设的性心理学课堂上常对学生说:“你现在还很侥幸身为一个主流社会的异性恋者,但是你并不能保证你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他们都这样,你希望他们受歧视吗?如果你不希望他们受歧视,就从现在开始改变。


“我们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少数,我们一定有某一方面是弱势的,比如秃顶、乙肝,如果我们内心相互歧视,那谁都免不了歧视。如果一个社会中最被污名化的性少数者,都能得到尊重和平等对待,那其他人也能免于被歧视的恐惧。我们所有人都能获得更自由更有尊严的生活。”



研究的底线和方法



“我们欢迎你带老婆,如果你老婆不愿意,我们接受你带情人,拒绝小姐。”


方刚在做换偶研究时,一位采访对象邀请他参与。


如果纯从学术角度来看,这是一次难得的观察换偶行为组织方式的机会。“这种研究方式叫‘全参与观察法’,研究者成为你的研究群体中的一员,能够获得更多更深入也更真实的信息。”


方刚拒绝了。“如果被发现,不会有人觉得你为了做学术研究好拼啊,只会觉得你在聚众淫乱,你在犯罪。”


在美国,有学者研究裸体主义者,带着学生一起去天体营裸体,边体验边观察,“要是搁在中国,这教授铁定被开除”。方刚在做裸体主义者研究之前被明确告知过,如果他去天体营,教职就没了。他于是换用深入访谈法做研究。


早些年,身为性少数者,一旦被曝光,往往意味着身败名裂甚至身陷囹圄的危险。在方刚开始做性少数者研究时,一大难题就是如何找到那些栖身暗影里的受访者。做男公关研究时,他寻觅受访者用了一年时间,最后靠一位早年读过他着作的深圳“同志”相助,才找到了一家有男公关并能让他进去做研究的夜总会。


去之前,方刚心里有些忐忑。很快,他发现男公关们其实很好相处。他们并非传说中的单靠色相吃饭,反而是靠情商生存。这行里有句话叫“靠嘴吃饭”,就是要能说会道,善解人意,至于长相身材倒是其次。


方刚说,“很多男公关长得都不好看,但都是‘人精’,而且给你感觉是,他们不假,很真诚。这和他们接待的是女人有关系,多数女人要被懂得,要有安全感,才能上床。”


一周前,方刚还接到当年那家夜总会“爹地”的电话。这位“爹地”后来考了公务员,现在当警察。方刚对此一点都不惊讶:“他因缘际会做过这行,就是一时一地的事,现在也是正常过日子,和我们其实没太大区别。”


因为研究地点是夜总会,研究对象为男公关,不少人猜测方刚是以研究之名过着花天酒地的风流日子。这让方刚哭笑不得。当时方刚是以“客房营销员”的身份进入那家夜总会。夜场里,抽烟喝酒是必备应酬技能,方刚为了从中脱身,还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有痔疮,烟酒会导致流血。


在男公关们没客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方刚会加入其中,借此机会访谈和观察。整个过程不能用录音笔,方刚就凭脑子记——每隔一小时,他就会提醒自己回忆,刚才大家都说了什么,然后跑去洗手间,在随身携带的纸条上写几个关键词。每天凌晨一两点下班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笔记,经常坐书桌前写到天亮。


他也不像媒体报道那样,以“卧底”身份“打进”夜总会,而是从一开始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研究目的。“这是基本的研究伦理”,方刚做调研的原则是“自己公开,被访者保密”,他会明确征得研究对象同意。他不会问对方的个人身份信息,比如姓名、职业。他的访谈笔记、论文在发表前会请受访者审读,允许他们删掉可能会暴露他们身份的内容。



和主流不同的另一种声音



方刚今年数次被查的经历里,有一次是扫黄打非总队接到举报来学校查他是否“涉黄”,他们找到了方刚所着的《“乱伦”研究》和《换偶者:亲密关系研究》等书。


最后,扫黄打非大队并没有处理方刚,但给出的原因是:“这些书不是大陆出版的,我们不管。”——方刚所写的性少数群体研究着作大多只在台湾出版。


在国内做性少数者研究,不仅很难出书,也很难在学术期刊发表论文。但按学校规定,副教授每四年要在核心学术期刊上发表至少4篇论文,方刚是靠发性教育和性别气质研究的论文来达到这一要求的。“如果我只做性少数者研究,那我教职都保不住。而且性少数者群体研究也是不可能申请到国家课题,拿到科研经费的。”而在国内学术圈,能否申请到国家课题是衡量一个学者学术能力的标志。


方刚做换偶、裸体主义者等性少数人群研究都是自费。为了减少研究开支,他会利用去不同城市开会、讲学的机会,当面访问此前有过邮件联系的受访者。


潘绥铭曾说做性学研究得有点“自娱自乐”的心态。这让人想起性学家、华中师范大学副教授彭晓辉的感慨:目前国内性学领域的科学研究属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完全靠性学学者们在专业领域的研究水平和兴趣来决定。


在方刚看来,性学家的学术研究成果,比如论文、专着,即使顺利面世,读者永远是小众的,很难进入公众视野,真正能够直接影响社会的是性学家对社会事件的发声。李银河也曾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在媒体上发声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即使会因此招来非议。”


从2008年开始,方刚和十几位学者一起推出了“中国社会十大性/性别事件”评选活动,希望通过评选本年度性与性别的重要事件,推动社会性观念与性别观念的进步。


他们的声音往往和当时的社会主流舆论不同。


比如,2008年某高校传出师生恋事件,很多人呼吁老师自律,要求校方出台规定禁止师生恋。但方刚的评论则是:“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是不存在权力关系的,师生恋并不必然有权力介入其中,而且大学生有自主选择和决定恋爱对象的权利,师生恋不应受干涉。”


2010年,他们则为“教授换妻案”辩解,认为成年人的性爱在不违反自愿、隐私的原则下,不应被定罪。建议取消刑法中的“聚众淫乱罪”。


2012年,网络艳照反腐的新闻频出,全民为之喝彩。他们则认为,这种反腐方式是“偷窥、曝光、滥用个人隐私,是公然侵犯公民私权利的性暴力行为,会使当事人个体,尤其是女性当事人,受到更加深刻的伤害”。这在当时引起巨大争议。到2013年,网上又曝出“艳照反腐”事件时,舆论有了分化,部分网民也开始质疑:“这不是又回到那种利用私生活打击人的时代吗?”


在“反色情大妈”看来,这些性学家的“高调谈性”是鼓吹淫乱。“其实我们是希望通过发声给大家提供另一种看问题的思路和角度,在人云亦云的时代,倡导独立思考,宣扬多元、包容。”方刚说。



处于“调情”阶段的中国性教育



方刚给小学生讲解性教育展览

1995年,《同性恋在中国》出版后,方刚收了两麻袋全国各地同性恋写来的感谢信。其中有不少人说:我本来想自杀,看了你的书,我活下来了。2000年,方刚被告了,因为有同性恋认为《同性恋在中国》中有对同性恋歧视性的语言。而如今回头来看,方刚也觉得《同性恋在中国》一书的确有历史和个人的局限,“我写的时候,一边说,同性恋者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但书里也会有‘还是做异性恋好’这样的话。”


“从1995年到2000年,同一本书,同性恋读者的感受会从‘你为我们正名’,到‘你对我们污名’,可见中国社会对同性恋的认知发展多快。”


在方刚看来,对中国性现状起到最大改变作用的并不是性学家,而是互联网。如今性少数人群从同性恋到SM爱好者、恋足者、恋动物者都在互联网上有自己的社区。


方刚的同门师姐黄盈盈也有同样的看法:“互联网让大家看到性少数人群的存在,而且,这些人‘活得还挺好’。”反色情大妈们即使不喜欢即使恐慌,也无法否认这个社会的“性”(行为、关系、观念)在走向多元化。


方刚的老师潘绥铭曾总结,“文革”之后,19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性革命,但这又不等于西方走向自由的性解放运动。在如今的中国,不同人群之间的性观念差异巨大,最保守的和最现代的观念并存。


和中国社会迅速变化的“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年青少年所接受的性教育,用方刚的话说,依然停留在“调情”阶段,“总是说,做吧做吧,但就是不做”。


曾有学者在一所中学调查,问学生:“提到‘性’,你想到什么?”所有学生写下的都是“强奸、性骚扰、疼痛、怀孕、性病、流产”等负面词汇,没有一个人写下“愉悦、快乐、爱、亲密关系”这类正面词汇。


“如今孩子们接受的性教育还是反性侵教育,只谈性的害处,不谈性的正面价值。这和我们当年所受的禁欲教育又有多大不同呢?”


方刚在2013年申请了一个基金会项目,编中学性教育课的教案。他的项目组里除了学者、老师,还有性少数者以及4个中学生。大家在讨论课程里如何介绍自慰时,有老师脸色变了变,“学生不会对自慰感兴趣”。方刚立刻问在场的一个学生:“你们真的不感兴趣吗?”那个学生看看一屋子老师说:“我觉得吧,多数学生吧,多数时候吧,应该感兴趣。”说到当时的场景,方刚拍桌子大笑。


他觉得,假如不改变中国性教育目前的状态,性学家被泼粪的事恐怕还会一代代重演。



Vista看天下 2015-08-23 08:43:00

[新一篇] 攻心計:雙親對女兒擇偶標準的定位曲線

[舊一篇] 男女私房話:到處都是糟糕的性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