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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译,普利策奖得主,国内首次引进。 裸露时代之后是遮盖时代。袖子过了前臂,在手腕处扣紧,裙边到了脚踝,领口上升得过了锁骨。年轻妇女一开始抗拒新的时装,那让她们想到在枯燥的周日下午时翻看的无聊的旧相册,然后热情地向其屈服。变得时髦的是穿着裙子扫过高中走廊的地板,又卖弄风情地让人瞟到擦得锃亮的鞋尖;一群群女孩子在购物中心逛,头发上围着方巾,展示山羊皮和意大利产皮革所制的加长手套,那种手套长得拉过了肘部,到了上臂中间。当帽边变得更宽,让脸庞罩在阴影中时,脖子慢慢消失在越来越高的领子后面。似乎在过了半世纪不顾后果的暴露后,疲倦感占据了女人们的心思,她们想抽身而退,清醒过来,不再让自己非要去引来男性大胆的注视。在每条裙褶和女式衬衫的扣子里,都能感觉到想藏起来的新渴望。 随着用了越来越多衣料的时装从大众杂志(上面有新的模特脸转向一边,眼睛低垂)上蔓延到中产阶级主妇及其女儿那里,在东海岸和西海岸冉冉升起的一群设计师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他们年轻,敢想敢做,对刚刚过去的不屑一顾。在那些最大胆、最神秘的创新者中,有一位在他所设计的衣服上的签名为一个血红色圈里面有个金色的H。他拒绝被拍照,出于讽刺或者虚张声势,他自称许珀里翁❶。 此时,那种长的风格仍然紧贴女性的体型,是许珀里翁让时装朝着高度创新的领域决定性地大步一跃。在一次着名的时装展上,令观众震惊的是,他把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裙衬的某种形式带了回来,用上了柔软的钢圈,裙衬也被抬高到肩膀那么高。现在一个女人可以藏在一个起波浪的半球中走路,这个丝绸或者天鹅绒料子的半球用金属丝支撑。尽管这种“半球裙”因为其样子笨拙、丑陋、反庸俗的故作滑稽、嘲笑的味道而受到一些时装评论者的讥笑,其他人则看到从身体暴政中解放出来的一种表达。在那次时装展前,女性时装的历史,是注意力从身体之一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的记录。只是通过一种设计,许珀里翁就把时装从长期依赖女性体型中解脱了出来。 出现了一个短暂而不能令人满意的几何时期—金字塔裙,八边形裙—然后是自由风格被创造出来,这种风格完全不考虑对称。这时的妇女用自由流动风格设计出来的服装来打扮自己,这种服装似乎专注于让布料去探索自己的本质,满足秘密的需求。有的衣服的结构让人困惑,肩膀和腰身处会绷开,然后用带阿拉伯式图饰的天鹅绒和缎子补上;长得具有挑衅性的裙子,拖地部分以丝绸为里,又被抬高,固定在脖子位置,成为一套微微发亮和令人着迷的华丽服装;与地面平行的裙子;就像狂乱的梦一样的裙子;就像在无法进入的丛林深处热烈绽放的花朵;用特别开发出来的有着雷雨云、呈漩涡状的雪、火苗样子的合成衣料所做的裙子。似乎裙子变得感到厌倦,有着匪夷所思的欲望。而过去时装的铺张浪费—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鲸骨衬箍,18世纪70年代的马毛裙衬—总是强调和夸大女性人体的某一部分,新的服装则完全忽视了身体,与此同时,它们似乎表达内在的情绪、已经遗忘的梦想、已被埋葬了的感情种类。十几岁的女孩特别热情地接受了许珀里翁的自由风格,带着掩藏和暴露的双重愉悦—因为她们可以投入到很深的一层层让她不被人看到的服装中,而扭曲的布料之河,让她们能够引起被禁止的渴望。 与此同时,多少有点不确定地悬浮在许珀里翁早期设计裙子的上方的女性脸庞开始被新的设计所吸收。一种花瓣领(由一条条矛尖状布条所组成)到达了发际线,被称为颈带的有各种颜色的裹条上升得超过了下巴,精心制作的头罩往下接到了女式上衣那里。甚至更不一般的是裙子表面的发展:新的形状从布褶中涌现出来,间接的增生物似乎自有其生命,就像大教堂墙角处的滴水兽喷水一样。 尽管许珀里翁的自由式最突出的特点,是拒绝裸露女性身体,评论者很快指出掩藏也有其色情之处。旧风格直接而简单的刺激—露脐,紧身运动装之下凸现的乳头。在新风格中,据说想象力被刺激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程度:在那些过度的衣料旋涡(有趣而又时不时咄咄逼人)之下,有个隐藏着的身体,邀请人们去发现。有位写时装的作者把这种自由式裙子和一位中世纪骑士要面对的一系列艰难险阻相比,那位骑士是要冒险闯过一片黑色森林去远方一座由怪物把守的城堡、他的情人被囚禁在里面。新体积使得内衣繁复化成为可能,又增强了那种困难的感觉,诱人的阻碍。在巨大的裙子之下,出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花园,这个花园里有紫红色薄绸和黑色蝉翼纱的带花边的衬裙、侧开口的绯红色丝绸半衬裙、有弹力的缎子及网点布料子的带褶饰的无袖衬衣。十几岁的女孩一年前还陶醉于丁字裤和V形丁字裤,此时带头穿起了件数过多的内衣,在高中的洗手间里,比赛看谁穿的层数最多,颜色鲜明而又藏在里面:日出黄,朱红色,冰蓝色。但是有几位评论者都不去提这种发展—它吸引人们去注意掩藏方面的新深度,所以让人们去注意被遮挡起来的身体本身—评论指出如果要说完全把女性身体遮挡起来还不够准确,在颈带及高领之上,一部分脸庞仍能被人看到,所以让观看者想到看不到的身体部分,那难以不让人们去想象。另外,被掩藏在许珀里翁的自由式裙子里面的女人走来走去,结果让这种风格的衣服作品摇摇晃晃,时不时,一条藏起来的胳膊也许会贴着衣料,让人能够看出来。被看不到的所刺激,被未知的所驱使,性幻想变得更暴力,又更间接。新的衣服从根本上说来,有种悖论特点。有人说女人在遮得看不到时,裸露得前所未有。 的确,新风格的一个特点,是它吸引了那些想要唤起热情,却认为自己身体条件不足或者令人厌恶的女人。在许珀里翁设计的服装之下,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安全地包了起来而感到放心,她的身体在衣料(似乎在梦的边缘颤抖着)这样的分心之物下面的黑暗中,她想让它是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 时装是对厌倦和不安感的一种表达,成功的设计者明白那种厌倦感的凶猛,给它提供了新的地位,以此暂时将其汹汹之势平息一点。正当许珀里翁的自由式服装出现在国际杂志的对页照片上,并以强势的海报攻势进行推广时,这位设计者也在为下一次做准备。在人们焦急期待的春夏系列中,他宣告最终把服装从女性身体那里解放出来。通过让衣服上身往上而完全遮住了脸和头,新的服装满足了遮掩的欲望。此时许珀里翁的服装完全包住了穿着者,又为穿着者提供了嘴巴、鼻孔以及眼睛的地方。新的服装上端很快有了自己的生命,通过把服装的概念往上延伸,以包裹高过穿着者身高的空间,把锁骨和头皮之间那段区域用作过渡因素,它似乎决意否认头部的存在。同时,留给眼睛和鼻孔的开口(其吸引人们去注意遮住的脸,有把这种服装变成一类面罩的危险)被一块只能从里面往外看的不透明织物代替。女人渐渐消失在这种新风格藏起来的空间中,最终变得看不到了。 评论者欢迎把人包起来的这种服装,但对其优点何在,人们的意见有分歧。有人认为它代表保护女性不受视觉侵犯的最终防御,其他人则在其中看到这是对服装不光彩地依赖于身体这一点的解放。有位写时装的作者称赞了她所称的消失的女人,把能将人包起来的服装跟18世纪一座住宅里的闺房或者私人起居室相比—这是块秘密领地,在这里,一个女人可以成为自己,不会受到男性控制。一份竞争杂志对女性以及她们的欲望略过不谈,而只谈这种新服装的美学方面,这点可以自由发展,就像风景画在很大胆地排除了人类之后一样。 的确,这时开始出现了过度和超充分实现的情况,似乎通过摒弃面孔,去掉了早期展品中的几分克制因素。衣服受到许珀里翁的启发,变得充满了模糊的渴望,有了顿悟与孤独之感,投入到不抱希望的冒险中。它们无法安静、感到不满足,在每个方向增长:在某几例中,它们的体积超过了房间的大小,只能在室外很开阔的地方如后院或者公园里穿。这种服装巨大的下半部助长人们做出低俗的猜测。据说在那种遮盖下,裸体女人跟她们年轻的情人在草丛中疯狂交媾。有件衣服的侧面有扇红色小门,据说通向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面镜子和一盏有灯罩的灯。另外一件衣服(为某位软件公司CEO的妻子所制作)有三层楼高,用一个有顶盖的走道与房子的后面相连。一位着名的写时装的记者喜欢历史的相似性,他把这些发展跟18世纪末的头发式样相比较,当时利用铁丝支撑,头发树起了三英尺高的城堡模样。新式裙子与其说是穿上,倒不如说是钻进去—似乎他们希望把时装的建筑学特点发展至衣服开始与建筑相融合。 这种过度情况倒未始没有一点孤注一掷的特点,似乎服饰从女性身体那里逃走,给衣服带来了一种不确定性、一种让身体很不适的感觉。某个夏日午后,在康涅狄格州西北部某庄园举办的一次派对上,那些设计奢靡的裙子不同寻常地一动不动,这点变得显而易见。那些女人郑重发誓不动吗?那些服装被安排在一块草地上,草地有斜坡,往下连接着一面湖,那些服装就像是一种建筑。有四个男人对那几个一动不动的女人感到厌倦或者兴奋,站在她们面前聊天、酗酒。突然,其中有两个男人弯下腰,抓住一件沉重的裙子的裙边猛地掀了起来。有人大叫,有人欢呼。在那件裙子下面,他们只看到了延伸开来的草地本身。 那四个男人冲到另外几件裙子那里,一下子将其掀起、撞倒,用手撕开,那几个女人却不见影踪。当天晚些时候,有人发现她们在邻居家的厨房里,穿着旧浴裙,在一起聊天。 有段时间,这种新时装流行起来。女人们穿上巨大的裙子,然后悄悄抽身而去,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最终从身体那里解放出来的裙子变成了它们一直想要成为的—艺术品,为博物馆和私人收藏所设计,经常在大客厅里立在钢琴或者沙发旁边展示。 但衣服与女性身体的彻底分离又造成一种新的混乱。女人们不再知道该怎样穿衣服,很多人故意穿得邋遢,似乎想对高服装的完美与这种服装有意遮掩的让人丢脸的身体的不完美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表达他们的感觉。似乎一种新的高级生物被塞进这个世界:服装种族。有种紧张感在加强:有传闻说女人们要造反,推翻让她们变得可有可无的服装。这种说法不管有多么荒唐,却揭示了对新事物的一种向往,向往一种赎过性的跳跃。人们饥渴地谈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新裙子—穿在身体里面的,像整个镇那么大的裙子。其他人提议像在伊甸园里那样赤身裸体。当新的季节越来越近时,显然必定要发生什么事。 就在此时,许珀里翁接受了唯一一次采访。此次采访中,他跟使他成名的时装划清了界限,因为自己把女性引入歧途而道歉,透露他的名字叫本·赫什菲尔德,来自布鲁克林,宣称在即将到来的时装展之后就退休。这次采访被细致入微地分析,被攻击是宣传噱头,被斥之为蒙骗大众。晚间新闻上,一个谢顶的矮个子男人打着伞,他的眼睛在小而圆的眼镜片后面紧张地眨着,说没错,他名叫本杰明·赫什菲尔德,住在布鲁克林,但是不,他对时装一无所知,对服装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半信半疑而又有耐心的观众等待着。 那一刻到来了,它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一位穿着古典式合身衣服的高个子模特走过走秀台,这套衣服腰身细,裙摆长,有褶,她完全露出来的脸上有种懒洋洋、带着傲慢的样子。人们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衣服。这套灵感全无的新衣服意味着否定了许珀里翁之前所代表的一切,同时在被解放的服装文化中,它敲响的是一个激进的音符。女人们犹豫了;这里那里,有人抱着敢作敢为的想法,穿着新风格的衣服参加了一场派对。有一天,似乎是出于默契,这种时装遍地开花,大而丑陋的旧服装逐渐扔到了阁楼上。小女孩爬上楼梯找被弃置的玩具屋或者一对溜冰鞋,遇到靠着椽子耸立在那里的一件东西,不安地停了一下再往前走。在宴会及家庭聚会上,人们想起那种旧风格时感觉有趣,还有种柔和的尴尬感,如同想起一次醉酒的往事。在记忆中,那些服装变得更清晰、更遥远,直到它们就像从黑色森林中飞起的羽毛艳丽的鸟儿或者阳光照耀下的远方小镇。与此同时,新的服装变得短了一点,长了一点;家常裤和衬衫变得紧了点、松了点。夏末的一天下午,在印着枫树叶影子和闪烁的阳光的一段人行道上,有个女人跟她年轻的女儿一起走路,她就要想起什么事,关于一套衣服的,但是不,想不起来了,它消失在头顶已在变色的树叶上、小片小片的蓝天里、割下的草的气味中、太阳照着的屋顶上烟囱又清晰又黑的阴影中。 ❶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巨人的名字,是太阳神、月亮神和缪斯女神之父。——译者注 孙仲旭 译,普利策奖得主,国内首次引进。 斯蒂文·米尔豪瑟(Steven Millhauser,1943—),美国重量级作家,曾获美第契外国文学奖(1975年)、世界奇幻文学奖(1990年)、普利策奖(1997年)等多项大奖。米尔豪瑟的小说极具创新精神,涵盖侦探、哥特、爱情、奇幻等各种题材,故事可读性强,且寓意深刻;他的叙事技巧多变,语言凝练,受到厄普代克尊崇。其短篇小说《魔术师艾森海姆》(Eisenheim the Illusionist)曾被拍成电影《魔术师》(The Illusionist),获得巨大成功。其代表作有:《艾德文·穆尔豪斯》、《马丁·德塞勒:一位美国梦幻家的传说》、《飞刀表演者》、《危险的大笑》等。 《危险的大笑》 十三个黑色、充满奇趣的故事,米尔豪瑟带你去到现实世界的边缘,见识各类古怪而有意思的"边缘人": 有人用极度夸张的大笑抵达生命的新境界;有人用莫名其妙的失踪惊醒庸常生活中的人们;有人想用匪夷所思的建筑证明"现在",巨细无遗地复制了一个与现存小镇一模一样的镇子,或建造一座高达天庭的塔;还有人想用古怪的发明改写历史,或者,像某个历史学会那样,直接发明新的历史…… 《飞刀表演者》 情绪的非常时刻:飞刀表演者技艺精湛,利用大家对他的崇拜进行匪夷所思的表演;去看望一位老朋友,对朋友古怪的婚姻感到困惑,却在离开之际获得了人生启示…… 一个个自我封闭的微型世界:无比繁复的百货商场、把游乐推到极致的游乐园、小镇错综复杂的地道迷宫…… 12篇短篇小说,米尔豪瑟在细节中编织细节,把想象的世界和生活的非常状态写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真实得引人入胜,真切得引人反省。本书获《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虚构类作品)之首。情节奇特、叙述冷静的短篇小说,穿透无趣的表层现实,在熟悉与陌生之间旅行,在奇迹与平常事物之间旅行,美丽、深刻、激发想象。 情节令人匪夷所思,叙述极为考究平静;精微编织的细节中,你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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