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是别人“删”出来的? 凤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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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简主义


评论家讨论我作品的时候经常使用”极简主义“这个词。但这个标签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雷蒙德·卡佛


“极简主义”(Minimalism)——这个卡佛本人并不喜欢的词——如果拿来形容卡佛的一些小说,尤其是那些早期的、收集在《请你安静些,好吗?》和《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着什么》这两本集子里的小说,倒也不能说完全不恰当。对于这些小说,人们喜欢把它们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相比:都是惜字如金,省略了很多东西。


卡佛的读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跳个舞呢?》里面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婚姻背景和感情经历,也搞不清这个人把家当卖了以后要到哪里去。但是有一定生活经验的读者可以猜出:这是一个婚姻失败的人,他遭受了感情上的打击,他比较悲观,同时还残留着一点点浪漫的情绪。就像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样,这种需要读者自己去填补空白的阅读经验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如果拿海明威和卡佛来比较,我感觉,海明威的短篇好像写得更“浪漫”,他对笔下的人物似乎更“仁慈”:即使写一个对生活绝望、身陷孤独的老人,他也会给他安排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让他喝上几杯;即使写一个即将被迫堕胎、充满失落感的年轻女子,他也会给她安排一个车站旁的小酒馆,让她可以坐在那里欣赏到远处“白象似的群山”。而卡佛对笔下的人物就显得“残酷”得多。卡佛小说中的人物大部分不敏感甚至感情迟钝,我们很少看到他们沉浸在带有任何“诗意”的气氛中。他们总是被各种困境、打击所包围,困惑、颓唐、不知所措甚至彻底消沉。浪漫情绪不属于这些人。


1983年,卡佛出版了小说集《大教堂》。评论家和读者发现,“极简”不再是这些小说的风格。这些小说里出现了更多的人物背景交代,更细腻的描写,篇幅也更长了。更有意思的是,在上一本小说集《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着什么》中收录过的小说《洗澡》(Bath)在这本书中被再次收录,但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篇幅加长了几乎两倍,题目也被改为《好事一小件》(ASmallGoodThing)。


《大教堂》获得了更大的成功。读者和评论家似乎都没有因为卡佛放弃他“固有”的风格而感到失望,相反,他们投来赞许,报以掌声。


《大教堂》显示的变化不仅仅停留在文字风格上。比起以前的小说,这些新作中减少了“冷酷”,增加了“温情”,读起来更加“光明”了。


标题小说《大教堂》被普遍认为是卡佛的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的叙事者是一个给人感觉内心空虚、生活颓唐的男子。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他老婆以前的朋友,一位盲人。这个住在外地、刚刚丧偶的盲人一直和她老婆保持通信,谈论各自的的生活。对于盲人的探访叙事者比较抵触,还夹杂着一些妒忌。小说通过这个男子的视角,很细致地描写了盲人的到来、聊天、吃饭等细节,读者可以感觉到他那种冷淡的态度和不情愿的情绪,场面一度有些尴尬。随着故事的推进,我们看到叙事者的老婆先睡了,留下他和这位盲人坐在沙发上。叙事者依然很冷淡,自顾自地看着电视里的无聊节目,一边和盲人聊着一些不疼不痒的话,还怂恿客人抽了一只大麻。在接近小说结尾的时候,电视里开始播放一部关于建造大教堂的纪录片。盲人想知道大教堂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叙事者开始用笨拙的语言向他描述。这种尝试失败以后,盲人建议叙事者采取以外一种方式,他建议叙事者在一张纸上用笔画下大教堂的样子,而他则把自己的手扣在叙事者的手上,跟随前者的动作感觉大教堂的样子,盲人还建议叙事者闭上眼睛,他照办了。结果,在这个描绘大教堂的过程中叙事者进入了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在小说结尾处,盲人让他睁开眼睛看一看——


但我仍然闭着眼睛。我想就这样再待一会儿。我觉得我应该这样。


“怎么样?”他说,“你在看吗?”


我的眼睛仍然闭着。我在自己家里,这我知道。可我感觉我不在任何地方。


“真是了不起。”我说。


《好事一小件》是另一篇人们喜欢谈论的小说。评论家尤其喜欢分析这篇小说,因为他是卡佛前期出版过的小说《洗澡》的“加长版”,把这两个版本放在一起对比,这难倒不是研究卡佛从“极简主义”返璞归真的最好方法吗?


《好事一小件》和《洗澡》的故事基本相同:一个母亲去面包房为即将过生日的儿子订了一个蛋糕。儿子在生日那天不幸遇上车祸,昏迷不醒,被送入医院。夫妇二人守在病床前,痛苦而且焦急。丈夫抽空回家去洗澡,碰巧有人打来电话,提醒他蛋糕还没有拿。丈夫不知道妻子订生日蛋糕的事,把对方的来电当成了骚扰电话。夫妇两人在医院又守护了几天,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妻子回家洗澡、喂狗,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对方说是关于他儿子的事。


小说《洗澡》在此处戛然而止。我们不知道医院里的儿子最后是否得救,甚至不知道结尾处的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虽然很有可能是面包师再次带来的,但也很可能是医院打来电话通知紧急情况。和其它卡佛的“极简”小说一样,《洗澡》没有交代人物背景,语言简洁,叙事不带感情色彩,这使得这篇关于生死和家庭不幸的小说读后给人一种近乎冷酷的感觉。


而《好事一小件》则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阅读感受。这篇小说里增加了人物背景交代和更多的心理描写,故事也没有停留在《洗澡》结尾的地方。读者可以肯定,妻子收到的电话是面包师打来的,但妻子也忘了订蛋糕的事,同样把来电当成了骚扰电话。妻子回到医院,儿子最终医治无效,死去了。悲痛的夫妇回到家里,同样的电话却再次打来,夫妇二人最终搞清电话来自面包房,一直被压抑的悲痛此刻转化成对面包师的愤怒。二人在午夜开车去找来电者算账。在面包房里,他们遇到了那个孤独的老面包师。知情后的面包师对夫妇二人诚恳地道歉,让他们落座,还拿出刚烤好的热面包给他们吃。他说,你们得吃点儿东西才能挺住。在这种情况下,吃,是一件微不足道但会很有帮助的事情。于是夫妇二人吃了很多面包,还听面包师讲了自己的经历。他们聊了一个晚上,天亮了,他们还没打算离去。


不难看出,《好事一小件》从家庭悲剧开始,以陌生人之间的相互温暖告终,和《洗澡》所传达的感受完全不同。



文学编辑


约翰·加德纳说,如果你能用十五个字写出来,就不要用二十五个字。戈登·利什则相信,如果五个字够用,那就别用十五个字。

——雷蒙德·卡佛


雷蒙德·卡佛于1988年去世,但在他死后的二十年中人们不时能听到关于这位作家的猜测和传闻,有人甚至怀疑卡佛的很多小说是由别人代写的。如今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已经被基本搞清。要谈这件事,就不能不提到一位名叫戈登·利什(GordonLish)的文学编辑。


1967年,卡佛在加州做课本编辑时结识了办公室仅隔一条马路的另一位编辑戈登·利什,二人常在一起喝酒、聊文学,不久成为好友。几年后利什去纽约做了《绅士》杂志(Esquire)的小说编辑,负责寻找文学新人。此时卡佛仍然名不见经传,发表过的小说局限于一些发行量很小的文学刊物。利什劝卡佛给《绅士》投稿,于是卡佛交给利什自己的几个短篇,均在70年代初得以发表。


卡佛发现利什对自己的小说干了两件事——1,让它们有了更广泛的读者,得到了评论界的重视,2,对它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文字删改。


利什本人也写小说、喜爱文学,面对卡佛的小说,他似乎难以克制自己的创作欲望。卡佛的第一任妻子在回忆录中写道:“戈登改动了雷的一些小说,很多改动我都不同意。但我意识到他是如此喜爱雷的作品——他希望那些小说是他自己写的。……总的来说,雷非常感激戈登作为编辑的出色工作,他经常认同戈登的编辑,他不喜欢的改动将来可以再改回来,当时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他的作品发表。”


利什帮助卡佛出版了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并得到好评,于是二人开始准备下一本小说集。这一次,利什对卡佛手稿的改动就更加大胆了。利什着迷于极端简练的文字风格,他不喜欢卡佛小说中过多的感情流露和过于繁琐的描写,于是他删除了卡佛原稿中的很多段落,还对部分文字做了改动。书稿中的《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Mr.CoffeeandMr.Fixit)被砍掉70%,《好事一小件》被删掉2/3,更名为《洗澡》,小说《新手》(Beginners)经修改后被改名为《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着什么》。卡佛对利什变本加厉的删改感到不安甚至愤怒。他写信恳求利什不要出版这些经过改动的文稿,但利什还是按原计划出版了经他修改后的版本。这本小说集定名为《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着什么》,出版后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此后,当评论家谈论雷蒙德·卡佛的时候,他们开始谈论“极简主义”这个词。


1982年,卡佛和利什开始筹划下一本小说集《大教堂》。卡佛再次写信给利什,希望他不要再越俎代庖,信中说:“我再也无法忍受截肢和移植手术了。”这封信奏效了。这次利什对卡佛的手稿几乎没做什么大的改动。于是,读者看到了一本卡佛“转型”后的小说集。这些事实上更加“原汁原味”的作品受到的好评超过了前两本经利什大规模删改过的小说集。小说《好事一小件》也收集在这本集子当中。当评论家们饶有兴趣地研究卡佛是如何把“极简”版的《洗澡》“扩写”成更加丰满的《好事一小件》的时候,他们也许不曾想到,《好事一小件》才是卡佛最初的版本。


此后卡佛终于停止了与利什的合作。临终前卡佛出版了自选集《我打电话的地方》,其中包括7篇新作和30篇以前发表过的小说。此书收录的作品被认为是卡佛自己最满意的小说的最满意的版本。该书收录了《好事一小件》,而不是《洗澡》。然而,书中有一些小说,比如《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着什么》,还是保留了读者已经非常熟悉的“利什版”。


据说卡佛的遗孀正在试图出版更多卡佛作品的“未经删改版”,对此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我想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并不关心作家背后的纷纷扰扰,他们只关心小说,关心那些真正好看的小说。



《刻小说的人》/比目鱼/新星出版社/2014-10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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