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鱼(短篇)∣《文学青年》任晓雯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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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任晓雯

任晓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她们》《岛上》,短篇集《阳台上》《飞毯》。1-4届新概念大赛连获一、二等奖。《她们》获2009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小说见于《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随笔、评论等见于《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世纪周刊》、《新京报》、《书城》、《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纽约时报中文网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瑞典语等。



任晓雯作品:《我是鱼》


艾娃总觉得自己是条鱼。她的鳞伏在皮肤下,鳃长在面颊里,四肢浸泡成又薄又透明的鳍。如果是有太阳的好日子,身体会在水里折出赤橙黄绿的亮光。


那年七岁,妈妈带小艾娃去玩水。正值盛夏,天气晴朗,沙滩挤满了人,大多是外地来游玩的。像妈妈和艾娃这样的本地人,通常不到海滨浴场,他们在海岸的另一边打渔为业。


艾娃的爸爸死于一次出海。五个月大的艾娃还在吃奶,却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从妈妈的胳膊缝里,小艾娃看到爸爸泡胀了的尸体,头发缠着水草,肚子鼓成圆球,一条大腿被凶狠的鱼类吞噬。长大后的艾娃并不难过:爸爸从水里来,自然要回水里去。


爸爸死后,妈妈卖掉渔网和船,改行做贝壳类的小工艺品。她是山里嫁出来的闺女,生性不喜欢海。


本地人的孩子,五六岁就能游顺溜了。可妈妈不让小艾娃下水。艾娃对大海的唯一印象,是傍晚远方吹来的水汽:咸咸湿湿,夹带点腥,像人血的味道。


妈妈纠缠不过女儿,答应在七岁生日时,带艾娃去见见海。经过慎重考虑,她选择了海滨浴场:人多热闹,没有暗礁,百米开外拉着防鲨网。妈妈只准艾娃站在旁边看,艾娃就穿着小裤衩站在旁边看。沙蟹钻进钻出,浅色的贝壳嵌了一地。皮肤白花花的城里人,晒太阳,玩沙子,或者挂个游泳圈,在齐腰的海水里兴高采烈地扑腾。


一个大浪打来,他们齐声尖叫。海水退下,黄扑扑的沙子粘在艾娃腿上。妈妈拉着她后退两步。艾娃低头瞧见脚边有条被冲上岸的鱼,敞着肚皮,拍着尾巴。艾娃望着鱼,鱼的大圆眼睛也望着艾娃。艾娃蹲下身,把鱼抓在手里。鱼的身子滑腻柔软,艾娃的身子也滑腻柔软。又一个较小的浪涌上来,艾娃跟着浪头跑。妈妈尖叫。鱼从艾娃的指缝游回海里。


艾娃像她爸爸,一下水就会游,她从防鲨网底溜出去。


近岸处海水混浊,越往前越清朗,蓝绿色随着阳光变化深浅。水底无数曲直不一的路。大路上,波浪挤出海的皱纹,金丝绳似的根根紧挨;小路边,堆叠着一蓬蓬水草,像被弄乱的彩色绒线。长得犹如蝴蝶的斑斓小鱼,在珊瑚丛的枝条间成群结队地穿梭。贝类和海星镶出繁杂的图形,大小水母宛若透明飞花。海洋族类们择处而居,犹如一个个村落互不侵扰。


艾娃沿着迷宫般的海路游出很远。她发现了刚才沙滩上的那尾鱼,是年幼的点篮子鱼,肥嘟嘟圆滚滚的娃娃脸,浑身缀满雀斑似的小金点。点篮子鱼接近艾娃,诧异地看她一眼,又悠哉悠哉游开。艾娃跟随着它,经过一片片街区,跨跃一丛丛珊瑚。


小鱼游游停停,像在和她逗乐。艾娃也游游停停。她喜欢摆动身体时海水摩擦皮肤,像很多软绵绵的手掌在抚摸;也喜欢静止时被海的体味团团包裹,仿佛缩回到子宫,成为一枚胚胎似的气泡。


直到黄昏潮退,艾娃才光溜溜地钻出海面,手举一根紫红珊瑚,脖颈缠绕浅黄水草。这时妈妈已跪在岸边,哭得筋疲力尽。周围站满了人,有的七嘴八舌安慰,有的指指戳戳议论。艾娃刚露半个身子,就被一只大索套圈住。


“找到了,找到了!”搜救艇上的人叫嚷道。


艾娃被勒得半死,任由小艇牵着。岸上的人群近了,他们的表情或呆板,或夸张,或幸灾乐祸,暗淡的皮肤散发出恶臭。这一刻起,艾娃不再视他们为同类。


妈妈发誓,在她有生之年,决不再让艾娃下水。几天后,她带女儿回山里老家。又过几个月,因为娘家人嫌弃,领着艾娃投奔舅舅。舅舅住在城里,刚讨了媳妇,小俩口卖水产为生。


舅舅、舅妈不喜欢这对母女,可妈妈不能带艾娃走了。她生了病,浑身变得腊黄。去世时,瘦得只剩骨架子。她很快被烧成一堆灰,埋在城外。艾娃没有哭,只是遗憾地想:妈妈没有死在生她养她的地方。


妈妈下葬的当晚,舅妈让艾娃睡到屋后的小院子去。艾娃铺了草席,躺在饲了鱼蟹虾鳝的大小水盆间。半夜听见水族们搅起的“哗哗”声,仰望砂石一般的星星,艾娃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父母,是天地间的水汽直接化出来的。


第二天大早,舅舅出门给餐馆送鲜货,舅妈到后院杀鱼,突然吓得尖叫。艾娃蜷在最大的鱼盆里,脸朝下,背朝上,只有脊梁和头发露在水外。十来条石斑鱼在她身边亲昵地磨蹭,她一动不动。


“死人啦!”手里的尖刀落地。当舅妈拉着隔壁送外卖的小青年阿发重回院子时,看见艾娃站在盆里傻笑,光身子往下淌水,四周弥散着阵阵鱼腥气。


舅妈狠揍了艾娃一顿。她早看不顺眼了:这女孩已经开始发育,却不爱穿衣服,每天不停喝水,腆着胀鼓鼓的肚子走来走去。更让人气愤的是,在亲生母亲的葬礼上,她居然没有哭,只是低着头,嘴巴一张一翕,不知念叨什么。


母亲死后,艾娃只要得到机会,就一头扎进水盆,整天孵着不出,吐水泡,东张西望,和鱼儿们抢食。她不太和人讲话,鱼才是好伙伴。她用手和头发圈围它们,或者将水搅浑,和它们捉迷藏。有时恶作剧,突然把一条鱼含入口中,任由它扑腾,很久才张嘴放开。


水把艾娃的皮肤泡得又白又软,眼睛浸得又红又肿,从不打理的头发纠缠成浅褐色一坨,垂盖在面孔上。几次无效的打骂后,舅舅、舅妈随这野丫头自生自灭。偶尔有好奇的邻家孩子,三五个地凑在院门口,笑着议论着,他们叫她“女蛤蟆”。


艾娃热爱自己吸足水分的身体,每个毛孔都像鲜花一样地开放。她该是幸福知足的,除了那件恐怖的事情。


为了保持新鲜,舅舅尽可能缩短饲养时间。也许只一昼夜,或者短短三四小时,活蹦乱跳的鱼儿就被从水里撩起,装进黑色塑料袋,送到餐馆,或直接上舅妈的砧板。


舅妈是杀鱼的一把好手。开膛破肚、挖除内脏、刮净鱼鳞,光秃秃的鱼下锅时,还能摆尾鼓鳃,无望地蹦达几下。艾娃不能想象,刚才和她一样的生命,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菜肴、骨头、垃圾。如果她亲见了鱼血,或者被扔掉的内脏,会口吐白沫昏死在水里。


有次舅舅进了些鲈鱼,其中一尾年幼短小,就在盆里放养两天。起初小鲈鱼表现出进攻的天性,追逐其他大体型的鱼,还在艾娃身上叮了几下。但没多久,就和艾娃投了缘。睡觉时艾娃侧着身,围起胳膊,小鱼停在她的臂弯里;醒后他们互相逗耍,脸对着脸像在说话。


其他的鱼走了来,来了走,小鲈鱼也身形渐长。舅舅决定和舅妈开开鲜。第二天一早,当舅舅提着兜鱼器来后院时,却发现它不见了。


“鱼呢?”舅舅抓着艾娃的头发,把她从水里拎出来。


艾娃摇头,腮帮子凸出两大块。


“嘴里是什么?”舅舅撬艾娃的嘴。


艾娃含混地嚷起来,突然甩开他的手,“咯嘣咯嘣”嚼了两下,腥臭的血顿时涌出嘴角。她憋红脸,抬起胸,身子往后仰,窒息了片刻,将整条活生生的肥鲈鱼硬吞进肚。


舅舅把艾娃毒打一顿,断了她的食。第二天上午,夫妻俩被后院的情景惊呆了:所有的鱼儿不翼而飞,盆子倒扣,水溅满地,艾娃瞪眼躺在湿地上,腹部高高隆起,四肢不停抽搐,口角淌满血色沫子。她艰难地别过脖颈,眼白像灯泡一样暴出来。


他们决定送她进精神病院。医院来接那天,舅妈帮忙把艾娃五花大绑,舅舅不停驱赶看热闹的人群。“女蛤蟆,女蛤蟆!”孩子们拍手嚷嚷,大人们交头接耳。空气里满是唾沫星子又酸又咸的味道,艾娃不能呼吸了。


她被绑得严实,塞进医护车,扔到一张担架上。车厢里有药水和酒精的味道。两个穿浅蓝褂子的男人把艾娃安顿好后,坐到担架旁的排凳上,漠然注视她痛苦扭动的身子。舅妈在车后跺着脚嚷嚷:“快去快回,下午得送货呢!”厢门关上,车子慢慢启动,几双扒在车窗上的手终于看不见。


路不平整,艾娃被颠得背脊生疼。挪一下身子,马上气喘嘘嘘。


“你瞧她呼吸时的肺。”一个戴眼镜的蓝褂子对另一个说。


另一个俯下身,摸摸艾娃的胸:“有些奇怪,进院后做个全身检查。”


舅舅坐在另一边的排凳上,他也摸了摸艾娃。艾娃的身体烧起来。


“别哼哼,有啥害臊的。”舅舅踢了她一下。


戴眼镜的蓝褂子有些看不过去,抓过一条白布单子,把艾娃的光身子盖起来。车厢里的人都不说话,车往前开。


“我要撒尿。”艾娃突然说。


“多事,”舅舅咂咂嘴,“忍着点。”


过了一会儿,艾娃又道:“我要撒尿,憋不住了。”


三个男人我看你,你看我。


“我陪她去。”刚才摸艾娃胸的蓝褂子掀开她身上的布单。


车子停下,舅舅把艾娃腿上的绳索解开,套在她腰里,蓝褂子将她拎下车,用绳子牵着走。


精神病院建在小镇上。艾娃发现,他们已经出城,上了宽阔的国道。一边是大片熟稻子,一波一波起伏着,勾出风的形状,另一边是小河,河面上泛着淡黄色水汽。艾娃贪婪地盯着看。


“快些走!”蓝褂子男人紧了紧她腰里的绳,艾娃跟进稻田。


周围的穗子擦得她痒痒。其实没有尿,身子里的血都快干了,她只想呼吸新鲜空气,车厢里浓稠的人臊味让她窒息。艾娃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继续蹲着。她觉得满意,甚至有些快乐。有植物成熟时湿漉漉的香气,还有风,风是甜的,刮进鼻子时,齿缝泛起一股滑爽的唾液。


这时,艾娃突然闻出什么味道。抬头看,蓝褂子站在她面前。他是个瘦长脸的青年,有一枚尖锐的下巴。


“你在撒尿吗?”声音有些发抖,他慢慢探过一只手。


艾娃刚想起身,却被一把撩倒。


“让我瞧瞧你撒的尿。”


一瞬间,艾娃觉得身子被压住,大腿被掰开。一样不属于她的东西硬挤进来,侵占她,撕裂她,像舅妈挖鱼肠子的手那样,把她的身子掏空了。


艾娃大叫,每个细胞都在发出震颤的回音。毕生要说的话,统统在这声叫喊中说完了。


周围的穗子齐齐抖动。蓝褂子的眉眼缩成一团。他扇了艾娃一耳光,从她身上爬起来。艾娃瞥见那个露出一半的黑东西,沾着她的血,还有白乎乎的黏液。


她挣扎着跑起来,不小心绊倒,膝盖被擦破,一根手指折伤了。四肢一会儿火辣辣生疼,一会儿冷嗖嗖发麻。她重新起身,拼命跑,跑出稻田,跑过公路,一头扎进小河。


河水流动缓慢,艾娃被推着走。舅舅在咆哮,她潜入河底。水涌进身体,血渗出伤口。她试着划划胳膊蹬蹬腿。被水盆束缚久了的骨骼,在“咯啦啦”地舒展开来,腿间拖出一条淡红色的血线。


成群的河鱼游在艾娃身边,身材短小,灰不溜秋。有的远远跟着,警觉地观察;有的好奇凑近,大胆往艾娃身上蹭。河鱼沾染太多人气,不如海鱼有灵性,但仍然倍感亲切。


一条小鲤鱼游到她面前,晃了两下尾巴又游开。


艾娃说:“别怕,我也是鱼。”


河鱼们诧异地看着她。


艾娃继续游,撕裂感渐渐淡下去,水流把四肢冲刷洁净。


河底除了泥土,只有零星水草;河边列了些柳树,农田一方连着一方。偶尔能看见一头牛,一只羊,一个收割的农人。有戴笠帽的中年男人发现了艾娃,嚷嚷起来。远处农舍奔出两三人。


艾娃沉到河底,河水过于清澈。


“看,美人鱼!”


一个孩子追着艾娃跑起来。岸边的人越来越多,跟着跑的人也越来越多。日头有点偏西了,阳光把她的身体镀成金色,给黑发镶上闪亮的珠宝。水中的艾娃,像一艘装点精致的小花船,穿破众人的目光,把兴奋的欢呼留在身后。这是她一生中最纯洁美丽的时光。


河道慢慢变窄,农田稀落起来,鱼群陆续散去,身后的人群也逐渐看不见。艾娃游累了,摊开四肢,在变凉了的河水里任意漂浮。她看见初升的月亮和将落的太阳,并排挂在天空里,从被风吹动的柳条间半遮半掩地滑过去。艾娃望着它们,很快睡着了。


她梦见水像剪刀似的把她从正中裁开,很多针一样的红色小鱼从疮口游出来。切割成两半的身体,一半变轻变透明,晃晃悠悠浮上水面;另一半变重变浊,沉下黑漆漆的水底。在即将触到河床时,她突然被一根鱼钩挂住,散发锈味的巨大铁钩,从她的阴部刺进去,胸前穿出来。光线照亮渔绳的另一头,一张模模糊糊的人脸。


艾娃痛醒了,发现被卡在一棵大柳树半裸的树根间,柳枝拂弄着她的身体,半条腿陷在淤泥里。这是一个窄小的河道弯口,水浅得只到腰部,很多垃圾在这里沉积。艾娃挣扎着从垃圾堆里站起身,歪歪扭扭地淌出河道。


天黑得只能辨出景物轮廓。远处有喧腾的人声,暗黄的灯光,还有油腻的烟味,一团一团飘过来。像是一个夜市。艾娃记得初次随母亲进城,夜市是一条摆满摊位的小路,摊前明暗不一的灯泡,一个接一个连向远处,地平线上,两边的灯光汇成一点。艾娃还记得那晚妈妈买的鱿鱼干,有咸湿气,吃了几口就大吐起来。旁边的人奇怪地看着她。那种美味的鱿鱼干是受欢迎的,排二十分钟队才能买到。


艾娃能模糊记起鱼肉烤焦的味道。妈妈微笑着把串烧棒递给她,再抬头吸两下鼻,闻一闻热烘烘的油香。那时,妈妈的脸白白净净,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


艾娃转身往暗处走。骨骼还在酸痛,但下体的血止住了。她喜欢湿冷黑暗的空气,像是走在深海底。她知道,她在朝着家走。


舅舅和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在农地里找了一整天。


“你们三个大男人,怎么看管的?”舅妈嚷嚷。


“正是因为大男人,女孩撒尿不好意思死盯着,”舅舅说,“如果你去送,就不会出事。”


“好在她又自己回来了。”舅妈瞥了一眼伏在角落里的艾娃。这女孩简直是她的噩梦。


两口子决定把艾娃养在家里。毕竟是妹妹的女儿,小市民最怕横生是非。他们买来一只木头大浴盆,放在院角,注了水,将艾娃泡进去,用塑料板虚掩着,每天饲鱼时分她一些鱼食。


艾娃胃口不大,最麻烦的是换水。得把她从盆里捞出来,将脏水倒掉,用皮管注入新鲜自来水。搭拉着的四肢又滑又沉,舅舅得让阿发帮忙。舅舅托头,阿发提脚,光身子的艾娃被从水里抬出来。


慢慢就疏懒了。艾娃也不提醒,水清时游动两下,水浊时趴在盆边,嘴巴露在外面透气。很快到了忙碌的水产旺季,她被彻底遗忘了。一两天不换水,木盆里稍显浑浊;三四天不换,残余的食料微微发臭;一星期之后,沉在盆底的灰白粪便开始黏稠。艾娃的皮肤上钻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奇痒无比,一抓即破;眼睛被鼻涕似的分泌物蒙住,眼珠几乎不能转动;糜烂的嘴角上,鲜淋淋的是血,白花花的是脓。她半侧着身,奄奄一息地张着口,一只肩膀露在发绿的水和漂浮的秽物之上。


艾娃觉得快要死了。将死的感觉很奇妙,仿佛身体被塞进一朵半透明的乌云。云从甬道般的时间倒穿回去,于是看见沙滩上的爸爸,残缺的肢体一点点长出来;还看见打开的骨灰盒,片片粉末重新拼合出妈妈的形象;爸爸和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四肢像水母,眼睛里有贝壳色的光。艾娃看着他们,内心感觉快乐。


最早发现的是阿发。十六七岁的乡下男孩,很早到城里来打工。他是唯一喜欢艾娃的人。那清秀的五官,微微鼓起的胸脯,阿发看了既喜欢,又难为情。掐指算来,隔壁做水产的叔叔有十二天没让他帮忙换水了。


阿发打工的饭馆紧挨艾娃舅舅家。一日工余,他从厨房后堆放垃圾的空地爬上去,再从艾娃家院子翻下来。刚一下墙,差点被臭气薰晕。掀开塑料板,艾娃正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地泡在绿水里。


“叔叔,艾娃快死啦!”阿发向前屋跑去。


“死小鬼,啥时进来的?”舅舅抄起扫帚,“是不是偷东西,是不是?”


阿发被追打出去,舅舅咕哝着,继续回砧板前切鳝丝。舅妈闻声出来,张张前门,望望窗口,狐疑地到后院转一转,随手把院门锁了。


“这小子怎么进来的?”


“可能爬墙吧,改天我把墙头垫高。”舅舅将血淋淋的手指往抹布上一擦,擤掉一把鼻涕。


“我在院子里闻到什么味儿,可能该给死丫头换水了。”


“改天吧,正忙着呢。”


阿发顺着街道漫无目的行走,满眼都是艾娃、艾娃。地面的石缝间塞着那张漂亮面孔,被侵蚀得只剩几个大窟窿;转角路牌下挂着那对小巧乳房,流着脓,精疲力竭地干垂着;还有那曾经触摸的柔滑肌肤,像破损的墙面一般又硬又干。阿发告诉自己,必须采取措施。平日木讷的头脑,突然变得敏捷起来。


暗访的记者有些鬼祟,窄长的金丝边眼镜后,目光总爱跳来跳去。他先是假装买鱼,舅舅冷眼瞅着他笔挺的衬衫和锃亮的公文包,手里的刀狠狠一切,一串鱼血飞溅到白衬衫的前襟上。男人心疼地又擦又弹,舅舅暗暗好笑。


记者没从舅舅那里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到后院看鲜货的要求也被拒绝。他怀着恼怒的心情离开,决定为他被污的衬衫好好报一下仇。第二天,当地晚报登出一则花季少女被狠心舅舅折磨的新闻特写。富有文采和想象力的故事中,艾娃是个可怜的受气包,连床铺和被子都没有,只能躲在水盆里取暖。“据有关人士透露,该少女已在水盆里生活了一年……”


舅舅、舅妈快气疯了。一琢磨,害他们倒霉的“有关人士”,除了臭小子阿发还会有谁。他们到隔壁饭馆老板那里告状,还狠扇了阿发一顿大头耳光。


市妇女儿童保护协会来人了。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带着几个面容严肃的大妈,进门就说探望艾娃。舅妈领他们到后院。


晚报新闻刊登后,舅舅、舅妈又开始每天换水,他们在水里放了治皮肤病的溶剂,让艾娃大把服用消炎药,还将鸡蛋、牛奶、蔬菜混和着捣成糊,逼艾娃吞下。


艾娃的皮肤开始结痂,粗肿的肢体消退了。妇女儿童保护协会的人来视察时,她正趴在盆边吃东西,恢复视力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们。来人对她的气色表示满意。“感觉如何?”男干部试图表示关切,脸颊上的虚肉往外挤。艾娃扔下碗,一头扎进盆底。


“她很久没说话,也许是哑了,”舅舅打圆场,“应该是水质问题,这儿的水实在不好。”


“要对小孩子多加爱护。”干部怏怏道。舅舅、舅妈拼命点头。


保护协会的人回去后,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发了头条,呼吁改善这个城市的供水质量。


这两篇报道激起了媒体兴趣。更多记者涌来,市政报、儿童报、娱乐小报、时尚刊物……甚至肺病研究所的内参记者。他们从关注虐待儿童问题,转为对艾娃奇异的生理机能表示好奇。艾娃的经历通过舅舅添油加醋的描述和记者们的润色夸大,马上变成传奇。她从医护车逃亡后游经的河路,也成为一个景观,当时见过美人鱼的农民们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就在那儿。”镜头里,第一个发现艾娃的中年农民指着有点浑浊的河水。


“美人鱼浑身亮晶晶。”一个孩子大叫,他为自己是目击者之一而激动得声音打颤。


庄稼汉们一片咂嘴和赞叹,摄像机从他们朴素的脸上摇过去。


公众的好奇心骚动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睹芳容。舅舅、舅妈停止水产生意,门票费使他们开始发财。


一个传记作家想写艾娃的故事,为获得一手资料,忍痛接受了舅舅的天价。两个月后,《美人鱼的故事》诞生了,短短一周登上季度畅销书榜首。人们争相购买,津津乐道。在香艳的封面上,艾娃面无表情地瞪着镜头,微凸的眼球使她目光涣散,但不失迷离神秘的美感。


书中插配了很多生活照。艾娃已显出美人的雏形,拥有一身半透明的皮肤。摄影师让她在置有红色假珊瑚的大鱼缸里游泳,头戴水草扎成的饰环,颈佩贝壳镶制的项链,手臂缠绕七彩渔网。他们让她穿金光闪闪的鱼尾皮套,艾娃挣扎了几下,屈服了。她不讲话,报纸上说,本地恶劣的水质毁坏了她的声带。


虚虚实实的传记告诉人们,艾娃可以在完全不接触氧气的情况下存活五天。一家网站展开大讨论:是什么让艾娃选择了水?


答案从世界各地寄来。有人猜测,幼年时父亲死于海难,使得艾娃需要从水中获得心理补偿;有人说道,妈妈不让小艾娃接触水,艾娃产生了逆反心理;也有人认为,一切纯属偶然,就像有人偶然发现自己爱吃玻璃,有人偶然发现自己能承受高压电。“每个普通人身上,都藏有一个奇迹。”那位网友写道。还有一名科学爱好者寄来三万多字的长信,论证在拥挤的地球上,海洋将是人类未来的居住方向。


很多人开始动脑筋。一家海洋馆馆长出价最高,舅舅有些心动,和舅妈一商量,还是决定拒绝。他们定下一条规矩:在艾娃没有实现最大价值之前,拒绝出售她的使用权、监护权。


不过也有一次例外,那位特殊来人是国家科学研究院生命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戴眼镜的北京小老头说话慢吞吞,很有教授派头。他坐专机从首都飞过来。


老头和艾娃舅舅聊起研究的重大价值:“你看,除了鲸、海象等个别现象,大部分哺乳动物都无法在水中生存那么久。这女孩的生理构造也许会让我们对一些问题有深入了解,”老头顿了一顿,四下环视,压低嗓音,“人家美国和俄国,研究两栖人已经四十多年了,我们也不能坐等着啊,”他微微昂首,有把握地笑起来,“你不会不为咱们国家利益考虑的,是不是?”


淡淡的威吓把舅舅镇住了,他乖乖把艾娃送去研究所。老头许诺,等检查完毕,就把他们的心肝宝贝原封不动交回来。


科学家们进行了彻底检查。艾娃被绑在测试床上,仪器探照,针头戳刺,皮管包扎。血液、小便、皮肤、头发,甚至肌肉,都被分门别类采了样。结果显示,她身体的大部分组织--包括声带,都完好无损;只是血红蛋白量高于常人,专家分析认为,这使得艾娃下水后,主要依赖储存在肌肉中的氧气;除此之外,肺泡也出现变异:更大、更薄、更有弹性,她的肺能保存三倍于常人的氧气。但这些变化究竟如何导致的,研究者们一筹莫展。


更有一个爆炸性的发现:艾娃已有五个月身孕。由于长期蜷在盆底,凸起的肚子不易被察觉。舅妈注意过一次,但艾娃还未初潮,因而她一闪念,就把疑虑打发掉了。


三个月后,舅舅把艾娃从研究所接回来。没几天早产了。那是只肮脏腥臭的肉球,拖了一根粗糙的脐带。护士剪断脐带,把婴孩蜷曲的手脚掰开,发现它埋在胸前的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舅妈从旁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透过婴孩胸部的皮肤,隐约能见蒲扇一般的肺叶。畸形的脑袋低垂着,压迫它的肺部。


几小时后,怪物停止呼吸。护士用镊子将它拽出育儿箱,裹进布单,带离产房。艾娃斜靠在床头,望着那包血迹斑斑的东西,不发一言。


舅舅、舅妈确信,这事准是阿发干的--他是唯一有机会和艾娃独处的男人。自从阿发把艾娃的事捅给记者后,他们不允许他再进门。阿发只能等到参观的人群散去,趁黑偷偷爬过墙头。他注意到艾娃不喜欢鱼食,于是时常给她带好吃的。


艾娃最喜欢一种有水果夹心的巧克力,她已经不会咀嚼,双手捧着打开的锡纸包装,舌头像蛇似地一舔一舔,舔化后一口口咽下。阿发觉得她的动作慵懒优雅,即使唇边沾满巧克力酱,也显得娇俏可爱。艾娃不拿正眼瞧阿发,吃完巧克力,包装纸往地上一扔,自顾自沉到盆底。阿发也不生气,默默趴在盆沿上。


有时无事可做,艾娃就唱歌。逃出蓝褂子的魔爪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即使唱歌,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在水里吐泡泡。但阿发能听懂。那种微若游丝的声音,透过水的传播,有了跌宕回应,像五六个女孩一起捏着嗓子轻哼。艾娃忧郁时,渐渐稠重的歌声沉到水底;明快时,歌声就变得轻盈,浮出水面。但明快的时间往往很少。


阿发将嘴巴凑近水面,轻声细气地讲他送外卖时遇见的各种人:夜以继日打麻将的家庭主妇,偷偷同居的大学生情侣,腿脚有风湿病的孤寡老太……说到好玩处,阿发自己忍不住笑。艾娃跟着笑,柔软的笑,像有人在水中晃动手指,水纹把晃动一波一波传递上来。


很多个黄昏在唱歌和讲故事中渡过。有时累了,两人都不出声,艾娃脸朝上平躺,阿发搭拉着脑袋,半闭着眼睛。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动,他想象是艾娃的手指在撩拨。


隔壁水盆里,鱼儿们甩摆尾巴。院外大树的枝叶被风扫出或高或低的“沙沙”轻响。墨蓝的天完全黑了,城里星星少,月亮还是很大很亮。有时望望天,看看艾娃,阿发就迷糊过去,做一些沉甸甸的梦。


但他很快警醒:“我得回去啦,明天再来看你。”


艾娃隐在漆黑的水里,不动也不响。她看起来没有一点感情。


当艾娃辗转于研究院和医院时,阿发的日子无滋无味。他找了份夜间保安的兼职,用工作填充每一个空隙。艾娃回来那天,他正准备送外卖,发现她家门口又堆起一群议论纷纷的人。他立刻掉转自行车头,去把夜间兼职辞了,并顺路买了三大块水果夹心的巧克力。


等啊等,等到晚饭时,看热闹的人们才陆续走散。天完全黑了,阿发爬上墙头,手指颤抖,掌心湿得直打滑。在艾娃离开的日子里,舅舅、舅妈将后墙重新砌过,垫高一尺,还安装了尖头的铁栏杆。新砖十分光滑,阿发费了很大劲才爬到墙顶。扒着铁栏杆往里瞧,艾娃正安安静静仰躺在一只崭新的方型玻璃水缸里。天太黑,她的面孔隐隐约约,身体却是一如既往地雪白,刺破即将连成一团的昏暗。阿发一阵眩目。他跨出脚去。


舅舅听到后院一声惨叫,赶出去看究竟。舅妈打开沿道的灯。他们看见阿发蜷在墙角,身子不断抽搐,双手捂住腿间,地下好大一滩血。


“报应,报应!”阿发被墙头的尖杆戳穿下体,掉落时左侧骨盆粉碎性骨折。舅舅马上让所有人相信,艾娃怀的怪胎是阿发的。这个土不啦叽的乡下小子,常在夜间爬过墙与艾娃野合。


阿发的照片上了头条。灰黄脸色,尖长鼻子,眼睛小而有神,失血的嘴唇惨白着。记者评论道:这种脸型的人大多神经质,再加性格封闭,容易产生变态的犯罪倾向。


舅舅、舅妈发表声明,不打算追究刑事责任,只需阿发当众道歉。宽容的态度赢得了公众的赞誉和媒体的支持,买门票参观艾娃的人又多起来。


阿发的妈妈从乡下来。从医院接走儿子时,他的下半身还裹在石膏里。光急救费用就花完了老人家的所有积蓄。贱卖了给儿子新盖的婚房,还欠一屁股债。她让两个乡下亲戚帮忙,把尚在感染发烧的阿发抬上三轮车,踩回乡下去。可怜的老母哭着求着,希望他能开口认错,闪光灯把那对满是泪水和屎垢的眼睛打得昏花。阿发面无表情,轻轻念叨:“不是我,不是我……”


“是他吗?是他吗?”有记者采访艾娃。艾娃不说话。那晚听见阿发轻呼她的名字,然后就是惊叫和一声重响,缸里的水被震得剧烈摇晃。她不睁眼睛,依然置若罔闻地仰躺着。阿发被七手八脚抬出去时,再次听见他喊“艾娃,艾娃”,一滴眼泪顺着艾娃的面颊滑下来。开始她不能确定,但马上相信那是眼泪,因为它黏黏的,在皮肤上走得很慢,掉进水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咚”。


艾娃冰冷的身体温热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在心头不停抽打她。更多眼泪掉下来,全都粘乎乎的让人讨厌。她深吸一口气,沉到盆底去。


没有阿发的日子,艾娃像是突然病了,不吃东西,整日昏睡,偶尔被来来往往的参观者吵醒,就懒洋洋地漂浮着,听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称呼她。


某天,艾娃发现一双小而有神的单眼皮眼睛,正在人群中专注地望着她。心脏猛跳了一下,她趴到玻璃壁上,对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高歌起来。长得像阿发的小眼男人听见了,推开旁人,弯腰凑近。隔着有些浑浊的水,艾娃感觉他的脸快要和自己的碰到一块了。这时,小眼男人爆出一阵笑,指着艾娃,转身对同来的女人说:“看,怪物在朝我吐泡泡。”更多嘻嘻哈哈的面孔贴过来,男人把手圈到眉毛下,模仿艾娃的凸眼睛。女伴开心地拍手。


公众的好奇心犹如来去匆匆的龙卷风,观赏艾娃的票价开始打折。舅舅、舅妈花钱雇了个小女孩打理艾娃,自己忙起了装修。他们用展览的钱购置了新房,一套地处市中心的高级景观房。他们在参观者中,搭识了一家大型国营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他把这对颇具生意头脑的夫妇弄进了自己单位。一切安顿之后,两口子做出一个重要决定:生孩子。两个月后,舅妈顺利怀孕。


艾娃彻底地多余了。舅舅、舅妈商量了几晚,决定将她卖给曾出天价的海洋馆馆长。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皆感满意。张馆长开的价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不过也算一笔大钱。舅舅、舅妈为甩脱包袱而松了口气。


张馆长第二天派人把艾娃接走。他决定特辟一个新展区,名为“美人鱼水晶宫”。他相信艾娃还有潜在价值可供挖掘。水晶宫很快落成。开馆之日,市长亲自到场剪彩,并作简短发言。他提到:“艾娃是全市人民的骄傲。”第二天,这句话出现在了各大媒体。


全新造型使艾娃再受瞩目。传记重版了,连盗版都被抢购一空。水晶宫天天爆满。这条美人鱼搬进了顶天立地的巨型水缸。她的皇宫在水缸左侧,一间方方正正的水晶小屋,哥特式尖顶耸出水面。周围彩灯一打,屋子眼花缭乱地闪耀起来,顶部的彩球转个不停。


人们从进口处排起长队,围着缸外的栏杆缓慢挪步,一圈转完,从出口出去。起初艾娃整天缩在屋里,参观的人们通过半透明的屋壁和宽大的屋门观赏她。她赤裸的身体被彩光笼罩,头发分成一绺绺,每一绺的末梢都系一粒硕大的假珍珠。


孩子喧哗,女人叽喳,偶尔有男游客起下流念头,趁警卫不注意,偷偷挑逗美人鱼。但大多数人是文明的,他们留下赞美和惊叹,带走猎奇后的心满意足。


艾娃慢慢习惯了新家。水缸足够大,足够舒服。缸底铺一层均匀的白沙,还有卵石、贝壳、海星,巨大的珊瑚和水草是从海里直接植过来的,看起来像是真正的海洋世界。很多尾巴亮晶晶的小热带鱼游来游去,它们呆滞乏味,还有股讨好观众的谄媚劲儿,显然是被饲养惯了的。艾娃不理睬它们,她比任何时候都怀念阿发,但这怀念已淡化成一种平静缠绵的东西,环绕在她体内。


馆里特配了一名工作人员,名叫阿莫,艾娃从未见过更丑的男人。他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由于眼窝的塌陷,上半张脸的皮肉歪向一边,仿佛一只即将完工的泥人,被手艺师傅不小心捏了一拇指。


开始时艾娃害怕正视他,三五天就适应了。她发现,阿莫的另一只好眼挺和善的,如果不是因为沾了灰尘眯缝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甚至可算是英俊。每天清晨,阿莫早早打开水晶宫的大铁门,把隔夜空气换走。然后打扫、换水、喂食。馆里配给艾娃一种方型的压缩饲料,阿莫通常喂她香蕉干。他喜欢香蕉干,猜测艾娃也会喜欢。从袋子里取出一坨,一小块一小块掰开,顺着缸壁投下去。


艾娃观察片刻,慢慢接近,猛一张嘴,连水带食物吸入,一闭一咽,香蕉干就穿过食道,进到胃部。这东西不赖,甜甜的,被水一泡就软了。鱼食太苦涩,填不了肚,如果鱼虫干顺水钻进鼻腔,还会引起咳嗽。


阿莫喜滋滋地注视艾娃,心想她的食道一定是平坦柔软的。阿莫觉得她美,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皮肤上隐隐约约的青色血管,像是小号毫笔精心描成的。她像一件不食烟火的艺术品。


每天早上阿莫给她梳头。艾娃将头顶微微露出,长发浮上水面,像些黑丝线。阿莫将它们梳通、理顺,分成一绺一绺,每一绺都扎成麻花辨,最后系上珍珠。阿莫很有耐心,指头也灵活,不会让艾娃无故掉头发。可一颗一颗的假珍珠,那个沉啊,把头皮拽出血来。有几次还被水草绊到,将整簇头发硬生生扯下。阿莫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的,是在傍晚闭馆之后,迅速给艾娃卸妆。这时她像小水妖,脑后一袭黑发,身体轻似烟云,在水波中辗转起伏。阿莫关门、打扫、喂食、换水。他不用抬头看,就能感受到美。艾娃的美是气体分子,在一呼一吸间冲击着他。


这样的黄昏是阿莫一生中的至高幸福。这个天生的跛子和哑巴,被父母抛弃在路边,领养的婆婆抱他烧饭时突然中风,他掉在地上被火钳烫瞎了一只眼。海洋馆的工作是邻居老太发善心,让儿子走后门介绍进来的。那年婆婆去世,阿莫十岁。


除了早晚的常规打扫,他一般呆在海洋馆配给他的小储藏室里。他这辈子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多。第一眼看到艾娃,他的反应不是惊奇,而是亲切。他觉得艾娃是同类,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太清楚自己的丑了,就像能明明白白看见艾娃的美。


艾娃得到精心照顾,渐渐不怕生了,开始游出水晶屋。


“看,美人鱼出来啦!”第一个发现的游客尖叫。


排队的人争着往前挤,还“哗哗哗”鼓掌。


现在的艾娃更像一条鱼,手脚扁平,有点鳍化,眼白腊黄,更加凸出;她的胸脯已发育完全,吸水时鼓鼓胀起;下体长出墨绿色的阴毛,像一丛有光泽的水草。她仍不活跃,大多数时候,像在舅舅家那样潜于缸底,偶尔有气无力地摆一下腿臂。


海洋馆出了大价钱,显然不会让她这么舒服。分管水晶宫的李姓副馆长,要求艾娃每天定时跳舞,还得按照他规定的路线游走。


艾娃觉得可笑,不把这个大饼脸的男人当回事。李馆长马上给艾娃颜色看。他在水里放一种白色药末,溶化后会发出类似粪便发酸的味道。艾娃躲进小屋子,尽量减少呼吸。打从半个月没换水的盆里存活下来后,适应这种异味并非难事。


施药恫吓无效,李馆长又往缸里放水蛇。这是条橄榄色的小蛇,粗短身材,凶狠的小眼睛,两侧腹肚上各镶一条棕红的纵带。小水蛇似乎对艾娃没兴趣,一入缸就追逐那些养尊处优的热带鱼。它身手敏捷,并且有只庞大的胃,喂饱自己后,绕着珊瑚惬意游走,然后静静在角落里盘成一团。艾娃并不害怕,即使它从背脊上滑过去,她仍然若无其事。


李馆长又想到一招:在水里通低压电。第一波电流是试探性的,艾娃身体微麻,抽搐了一下。李馆长兴奋起来,让阿莫加大电力。一股燥热刺穿艾娃。李馆长叫嚷道:“升高,高,再高,升--


燥热由细针变为尖刀,由尖刀变为夹刑棍,要从身体内部把艾娃夹裂开去。可怜的水蛇早已禁受不住,食物消化到一半,死白的肚子就直直挺出水面。


“听不听话,你听不听话?”


艾娃虚弱地点头,身体一翻,双臂一摊,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恢复了两天,浑身骨节还在酸痛,但李馆长催促她表演了。按照设计,艾娃必须时而摆成“大”字,时而抱缩成团,或者接二连三翻跟头。这些动作让粉红的下体和乳头充分暴露。艾娃已经懂得羞耻了,她夹紧双腿,环拢胸脯。李馆长大喊:“张开,张开。”


他派另一工作人员训练艾娃,那个叫小赵的学着李馆长,用扫帚柄拍水缸:“张开,张开。”艾娃被迫张开,冰凉的水流进阴部,她想起稻田里蓝褂子青年探过来的手,还有那个剪刀和铁钩的梦。


除了每天四小时的舞蹈,还得绕珊瑚、水缸壁和水晶小屋打转,同时不停摆首,使发辫上的珍珠颗颗散开。艾娃撞东撞西,额角肿了包,面孔也被珊瑚的尖角划破。小赵朝她瞪眼睛、挥扫帚。


“控制方向!控制方向!”他转身对阿莫说,“这样的白痴,就得拿电来教训!”


阿莫正在把玻璃缸沿的灰尘抹掉。艾娃看见他鼻子红了,流出一挂清水鼻涕。


经过十天训练,艾娃会翩翩起舞了,在水缸里游转时,也能大致把握方向。李馆长在水晶宫门口立了一块大牌:“人鱼裸舞”,还托关系在报上登了宣传文章:《会跳舞的美人鱼,等待王子的出现》。


这真是个恶俗又讨人喜欢的主意。人鱼舞蹈首日演出,等候入场的队伍围着水晶宫外墙绕了好几圈。艾娃四肢画了鱼鳞样的花纹,腰际束了亮晶晶的带子,发端系了比先前多一倍的珍珠。除了日常投射的彩灯,缸顶还加了两个大追灯,把她身上的颜料照得闪闪发光。


看,美人鱼起舞了。珍珠温润的光,追灯霸气的光,人鱼自身散发的怯生生的光。光线和肢体交杂出一片缭乱。艾娃翻跟头时,观众喝彩起哄,有人把硬币从栏杆外扔进水缸。一对带儿子来玩的年轻夫妇,为了满足叫叫嚷嚷的小宝贝,从早到晚连续排队看了四次。他们接受了电视台采访,对着摄像镜头,一岁的小男孩说出他生平的第一句话:“美人鱼。”


李馆长挤在人群中,侧耳倾听各种赞美。散场后,报纸和电视台采访了他,把他称为“有创新思维的年轻实干家”。


半个月后,广受赞誉的实干家延长了水晶宫的开放时间。又过半月,加设夜场。玻璃缸周围添了雅座,客人们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艾娃的水中舞。水晶宫的赢利很快超过海洋馆其他分馆的总和。李馆长的薪水上涨一大级。他开始暗底寻找机会,希望能跳槽去更有发展空间的地方。


昼夜不息的彩灯损坏了艾娃的视觉,超负荷的表演使得身体迅速衰弱。没过两个月,她再也翻不动跟头,甩不动脑袋,在缸底软作一团,任凭观众发出不满的嘘声。


闭馆后,李馆长来收拾艾娃。


“装死。”他敲击水缸壁。


艾娃不动。李馆长将一柄巨大的兜鱼器从缸口探入,扯住艾娃的一条腿。艾娃疼得一翻身,随即又不动弹。拨弄了几下,李馆长对阿莫说:“拿电极来。”


艾娃佝起身,爬向中央最大的珊瑚丛。贝壳将她的小腹和肘部划出道道血丝。她奋力一跃,脖颈被一根珊瑚枝卡住。扭动肩部,反而越卡越紧。


“电极!”李馆长又在叫。


艾娃闭上眼睛,忽听得一串嘈杂。她有点吃惊,但很快连吃惊的力气都没了。


推搡、碰撞、重物落地,铁门弹开和阖拢的“咚咚咚”。艾娃仍被架在珊瑚枝上,随着水波震颤不已,“哗”地一声,她发现身上的水在迅速退去。头顶发凉,接着是前额、面孔、脖颈,身体。她裸出空气的小腿微微抽搐。


有人将艾娃脸上的湿发捋开,一只眼睛凑近来,它被一颗很大的泪珠撑满。阿莫看着艾娃,艾娃看着阿莫。他扔掉支撑彩灯的铁杆,把兜鱼器从她腿上挪开,然后一手托住她的身体,一手理顺缠住珊瑚的头发,轻轻将艾娃拉出来。阿莫手上有血,本已半干,沾到水后又一滴一滴往下淌。通天水缸被砸了个大缺口,贝壳砂石冲洒得到处都是,几条蛇口余生的热带鱼,在地上徒劳摇摆它们彩色的小尾巴。


在大水塘的另一侧,躺着满头是血的李馆长,正骂骂咧咧想支撑着站起来。铁门被锁上了,有敲门声,“馆长,阿莫!”小赵在门外气急败坏。


艾娃在阿莫臂弯里扭摆,阿莫按住她,指指自己的小储藏室。艾娃摇摇头。阿莫抱起她。储藏室被推开,一股压缩鱼食的腐烂味。屋内窄得仅容侧身,阿莫将艾娃托过头顶,像托举一件圣器。粘满灰尘和蛛网的天花板从艾娃眼底滑过去。阿莫不断调整角度和姿势,使翘脚造成的颠簸降到最低。


靠窗的钢丝床上,散开的薄被堆靠在墙边,一只裸出芯子的枕头胡乱扔在床尾。灰尘卷成大团,在风里发狂似的乱转一气。一只大老鼠从阿莫脚背上窜过去,阿莫抬腿在床单边轻轻一蹭,就踩到床上。


床头一大堆纸箱,有用透明胶封住的,有敞开着的,还有些空箱子,倒扣着或者被踩扁了叠在一起,一些黑乎乎的虫蚁爬进爬出。裤袜牙膏之类的杂物堆满箱顶,落着灰尘。


阿莫拎过床上的薄被,把艾娃罩起来,又从箱中取出衬衫和一大包香蕉干,将食品袋裹在衬衫里,绕到胳膊上,随后推开窗,踩住堆叠的纸箱,一蹬、一伸。艾娃感觉自己在窗外了。


阿莫把她放到窗台上,自己跟着钻出来,跳到地上,再来抱她。衬衫被钌铞儿钩住,香蕉干“稀里哗啦”散出来。阿莫略一迟疑,将衬衫轻轻搭在艾娃脸上。窗外的空气太稠密了,反而让艾娃呼吸不畅。


对面是职工宿舍,不远处即海洋馆的后门。他们必须穿过长满野草的小花园,途经有人昼夜值班的门房间。


职工宿舍楼的阳台上,有人在聊天,说笑响亮。


“喂,哑巴,干什么呢?”


“好像抱着一大堆东西嗳。”


男人们拍着阳台沿狂笑,还有口哨声。


“喂,该不是偷东西了吧?”


“偷东西,什么东西值钱,配让咱哑巴偷?”


“大概是他看管的女人鱼。”


“哈哈,一对怪物,偷去做媳妇啊?”


“蛮般配的呢。”


“喂,哑巴,把布撩起来我们看看!”


阿莫欠欠身,跛得更厉害了。男人们又一阵讥笑。


艾娃在衬衫底下侧过脑袋,瞥见小路上尖尖的铺路石。阿莫的光脚丫被扎出血来,一小点一小点的红色。艾娃呼吸顺畅了一些,耳朵也适应了嘈杂。她发现水外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不可接受。


“喂--”一个老头的声音,大约是门卫。艾娃看见阿莫的大脚趾紧张地绷起来。老头又“喂”了两声。阿莫快跑几步,蹿出大门。他臂弯渗出汗珠,艾娃差点滑出去。她被颠得连连作呕。


身后突然热闹,估计是追兵将至。衬衫掉落,艾娃吸了一大口气,她看见铁灰铁灰的天,团团云彩恰似阿莫房中的尘垢。


阿莫挑小路跑,艾娃的膝盖不小心撞到墙,出血了。阿莫一边喘气,一边“咿咿哑哑”,步伐渐渐凌乱。


好在是四五个心不在焉的追兵,小赵临时从隔壁海豚池找来的。现在是下班时间,他们本想躲着打牌,虽然不敢推卸,心里却不情愿,虚张声势地喊两声,脚底越来越慢。


阿莫转了几个弯,甩掉身后的人。艾娃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推开搀扶的手,贴着墙壁缓缓站起。疼痛从宽大扁平的脚板扎进心脏,身体一波一波地发着软,仿佛空气里仍有看不见的水。


阿莫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不停落泪。艾娃的伤口在流浅黄色的血。他蹲下,抠出一块嵌进脚心的小石粒,在路面划了三条曲线,然后坚定地指向前方。


艾娃漠然注视着他黑乎乎的趾甲缝。她走不动了,皮肤微微皱起,水珠从肌理间渗出来,汇成细流往下淌。她每次吸气时,胸脯会轻轻抖两下,仿佛在很费力地打开肺叶。


片刻之后,呼吸顺畅了,眼球的凸起也似乎不那么明显。至少,阿莫看清艾娃是在直视他--以前她眼神涣散,仿佛要把所有东西都罩进视野。


终于,艾娃减少渗水。阿莫觉得她的脚掌也小了些,一大滩湿迹浸没了石子划出的三道白痕。


阿莫捡起艾娃抖掉的被子,重新给她披上,然后弓下身,张开双臂让她趴到背上。艾娃摇着头,慢慢挪开身体。墙上是半个水印的人形,其中沾着从她皮肤上掉下的细屑。靠墙的肩头红通通的,像刚受过灼烫。艾娃用另一侧的手撩起被角,盖住红的肩头。


她走得很慢,必须抬高脚掌,找准落点,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总共走出三步。肌肉冻失知觉,皮肤仿佛随时被风吹离,肠子被狂灌而入的空气撑得停止蠕动,胃里的隔夜鱼食突然拒绝接受消化,一块一块死硬地顶在肚皮下。小小的三步路,耗尽了艾娃所有的气力。


小巷很短,阿莫背着艾娃。他们遇见一个蹲在门前洗衣服的老太,懒洋洋地抬了一下脸,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满盆泡沫中。


绕过巷尾,就是宽阔大道。阿莫往路边花坛里藏,大梧桐树掩护了他们。太阳快要落山,上班高峰后的路面冷冷清清,犹如一阵飓风瞬间卷走所有的车辆行人。阿莫被一丛灌木绊到,裤管撕开一道血口。他的背越压越低,撩开枝叶的手势也越来越缓,艾娃感觉他那条坏掉的腿在抖个不停,一只废弃的马夹袋颤巍巍刮过来,猛地贴到他膝盖上。


阿莫听见她在肩上呻吟,声音细小,像孩子想忍又忍不住哭。他的跛腿抽起筋来,他跪倒在泥地里。艾娃仍伏在他背上,他们静静呼吸。空气中有广玉兰的味道。在这个即将开败的季节里,这味道有种脆弱的甜美。


突然,一股酸臭打散广玉兰的花香。阿莫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将艾娃连人带被夹在腋下,另一手推开挤在面前的枝叶。


他看见那辆停靠在路边的垃圾车,蓝白相间的车身掉了漆,两个戴手套的工人正把最后一只垃圾桶吊起来,垃圾从桔黄色的塑料桶“哗啦啦”倾倒进车斗。


一个工人懒洋洋地把垃圾桶提回原地,另一个走向驾驶室。阿莫瞅准时机,蹿到卡车背后,艾娃忽地发现他不跛了。两个工人磨磨蹭蹭地坐好,阿莫用力把艾娃甩进车斗。卡车“突突”启动,阿莫脚一踏,也上了车。一个过路老头好奇地停下,做出一个准备呼喊的表情。这时,车开了,老头呆呆望着,像是没反应过来。车驶远了。


艾娃这才注意到,她和阿莫正挤在垃圾堆里。身上的被子已被污水沾湿,阿莫满头满脑的脏东西,一条腿还挂在车外。往里挤了挤,半袋馊牛奶从背后的垃圾山倒到他头上。艾娃突然一笑,阿莫用手抹了把脸,正巧看见这个笑。他从没见艾娃笑过,她笑得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


两人即刻恢复到面无表情。阿莫努力保持静止,免得又遭淋漓之苦。艾娃用被子蒙住鼻孔,憋上老半天才伸出嘴来吸气。在和恶臭搏斗的过程中,她渐渐忘记身体的不适。阿莫的傻样很可笑,可她不想笑也不习惯笑,甚至当她想起自己刚才那一笑时,心底感到憎恶。


道路越走越空阔,艾娃觉得眼熟。一边是秋收后残败的稻田,一边是脏兮兮的小河。垃圾车已出城,上了国道。艾娃记得,上次她是被绑在医护车的担架上来的。


收割下的稻子捆扎后堆在田和田的交界处,看起来这不是一个丰收年。地里,半尺高的稻茬随风摇曳,像一些被截去手掌的腕子。稻田尽头矗立着几栋样式难看的小楼,新贴的马赛克在落日里泛出暗光。再远就是天尽头了,艾娃发现,稻田居然和天际线一色,田里的梗子在晃,天上的云也在走,每样瞧得见的东西都在慌慌张张移动。艾娃盯着看,看着看着落泪了。这是她第二次哭。


艾娃怕阿莫看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头颈还保持扭向一侧的姿势,脸颊上挂着一条牛奶残汁。她心里一松,一股更大的空虚席卷了她。


河面渐宽渐清,夕阳的斜照使它产生鱼鳞样的金光。艾娃看见十岁的自己佩着金色光环畅游其中,那是她一生最辉煌自由的时刻。


垃圾车蓦地急转,艾娃几乎摔飞出去,阿莫被颠醒了。这是一条干净而狭窄的甬道,一边拉着铁丝网,一边是座光秃秃的小土丘。车速减慢,阿莫抱起艾娃,挂在车边,艾娃双脚慢慢着地,阿莫一松手,艾娃站到地上。阿莫轻轻一跃,也下了车,拉着她往小土丘上跑。丘上有条浅浅的人脚踏出的路,阿莫托起艾娃,顺路而上。脚底有些打滑,土尘不断往下掉。


没几步就到顶了。阿莫放下艾娃。艾娃木然注视远方,阿莫勘察该从哪边下。在土丘对面,是艾娃见过的最大的垃圾场。由于离得远,垃圾们成为五颜六色的点块。八九个工人正在一个角上铺黄土。风吹来时,臭味闷闷淡淡的,艾娃闻出夹杂其间的海的气息,浑身一个激灵。


这当口儿,阿莫看好了地形。山丘另一侧是厚厚的草皮,边上有条石阶小路。他们顺石阶而下,艾娃被遥远的海风吹得不知所措。草皮上几个修剪出来的字,由于草儿生长随性,字迹有些模糊了。他们匆匆瞄了一眼,并不识得。


那是“美人鱼卫生填埋场”。自艾娃出名后,沿河的村子改名为“美人鱼村”,村长觉得这能带来吉利。但在电视台采访之后,这个村迅速被人遗忘了,再加今年收成不好,村长正考虑把名字改回去。不过造在村边上的垃圾填埋场,已由原先的“南村填埋场”一跃成为“美人鱼填埋场”。这儿倒是蒸蒸日上,城里的垃圾加速增长,短短半年就叠了三层垃圾,盖了两次黄土。


阿莫和艾娃执手而下。在土丘背面,垃圾的味道淡了,海的味道浓了,阿莫也嗅出端倪,兴奋得手舞足蹈。艾娃已经适应走路,下坡时仅仅脚后跟被压得有点疼。她的脸部皮肤显出正常人的浅黄,阿莫注视她,觉得这是另一个艾娃。


他脱下上衣给她穿,又将海洋馆带出的薄被撕开,拿掉被芯,把被套围搭在她腰间。他们捡荒僻处走。现在的艾娃不太会被认出来了。自己走一段,再由阿莫背一段。一位过路大妈给了这对衣不蔽体的男女一袋淡馒头。阿莫舍不得吃,艾娃又吃不下。阿莫将馒头在掌心里碾碎,用手势教她咀嚼。艾娃慢慢启动牙齿。这副被遗忘多时、几乎退化的器官又开始活跃。食物在口中磨成小块,被唾液润得软软的。艾娃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人类的进食方式激活了她身体里的另一些部分。


海风的味道松一阵紧一阵。艾娃突然烦躁,推开阿莫的食物。阿莫默默捡起来。艾娃虚弱地喘了一会儿气,终于平静。阿莫背起她继续前行。


走走歇歇,馒头很快吃光了。俩人感到越来越有力,腥臭的潮气像兴奋剂。海就在不远处了。


水泥路慢慢变成石子路,石子路慢慢变成砂石路,接着就是沙地。偶尔三两个打赤脚的人,卷着裤管、光着上身,一身古铜色皮肤。但多数时候,路上碰不到什么人。艾娃估计这是片荒滩,适才的渔人只是借道而已。


转过一个岔口,沙滩突然出现在两个毫无准备的人面前。单调扎眼的颜色一片连着一片,近处是浅灰,远处海水舔湿的地方渐变为深灰。艾娃失望地发现,土黄的海水毫无生气,只那么一波一波在平缓的滩坡上懒洋洋爬,连一块贝壳或一只小沙蟹也看不到。


阿莫雀跃着,“咿呀”着,迎着浪头跑去,脚被深秋的海水浸湿了,就纵身一跳,做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他以为艾娃会被逗笑,谁知她兀自出神。


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时急时缓,似病老头在喘气,不,是唱歌,即使在最虚弱处,仍然气息不绝。艾娃埋在沙里的腿脚不停打颤,她努力镇静自己,朝着声音走去。阿莫紧紧跟随。


艾娃回头说:“你别过来。”


事实上,她只是动了动嘴,擦出些气流声。阿莫瞪大他的那只好眼,另一只瞎眼也吃惊地抖了抖睫毛。


“你别过来。”艾娃又说。


这回声音更大了,但依然口齿含混。阿莫不知道艾娃能说话,半晌缓过神来。他从表情上明白了意思,咧咧嘴,后退半步。艾娃听见身体里一股微小的撕裂,她转身继续向前。


艾娃走到看不见阿莫的地方。海水鬼鬼祟祟往后退,脚下的沙子软了又变硬,艾娃的小腿几乎全部陷入僵沙,不得不费力拔出来,再迈下一步。这道半死不活的海滩似乎没有尽头。当大腿也快完全陷落时,艾娃终于看到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条十来米长的小须鲸,三角形脑袋,镰刀状背鳍,胸鳍处两条长长的白色带。它狭窄尖锐的吻部半埋在沙滩里,嘴巴张翕处有沙粒飞溅起来。一个浪头打在它不停拍击的尾巴上,水花被激得老高。


艾娃向小须鲸走去。她感觉自己正被卷进一只巨大的旋涡。顺着旋涡往里转,鲸鱼流线形的身形就看不见了,只有一道光滑黏稠的黑幕在面前扭摆。渐渐幕布也消失了,剩下抽象的颜色,铺天盖地的黑暗像空气那样包围她。艾娃知道,她来到了旋涡的中心。


那是鲸的嘴。沙和海水交替着倾倒过来,绝望的鲸叫声挤爆她的耳廓、撕裂她的耳膜。上颚边细小的鲸须沾满沙子,须内侧发状的刚毛们互相勾结,随鲸嘴的开阖而摇晃。艾娃几乎是跪在沙里爬过去的。她看清了鲸的眼,那只碗口大小的半透明球体正对住她;她还看清了灰黑皮肤上点点细小的白斑纹,它们使鲸的身体富有张力。


但这一切很快从视野中消失。当艾娃爬到巨大的鲸嘴边时,那嘴正好张开,咸湿气风一样刮过来,似人血的味道。隆起的喉部一览无余,上面满是深沟和皱褶。她积蓄起所有的力量,纵身一跃。


在闭眼的瞬间,艾娃觉得温暖。她看见金色的海面托举着自己。阳光笼罩住她。


写于2003/11/3



本作品由任晓雯授权《文学青年》发表,转来请注明出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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