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新寓言小说《夜巡》,现实与臆想的结合 2014诺奖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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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亚诺的新寓言小说《夜巡》:现实与臆想的结合


周婷(武汉大学讲师)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在法国文坛上出现了一批被誉为“新寓言派”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在读者和评论界中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这些作家创作的题材,形式和风格虽各有不同,但他们都着力于在形象描写中刻画深刻的寓意。这些新寓言派作家没有共同的文学宣言,没有统一的,贯穿在全部作品中的哲学体系或是逻辑体系。它的一大特点是对古代神话传说、历史、文学名着的题材进行再处理,从而赋予作品以新的寓意。从主题、人物到背景、插曲,人物性格、言行和人名地名,都是象征寓意的寄宿体。从阅读的角度来看,这种没有体系的寓意会使作品显得更为朦胧和更具有多种象征涵义阐释的可能性。这一特点在法国新寓言派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Modiano)的小说中体现得尤为

突出。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生于1945年,从60年代开始写作,至今依旧活跃在法国文坛。其创作的小说及剧本迄今已达60多部。20105月,他凭借小说《水平线》(LHorizon)一举获得了西蒙娜和奇诺·德尔杜卡基金会之世界奖(lePrixmondialdelaFondationSimoneetCinodelDuca)。寻本,探求是莫迪亚诺小说中最常见的基调。围绕这个中心思想,作者喜欢用第一人称的口吻,结合个人生活经历,套用侦探,调查的形式来进行文学创作,其作品有着很强的个人经历色彩。按小说写作的时间来看,他的作品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周期,其内容主要分别表现为:我的另一种生活(1966-1974);具有身份的优越性(1975-1978)和偷偷摸摸地活着(1979-2010)。在莫迪亚弄的每个创作周期下面,不同的作品又分别有着不同的小主题,例如:国籍的缺失,抛弃,寻找父亲等等。有时候这些小主题会交错,穿插,重叠在不同的小说里。在其早期的作品当中,《星形广场》,《夜巡》,《环形大道》和《拉孔布.吕西安》(电影剧本),我们也把它们称作是占领时期的四部曲,新寓言小说的特点体现得尤为明显。其中,《夜巡》这部作品更是将现实与臆想大量的进行糅合,穿插在了小说的人物,背景和情节的创作当中,从而引发读者对自己身份的思考:我究竟是谁?


《夜巡》写于1969年,是莫迪亚诺的第二部小说。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一个法国年轻人在二战法国被德国占领时期同时为法国抵抗运动和德国盖世太保工作,而后败露并走投无路的故事。这部小说探讨的主题是:一个法国人如何变成了法奸?其中一些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元素,例如父亲,丢弃,寻找,拒绝,来历不明的财富等也都一如既往地参与了该小说的构成和其中一些地点,人物,背景和行为所寄托的新寓意的建立。


在《夜巡》及莫迪亚诺其他几部早期的作品当中,小说作者都选择了二战期间最为黑暗的1942-1943年作为时间背景。这也是被大家称作的法奸与德国人合作最为紧密的几年。按莫迪亚诺的解释,他的小说之所以选择以占领时期的巴黎作为时间与空间的背景,主要是因为它能够给小说寓意的发挥提供一个较大的伸缩环境:兵荒马乱的年代能使任何的行为发生都有可能性;那些在黑暗的街道中隐约透出的灯光使人物情节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巴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际大都市,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于此,对各种事物产生的包容性很大。小说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叙述,各种构成故事的元素可以随意地进行组合,可以加强故事的真实性和吸引力,并且留给读者大量的臆想和阐释空间。由于小说作者是在战后出生,本身并没有经历过二战,而因为“特殊”的工作关系与他很少见面的父亲又相传与盖世太保有染(曾被捕关押在集中营,后来被为盖世太保开车的司机所释放),因此作者在对父亲以往活动所知甚少的基础上,对这一时期的描写加入了大量自己的想象。莫迪亚诺曾说过:“我的小说就是一部部臆想的自传。”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小说中,对方位的描写都非常精确具体,而且与现实的地点几乎都能一一对应,因此使作品显示出很强的记实性,但同时作者又似乎刻意地想与纯粹的记实性描写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给小说一定的虚构色彩。例如在二战期间,许多的法奸与盖世太保的合作都是在他们设立的所谓采购处(帮德国人进行粮食,枪支等战争储备)中完成的。其中最有名的一间位于Lauriston大街93号。在《夜巡》中,莫迪亚诺把主人公替德国人办事的地方建在了SquareCimarosa大街上,而在现实生活中,Lauriston大街正好与SquareCimarosa形成直角。看似完全真实的反应历史却又不是百分之百地记叙历史。在小说里,莫迪亚诺对巴黎的很多街道和部分景点都做了大量的照相式描写。如果从地图上来看这些地点,我们大致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类:一类是象征着正面的事物。例如,在小说中唯一一个出现在巴黎之外的地点,Lausanne。这个瑞士的城市象征着自由,和平;而在巴黎的布罗涅森林则代表了叙述者纯真的童年,一个叙述者在叛变前所生活的世界;同样的,在巴黎的Bel-Respiro旅店也是作者期待的一个有家庭,有爱的地方。特别是巴黎的左岸,在《夜巡》中更是直接代表了安全,母爱,有着积极的内涵。而与之相对的是另一类象征着负面的地点:巴黎的右岸。塞纳河仿佛一道界限划分着善良与邪恶。例如,位于右岸的那些盖世太保的采购处每天晚上都在追捕和折磨抵抗运动成员;第16区和它的那些街道被描写为巴黎最为恐怖的地方,充斥着黑色交易和酷刑,香舍里榭大街是国际化和寻求机会的代名词,象征着抱负,社会地位的提高和美好的前途,然而现实是这也是一个鱼目混杂的地方,特殊的年代注定了一个单纯而普通的年轻人会被无辜地拖入到法奸这个群体当中,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如果说莫迪亚诺在小说中对地点的把握非常精确,那么他在时间布置上却显得相当的模糊和凌乱。倒叙,插叙相互交织,整个叙述过程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参照点。如果说叙述的主线是供出抵抗运动成员名单,逮捕抵抗运动成员,自己供出自己的双面间谍身份,遭到追捕这四个在时间上遵循了线性的情节的话,那么叙述者在其中以回忆的形式运用了大量的倒叙,比如叙述者间断地在讲述他童年的幸福生活。而在这些倒叙中叙述者又提前预告了他今后的命运。在小说末尾,由于“我”的自我揭发而遭到盖世太保的追而被逼入死胡同,这让读者很容易联想到他最后被枪决的命运。但是,在小说的中部,我们却可以发现作者又在战后回访了他曾经在那个特殊年代生活过的地方所作的回忆记录。而且在这种回忆中,叙述者经常自言自语,对自己以“您”相称,这也加强了在叙述者在不同的时间进行叙述的距离感。特别是在整部小说中,从叙述的起始时间上来看,几乎找不到一个固定的参照点。“我”的叙述一会儿是以“现在”为基点的,当“我”在抵抗运动时期或是战后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进行回忆;一会儿“我”的叙述又是把过去不同的时间点作为基点,讲述发生在更加之前或是之后的事情。这些时态的交错使用,很容易让读者产生一种不安和梦幻的感觉,与其对地点描写的真实性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样,莫迪亚诺在《夜巡》中对人物的处理也运用了这种以现实为本,再进行虚构的手法。例如,在二战中盖世太保的头子名叫HenriLafon,而在《夜巡》中,作者命名他为LeKhédive。莫迪亚诺这样说道:“我只是在记录我看到过的,感受过的。我不是在虚构。我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我只是在遵照这个原则,给他们起了一些令人感到真实的名字。”我们可以把《夜巡》中出现的人物分为好几类。第一类是那些为盖世太保工作的手下们。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使用的都是外国名字,例如LioneldeZieffBarruziOdicharvi等,而且很国际化,例如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的等都有。并且这些人的名字还都采用了欧洲贵族的一些称谓,例如公爵,伯爵等。但恰恰与之相反的是,其实这些人的身份都是法国人,做的也都是一些不光彩的事情。通常情况下,这些小人物在小说中出场的时候都是擦着厚厚的粉,化着浓浓的妆,在庆祝酒会上歌舞升平。在这些华丽的面具下,他们的真实工作和有时显得狰狞的面目在小说中几乎只字不被提及,以留给读者大量的想象空间。第二个重要的人物则是在上文中提到过的盖世太保的头领LeKhédive.这个人物是现实生活中盖世太保HenriLafon和小说作者,莫迪亚诺的父亲的一个融合体。一方面,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残忍,精明;另一方面,他对小说中的主人公又非常好,像父亲一样信任他和关怀他。例如LeKhédive对小说中主人公的称呼都为“我的孩子”,“我的亲爱”,甚至是“我的儿子”。他曾用温柔的口气对“我”说道“快来我的身边,我的小男孩,我需要你在我的身旁。一个像你这样敏感的孩子,这么的容易被感化...你让我的神经得到平静...。”第三类人物便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就是叙述者,“我”。这个人物集合了多重影像。首先“我”代表了一个纯真的男孩。整部小说中,作者用了多次“孩子”,“孩子气”,“妈妈”“顽皮”这样的字眼来修饰叙述者。这些词汇直接让人联想到童年。在这一点上“我”直接代表着作家本人。由于莫迪亚诺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母亲,弟弟又早年去世,他甚感孤独,于是他在这个主人公的描述上试图寻找并重建失去的童年。与此同时,这种小说叙述者带有强烈小说作者生平经历色彩的表现手法,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小说作品的现实性。其次,小说中的“我”并没有真实的名字。因此主人公不断地在反思自己到底是谁。盖世太保和抵抗运动组织给他起的两个名字分别是借用一首歌曲中的人物名字和历史上一位公主的名字。可惜的是,这两位人物最后都有着悲惨的命运。在小说中,主人公不断地在否认并反省自己的存在也是为了试图逃脱作为双面间谍所处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和其两个名字所代表的类似的不幸结局。在这一点上,莫迪亚诺直接隐射的便是他的父亲。另外,小说中的“我”还是一个被动的年轻人,因为有点“稀里糊涂”而同时加入了两个敌对组织。和许多最后成为法奸的人一样,“我”是被拖入到这个组织当中去的,“我”对盖世太保和抵抗组织并没有明显的喜好和立场,只是盖世太保给“我”些钱并对“我”还不错,而且“我”还有些讨厌那些在抵抗组织中某些夸夸其谈而什么都不做的人。“我”还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在当时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冲动,天真,面对危险也感到害怕,也喜欢大把大把的金钱。从这一点上看,莫迪亚诺笔下的这个主人公不仅仅只是占领时期下一个小人物的缩影,他更多地是代表法国60年代一批年轻人迷茫与逃避的生活态度(《夜巡》写于1969年,1968年在法国发生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


在《夜巡》中,主人公还虚构了两个人物CocoLacourEsmeralda来陪伴自己的双面间谍生活。这两个人物在小说中的出现都是与布罗涅森林和卡特兰草坪联系在一起的,象征着天真纯洁。“我”把他们当作孩子一样去爱护,去关怀,去保护,这一点从侧面反映了主人公的强烈的孤独感,也隐射了小说作者由于父母的不在身边所度过的孤独的童年和由此产生的强烈的需要被爱和被保护感。在小说末尾,主人公即将要被盖世太保追捕的时候,“我”及时“杀掉”了他们(最后才告知读者这两个人物并不存在),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深陷这种困境,“我”要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与以上其他的人物类型相比,CocoLacourEsmeralda的出现使整部小说的虚构色彩更加浓烈。


历史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将现实和虚构进行结合。《夜巡》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也不是英雄人物的冒险传记。它讲述的只是一个小人物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如何一步一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是在法国被占领时期的这个大环境下发生的一个小故事。莫迪亚诺在其创作中融入了三个元素:虚构,历史现实和自身经历。对于《夜巡》这部小说,我们可以从不同的阅读角度来赋予它不同的寓意,例如:关于对双面间谍的思考---背叛;关于对童年时期的臆想---试图寻回父亲的影像;关于对60年代的生存环境和年轻人状态的隐射---混乱和逃避等等。在真实的时间与空间的大背景下,大量加入作者的生平经历,并糅合作者基于现实而产生的想象,这种将现实与臆想进行叠加的写作手法使莫迪亚诺的早期作品具有非常典型的新寓言小说的特点,加上该作家本人的创作手法和小说也都有着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我们也可以尝试比较分析他前后时期的不同作品,并不断挖掘其新的寓意和寻求新的阅读乐趣。



摘自2010年第4期的《法国研究》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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