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明清的官·京官与外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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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的种类,有京官与外官之分,区区京师方寸之地,设置许多官署,任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在辇毂之下,伴随着皇帝建立了中央政府,发号施令治理偌大的国家和人民。在京里的官叫“京官”,在各省以及出使外国的称为“外官”。若以与外官对称,则京官似乎应称为“内官”才是。不过这千万使不得,因为“内官”另有其官,这种“内官”与一般人很不同,即供皇帝一家奔走役使的太监是也。“太监”是正式的名称,其别称也很多,什么“宦官”、“寺人”、“阉人”、“公公”等等,又可以称为“内臣”。不过替皇帝私人办事的还有一所衙门,叫做“内务府”,那里的官员倒不是太监,而也有堂官和司员,和六部衙门无异。它的堂官不叫尚书、侍郎而叫“内务府大臣”。因为是皇帝的私人账房,对之特别亲近。领内务府大臣的,有时也可由亲王充当,是最容易发财致富的京官,几乎全由旗人来当.这种美缺汉人无由问津。

  京官与外官有许多很大的不同.大致是京官清贵而外官鄙俗,京官穷瘠而外官富肥,京官品级高外官低,京官多受礼遇,外官则卑躬屈节,京官升迁速化而外官则举步维艰。总之,同样是官,京官是金马玉堂、木天清华,外官则被称为风尘俗吏、手版脚靴等等。看了上述的异点,可知外官远不及京官。但仍有些京官谋求外放,以“一麾出守”为幸事。其故安在,盖即一个“钱”字而己!

 中国土地辽阔,州县多以千计,临民之官,以知县为最多,但知县的品级则特低,只是一个七品卑秩,而知县的顶头上司的知府则为四品,两者相差有四五级之多,这四五级中的官都是些府丞、通判、同知等副职,为知县所不屑升迁的,而要想径升为知府的正印官,真是比登天还难,除非是“大计”得了“卓异”(外官的治行定期考核,叫做“大计”, “大计”中最优等的称为“卓异”),或因军功得到“明保”,否则,做了几十年的知县也难望“四品黄堂”,所以不爱钱的洁身自好之士倒渴望去当京官,可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在明代和清初倒还有一条捷径,叫做“行取”——凡是知县当得声名极好的,朝廷会把他“行取”至京充当京官,这种京官地位也不很高,只是六部的主事和御史,这是仕途上的极荣耀的事,祖饯送别的诗文中,一定会用上“班生此行,荣于登仙矣”那种字眼的。可惜清代中叶以后,这条捷径也被堵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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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官也有外放做“粗官”的,最大原因是耐不了一个“穷”字,以六部司员中的郎中和员外郎为甚。京官的考核叫做“京察”,凡是京察优等的可望外简,同样品级的京官外放可以高一些,郎中、员外郎在京官是四五品,简外便是道员和知府。据民间传说做一任知府,便可得“十万雪花银”,这是当京官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

 另一种京官外放是由于考试出了纰漏。清代于院、乡、会三种正规科举考试之外,即使在翰林院、詹事府做了文学侍从之臣,还时常要应各种不同名称的考试,如“朝考”、“大考”、“试差”之类,考得好的,便可简放试差,或“开坊”授职。考在劣等的便会黜出翰詹衙门,外放到各省去做“粗官”,抗风尘而走俗状了。

 袁子才是个才子,没有结婚便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按他的文才留在翰苑应是不成问题,可是他偏偏自恃才高,对“清书”不肯好好地学习。“清书”又称“国书”,是满洲文字,虽后来学习这种简陋文字成了具文,但也忽视不得。袁枚在考试时便出了纰漏,把好端端的一位少年太史公丢了,外放到江苏去当两任知县的俗吏,这是随园老人平生最引为伤心的憾事。

 像袁枚同样情况的知名学者是赵翼。他本是进呈给名义上主考官皇帝十卷的首卷,状元唾手可得。不巧,乾隆皇帝居然真的阅卷了。皇帝并不看文章只看籍贯,赵云崧是江苏镇江人,而第三卷应为探花的王杰则是陕西人。皇帝认为江苏的状元已经够多了,而陕西则百余年来尚未有过,便把两卷对掉,云崧老人便屈居第三名了。且祸不单行,按常例一甲三名是不会不在翰林院当京官的.他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外放为道员,而王杰却做到大学士。

 乾隆朝的江左三大家有两家都是由京官而为外官,不能青云直上地做大官,而且很早便退休林泉着书自娱;若非如此,则两人在学术上恐没有那么高的成就。

 还有一个清季状元当外官的故事。那是福建闽侯人王可庄,学问很渊博,是光绪年间知名的学人,中了状元任翰林院修撰,不知怎的,竟致一麾出守,到江苏做了苏州和镇江两任知府。一个金马玉堂指日可以官跻宰辅人物,竟然成了风尘俗吏。当然王仁堪当知府也会如苏东坡、白居易那样是一位风流太守,但以做官而论,毕竟太委屈他,只能以知府终其身,不再有青云之望了。

 以官的品级而言,同样的品级,京官便比外官为高。例如京官的侍郎和外官的布政使同为二品,侍郎外放,决不是布政使而是巡抚;六部的司员外放却可得道员和知府。从前的人喜欢算命排八字,同一年月日时诞生的人,做起官来,一个是京官,另一个是外官,竟然品级和官位完全相同。清代名人有此故事的很多,事涉荒诞,不必多赘。其主要观点是在说明外官不及京官之清贵,而“禄足以补之”。

  京官与外官的最大区别是在于礼遇方面。在京城当官,因为同在皇帝辇毂之下,不论官级大小,除了皇帝一人之外,高官不敢向卑官作威作福,妄自尊大。以六部而论,任尚书、侍郎堂官的,其下属司员郎中、员外郎、主事见他们时,只是一揖为礼,而一二品大员的堂官则必须起立致意,不能坐受其揖。清季曾国荃攻克金陵后封了伯爵,有一时期内调为兵部尚书。他以诸生从戎,一直在兵间骄倨惯了,不知道做京官的礼节。有一位司员手持文书来回公事,一揖之后,曾老九竟然不曾起立。那位司员倒是天生傲骨,竟把文书却回,还教训堂官一顿,说他不明礼数。曾国荃受了气,自知干不了这一行,不到一月便上章乞外,仍去做他巡抚总督的外官。

  外官做到封疆大吏,那是天高皇帝远,由他威福自恣。中级官吏自知府以下,逢辕期因公参见,要呈上手版履历,行跪拜大礼,口称“大人”,自称“卑职”。即使督抚谦和些的,予以座位,也只敢斜着身子,沾上半个屁股,三言两语不中听,便被上座手举茶盏,从者一声“送客”,这是下逐客令,再有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久任外官的左宗棠,更是不把属下放在眼里,手下的营官尽管都是提督、总兵,翎顶辉煌,却只好在帐前侍立,没有坐的份儿。

  外官督抚对属吏倨傲如此,对京里出来的京官,却无论官微秩卑,所待礼数便完全不同。外省最高的如藩、臬(niè)两司,到督抚衙门趋公,也只好从偏门进出。至于京官则必须鸣炮三响,大开正门亲出恭迎,待以殊礼。若京官是学政和主考,那更要待以钦差之礼,因为他们是皇帝亲派的,见面先要跪下“恭请圣安”。京官则巍然不动,口衔天宪说了一声“朕安”。于此有一件时常碰到的尴尬之事:学政往往品级很高,倒还罢了,放主考的一般只有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和检讨,却可对督抚分庭抗礼,礼数周到,及至差事完竣,回京复职,不巧从京官外放,又偏偏放到不久前放试差的省份,放的官再大也不过知府,而那相待优渥的督抚却仍在任。于是只好做此官行此礼,耳听不见炮声,门也只好从偏门疾趋,见了大帅,还不是手版脚靴,跪叩如仪。这是官场的笑谭,并非无中生有的捏造。

  外官之苦,还不在礼仪。知县能做到江南苏杭一带,自然大有补偿,可怕的是命运不佳,弄到西南边睡省份,那真是前世作孽今生不修。原来外官向吏部“投供”,多花些捐纳,可弄个“指省”的“花样”,便可指定一个省份,例如苏、浙等省,自然都是肥沃的县份;否则便要“掣签”,掣的时候,真是战战兢兢,万一掣到了广西、贵州等瘴蛮之区,恐怕连命也会送掉。清初名臣于成龙有一篇很着名的文章,是叙他到广西罗城县去做知县的情况,几乎九死一生,凭着他的毅力,居然给他逃过难关,而且后来当了封疆大吏,这是绝无仅有的事。近人有一部笔记,记述有人到黔、桂一个僻县去当县令,知府劝他不要去到任,他偏要去。走了几十天才到达,见到县廨竟是三间茅舍,最奇的是县中并无一个衙役,只在墙壁上画几个衙役的人像,作为点缀,而且县署中摆满了木主,都是历来到任的县令客死于此不能归榇的。当外官的苦楚和不幸,竟有如此者,虽不免铺张渲染过甚,但大致也还是实况。

至于京师,当然不会有那样苦况的遭遇,而且礼遇优握,升迁速化,可怕的只是一个穷字。虽说朝廷也给他们俸禄,实则所谓俸禄是象征性的,连填饱一家的肚子也不够,从年初一到除夕,靠的是举债度日。京城里有的是放官吏债的商人,上至银两,下至柴米油盐,都可借赊,若三节不归清,便上门索取;还有像举“麻衣债”的,不惜利息有多么高.言明有了美差才连本带利归还。做皇帝的自己穷奢极欲,全不顾当官的死活,所给的俸禄简直菲薄得可怜,即使以亲王之尊,赏食了双俸,还是活不下去,这个故事得在专节上详细再说,于此不赘。

  京官当然也不会饿死,他们也有生活来源,主要的是靠外官的孝敬,便是说还是“取之于民”。在各类京官之中,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最清贵而又最精穷的翰林院、詹事府的所谓文学侍从之臣,常常跟着皇帝可以得到一些赏赐,可那些赏赐也不过几十两到一二百两银子,只是荣耀而并不实惠。文名大的可以给人家写写墓志铭、神道碑得到些润笔,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遇。所以除了举官吏债之外,渴望的便是放试差,便是翰林院的编修和检讨碰到三年一举的乡试,天下廿多个省份便要放四十多个正副主考。这一下便如鱼得水,顿时活跃起来,债可以还清,佣仆车马衣服都焕然一新,真是皇恩浩荡,调剂调剂他们清苦精穷的生活。

放试差的美恶倒不一定论省份的肥瘠,而要论它的路途远近,路远的省份最为美差,第一便是贵州,江南虽为大省,则瞠乎其后。原来二十几个省份的主考、副主考并不是一起放的,乡试在八月,贵州的主考在正月便放了,而近在咫尺的顺天主考却要到八月初才放。贵州乡试的两位主考来往的途程便要一年多,一路上都是以钦差的体制“驰驿”的,所谓“乘传”。所过之处,地方大小官员都要接送如仪,当主考的都是文人学士,事先预备好了所书对联、扇面,不值钱的秀才人情,收回来的程仪可是白花花的朱提。这还不算主考及其随从每晚所宿驿站的一切被褥餐具,按功令均可席卷而去。但事实也拿不动那么许多,只是临行时结价带走了银两。职以此故,贵州虽贫瘠,却远比近在京师的顺天、河南优美得多多。据说,放了一次主考,最最清廉自矢决不出卖“关节”的太史公,也可得三四千两银子,则下半生求田问舍、长子孙的费用也有了着落,永远不必看讨债鬼的脸孔了。

另一种是御史,御史的好处是可以专折奏事,即使是风闻也可以上达“天听”。外官在外省胡作非为,御史只要一听到风声,便可白简从事,所以当封疆大吏的外官.第一先要把本省籍的御史“喂饱”,以免他们无事生非,惹出麻烦。这喂的饲料倒是公开不避人耳目的,一年两次,在冬天叫做“炭敬” ,夏天则曰“冰敬”,喂饱了当然不会再狺狺(yín)作吠声了。

“炭”、“冰”两敬是当京官经常收入的例行公事,至于特殊的孝敬,那便不堪闻问了。两“敬”大概所有京官都有一些,视其职位之轻重而分厚薄而已。所以都老爷也不会太穷。要是真的穷得揭不开锅子,则还有一个办法,即是横一横心,去上折参劾一位位高望重的大臣,一旦所劾得逞,自然名利双收,即使得了谴责,大不了是“回原衙门行走”。原来御史是各衙门官员从考试而得的,回原职也算不了什么,倒可以“直声震天下”, 自会有人送来好处。
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当御史穷得给债主逼死,只好上折参劾李鸿章,这一下大出风头,成为当时“清流四谏”之领袖,不但官位迭升,后来李鸿章还把女儿给他作妻子。这是有名的故事,曾孟朴把它写入小说《孽海花》的。

穷京官还有一项名正言顺的收入,叫做“印结”。清代做官的、捐纳的、纳粟入监的,都要保证他们出身的清白无疵和并非冒籍,这虽是例行公事,却要同乡的京官予以具结,盖印保证,这笔“印结”一年积下来倒也是一个数目,到年终同乡京官瓜分,以解他们倒悬之厄。

19世纪以前,人的要钱本领究竟还不及后来的大,官吏的贪污小心翼翼,所以“暮夜投金”, 非常隐秘,唯恐人知。有清一代,只有乾隆的宠臣和珅的聚敛,据说超过法国路易王朝,骇人听闻,其他别无所闻。当京中大官的,如大学士位高望重,军机大臣主持枢务,除了外官的冰、炭两敬外,印结费是不屑分肥的了。但还有一项特别收入为中级京官所没有的,叫做“门包”——凡是外官到京觐见或述职,到中堂和军机大臣私邸去谒见的,必须向司阍递送“门包”,当“门政大爷”的仆人,恃此收入,优于其他佣仆,因为他有权可以给来客决定见与不见。到了清末,此风愈演愈烈,原来不过是几两银子的小意思,剧增到一二百两。同治年开始,恭亲王奕以议政王当国,是军机处的领班大臣,虽赏食亲王双俸,却仍难维持他府邸的庞大开支,于是异想天开,和“门政大爷”商量,瓜分这笔“门包”,京师传为笑谈,但可见当京官的确是清苦,虽当国的亲王亦所难免。这种情况,奕倒可以入史册的“廉吏传”。不过到了庆亲王奕匡时代,贪风愈炽,区区门包,自然不屑一顾了。

自从雍正年间开始,先是外官,京官继之,都于正式俸禄之外,添加了官吏的养廉,而且外官的养廉银数字,远高于京官,才把两者的实惠与清贵扯平。那是清代政治的一件大事,须列
专章来叙述了。  
 


周 劭 2011-04-11 2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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