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学者散文的文化品味

>>>  新興科技、社會發展等人文科學探討  >>> 簡體     傳統


  学者散文的勃兴和蔚为大观,是70年代以后香港文坛上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这类散文以学识为基础,表现对文化、对人生深刻的领悟,显示出民胞物与、有容乃大的情怀。它大大提高了香港散文的文化品位,并为香港文学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所谓学者散文,指的是学者型作家创作的散文。余光中曾提出:“它包括抒情小品、幽默小品、游记、序文、书评、论文等等,尤以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的文章为主。它反映一个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剪掉散文的辫子》)。这一界定揭示出了学者散文的深厚内涵。学者散文的写作者主要是学者,一些非从事学术研究但具有相当造诣者也能写出优秀的学者散文。同样,学者写的散文并非都能归入此类。正如余光中所说,“这种散文,功力深厚,且为性格、修养和才情的自然流露,完全无法作伪。学得不到家,往往沦幽默为滑稽,讽刺为骂街,博学为炫耀。”因此,学者散文是作者学养、机智、才情和辞采的完美融合,它汇感性和知性、情趣和理趣于一炉,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品位。
  学者散文是中国现代散文的重要分支。胡适、周作人、朱自清、徐志摩、林语堂、梁实秋、沈从文、梁遇春、王力、钱钟书等着名作家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学者散文,从而使学者散文在现代文学中大放异彩。香港学者散文秉承了“五四”以来学者散文的流风余绪,并加以发扬光大,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这与香港特定的人文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国际性大都会,香港处于中西文化的交汇点上,它吸引着世界各地众多的华人学者作家。70年代以来,思果、曾敏之、余光中、金耀基、陈之藩、刘绍铭、董桥、梁锡华、陈耀南、小思、黄国彬、黄维梁等学者型作家纷纷来到港岛。他们虽有的短期停留,有的久居于此,但无例外的是,他们在工作之余都挥洒七彩健笔,写下了许多隽篇佳构,成为学者散文中的佼佼者。
  香港学者散文作家群有着深厚的中西文化背景。他们从小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熏陶,基本上都在中国完成高等教育,尔后负芨欧美,在西方文化的洗礼中获得更高学历。丰富的人文知识的积累使他们洞悉世事人情,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乃至整个人类文明有一种深切的终极关怀。因此,香港学者散文最鲜明的特色就是具有浓重的书卷气。这不仅仅指作品的知识容量大,更重要的是指作品显示出浓重的文化人气质。它具体表现为旁征博引,学贯中西,探幽究微,知识密集,内涵丰富。梁锡华的散文很具代表性。梁锡华是中西学问皆好的名学者,当代少见的岭南才子。多年的学者生涯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使他的散文学识广博,学问稠密,古今中外的典故资料、人文风习、历史时事,无不汇罗笔下。其书卷气之重,直追梁实秋、钱钟书诸人。董桥也是学者散文的重镇。他认为散文单单美丽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内容,而这内容则是学、识、情的统一。他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谓‘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这一代的事·自序》)他的散文题材广泛,纵横捭阖,酒脱不羁,才思泉涌,表现出儒雅的文化精神和热烈的中国情怀。黄维梁则自称散文创作是其学术研究之外的“副产品”,他的散文作品依然跃动着文化人的灵魂,《大学小品》、《我的副产品》等散文集清晰地凸现出他的学术素养、思想深度,写出了治学的阅历、读书的趣味和丰富的人生体验。
  这种多学识、富理趣、重知性、不卖弄的特点在其它学者散文中同样存在。曾敏之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作家。他的散文内容丰富,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掌故、艺林轶事包罗万象。其散文集《望云海》中有不少篇章纵横古今,洞幽烛微,探寻文史长廊中的珠贝,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注入自己的爱憎感情,文笔沉郁顿挫,摇曳多姿。余光中七、八十年代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十余年,他有不少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便写于港岛,如《高速的联想》、《催魂铃》、《春来半岛》、《山缘》、《鸡同鸭讲》等都堪称学者散文的典范之作。《催魂铃》从电话的发明人写起,写到王维的辋川别墅,写到阿根廷的邮差,写到《世说新语》,写到《雅舍小品》,一直写到科幻着作《二○○一年》,其中又穿插不少古典诗词,上下古今纵横驰骋,知识容量极为丰富,充分显示了作者广博的学识和横溢的才气。
  丰富的知识容量和勃现于字里行间的文化人的气质,使香港学者散文一出现便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如果仅止于此,它的价值是有限的。学者散文作家群由此出发,将笔墨酒向文化和人生的各个层面。于是,我们看到香港学者散文在旁征博引、探幽究微的同时闪耀着智慧的火花,富有思想深度,显示出睿智的特点。思果的散文集《沙田随想》、《香港之秋》纵论社会,畅谈人生,目光深邃,文笔酒脱,颇具睿智。《五十肩》以自潮笔法写老年人生理上的种种变化,在散漫不经意的笔墨中描绘了一幅老年衰残景象,以貌似悲观的语调表现达观情怀,写出了一个智者的风范。《抛》写丢弃许多身外之物的事。从儿童到成年再到老年,人不断地收集东西,而后又不断地抛弃,直到离开这世界时彻底抛弃所有的身外之物,这不断的轮回反复,正从一个侧面勾勒了人生历程。思果语带苍凉地写出现代人的悲哀。朱立的《同情韩愈》写自己不同的年龄阶段对韩愈《祭十二郎文》的不同感受,曾嘲笑韩愈“年未四十,而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而今“文章学问没有老韩的一半好,身体状况却已有迎头赶上之势”,因而悲从中来,对老韩的遭遇有了深切的体认。写到结尾处,作者笔锋陡转,在另一层面与韩愈作对比,寓庄于谐,机趣横生,意味深长。梁锡华的《漫语慢蜗牛》对人们习见的蜗牛进行新的描绘和阐释。在他睿智的目光洞照下,一向为人所厌恶的蜗牛被赋予新的生命意义。蜗牛“谦卑自牧”,“你看它们行进的步伐:慢,不错,但谁及它们稳重?它们两对触角作先锋探路,遇物必缩。你说它们畏这畏那么?非也。它们其实是步步为营,却又锲而不舍。缩,是的,但绝非一缩永缩,而是缩后必伸……它们在前进的道上,即使遇阻遇挫,还是一分分、一寸寸地力爬。”作品对这种蜗牛精神大加礼赞,其中蕴含着深邃的哲学意蕴。逯耀东的《坐进“糊涂斋”》则写出了现代人“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情怀,作者高屋建瓴地将我们民族的整个历史概括为“筑墙”到“拆墙”的历程。“筑墙”即是造万里长城,古代君王通过长城把人民围起来,封闭起来,而近代以后,生活在“墙”里的人们爬上城头走到“墙”外,走向现代化。作为一个史学家,逯耀东将历史与现实融合起来,使作品具有一种沉郁顿挫的历史厚重感。这种由学识而来的睿智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仍然存在。黄维梁的《大学小品》、刘创楚的《问题人生》、何秀煌的《人生小语》、董桥的《这一代的事》等都是感怀人生、寻找生命真谛的力作。
  香港学者散文重知性,尚理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摒弃感性,缺乏情趣。恰恰相反,香港学者型作家在写作知性散文的同时,还创作了大量描人状物、写景抒情的作品,而且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感性与知性相交融,兼具情趣和理趣。如果说前述作品偏重于显示作者的学识和睿智的话,那么这类作品则表现出作者出色的文学才情。感情充沛,文笔优美,辞采飞扬,这同样是香港学者散文的当行本色。余光中的《高速的联想》写崇拜速度,喜欢在高速公路上驱车奔驰,“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尽为你回头,千倾平畴旋成车轮滚滚的辐辏”。他渴望在大陆西北广袤的原野上以最快的速度飞驰,于是他写道:
  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杨柳。挡风窗上犹yì@①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远,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光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
  这段文字显示了余光中超拔的想象力和杰出的文学才华。他十分巧妙地化用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等几位诗人作品的典故,文句新鲜活泼,浑然天成,颇具弹性和张力,其精深的古典诗文修养在充满感性的语言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写景状物文字同样优美。请看他笔下的吐露港:“文静如湖的吐露港,风软波柔,一片潋滟的蓝光,与其说是海的女儿,不如看作湖的表妹。港上的岛屿、半岛、长堤、渡轮,都像是她的佩饰,入夜后,更亮起渔火与曳长如练的橘色雾灯。这样明艳惹眼的水美人……”(《山缘》)。在彩笔的精心点染下,俊秀迷人的吐露港呼之欲出。类似这样声情并茂、感性十足的笔墨在余光中的散文中俯拾即是。
  余光中的文学才华在香港学者散文作家群里是很突出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作家的才情便尽在他的光芒的掩映之下。事实上,学者型作家的才情争奇斗妍,各具特色。有的冲淡,有的隽秀,有的儒雅,有的雄健,有的飘逸,有的质朴……极难定于一尊。
  欣赏完余光中笔下的吐露港,我们再来看一看梁锡华眼中的八仙岭:“这几簇壮美的峰峦天天弄形弄影。或戏耍着云霞,为自己轻盈地戴一顶白帽;或伤时感事,沉重地给自己罩起百叠黑冠。白也罢,黑也罢,那份情怀,都深远。……偶尔,在清晨,或雨后,八仙近腰或山脚处,给造化拈起素笔长长的横拖一两痕乳白,轻盈得像腰带、像衬裙;那秀健的仙姑峰,就有招岚起舞的姿态了。”文字之精美,想象之新奇,直可以与余光中散文相媲美。这也正显示了梁锡华散文的语言特色:自由洒脱,妙语连珠,学识渊博而又绝少学究气,感情充沛,兼擅理趣和情趣。其他作家的抒情写景作品也都以饱醮感情的笔墨抒写人事景物,字里行间温情涌动。让我们看一组忆旧怀人的作品。曾敏之的《司马文森十年祭》以传神的笔墨写出了老友司马文森治学为人的风范。语言朴实无华,感情真挚深沉。小思的《记任国荣老师》抒写对业师的敬重、思念之情,寥寥数笔便把一位外冷内热的严师形象刻划得栩栩如生。金耀基的《在历史中寻觅》以舒徐的笔调传达出对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仰慕、怀念,通过叙写几件生活小事写出了一个言谈亲切、风趣可爱的长者形象。宋淇的《秀才人情》主要写作者与夏志清、余光中、黄国彬三人的文学因缘,深厚的友情溢于言表。这一组散文共同的特点是感触细腻,情愫浓重,作者在对生活的细心感受中营造出色彩柔和、气氛温馨的真善美的艺术世界。这也是学者散文抒情小品的普遍倾向。
  如果说学识、睿智、才情的融合反映了香港学者散文的基本风貌,并进而形成“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那么,这还不是香港学者散文的全部。至少可以说还没有达到最高的艺术境界。香港学者散文中的上乘之作还以其学者的幽默、智者的幽默给读者以极为美妙的艺术享受。一个富足、开放、宽厚的心灵,必然是幽默的心灵。幽默,这是睿智者的人生态度,是从博大宽容的胸怀中产生出来的。香港学者散文中不乏幽默之作,但真正臻于幽默的上乘境界的,当推梁锡华、余光中、董桥的作品。
  梁锡华的散文常以悲天悯人的胸怀透视人生诸层面,将学识、睿智纳入幽默生动的语言中,嘲事讽世而又自我调侃,亦庄亦谐,不滞不粘,妙趣横生。《从旅游厕所想起》开首便道“旅游厕所的目的何在?除了增加见闻,我想,最破天荒的莫如唤醒群众去认真重视自身的‘出口’事业”。“出口”本是贸易术语,在这里却用来指人的排泄,大大出人意表,而细想想在字面上两者颇相通,如此用法增加不少趣味,令人不能不赞叹作者的机智和俏皮。但这还不足以充分显示作者的才情,他更将笔触往纵深延伸:“‘民以食为天’这话太片面,应该配上‘人以拉为地’才有平衡感和美感、灵感。”看似无理,实则至理,一本正经的语言中蕴藏着的却是通俗幽默的情趣。再往下,他从封神榜中的混元金斗——现代厕所的老祖宗,说到南海、顺德的“水厕”、粤北的“大厕”等等,将神州厕粹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在半真半假之中体现出庄谐互渗的趣味。梁锡华虽不时运转嘲讽的笔墨,但似乎更善于以自我调侃的语气行文谋篇。《博士“真腻拖”》叙述自己落难异邦,虽获博士学位却找不到工作而沦为“真腻拖”(清洁工人)的困窘,文中不乏愤激之情,但作者善用自我调侃来表现自己的狼狈相和可怜样,在学识中挥酒幽默才情,从而使作品妙趣横生,引人入胜。这种自我调侃式的幽默,实乃幽默散文的上乘境界。
  余光中的幽默散文则别有一番情趣。《催魂铃》、《沙田山居》、《我的四个假想敌》等作品以丰富的想象来驾驭笔墨,文思如洪水奔流,文采斐然,幽默情趣随处可见。他的散文,白话、古文、洋文、土语、俗语、笑话各种文句相互交织,引映生辉,从而形成豪放雄健、幽默风趣的文体风格。
  与梁锡华、余光中的幽默相比,董桥的幽默则多了份洋味。他的散文既显出中国人的智慧,又不乏英国式的绅士风度。他的幽默常常由妙喻构成,令人拍案叫绝。如《藏书家的心事》以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来写人对书的感情:“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着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12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要命的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
  自然,香港学者散文并非篇篇都是精品。有些作品学究气过重,有些作品在学、识、情的结合方面存在着欠缺之处,也有些作品太油、太顺,未能提供回味的余地。但这些无损于学者散文总的成就和价值。从总体上来说,香港学者散文以渊博的学识、非凡的睿智、超拔的才情和独特的幽默显示了自身卓越的文化品位。归根结底,香港学者散文揭示了香港严肃文学的一个重要方面。
   [责任编辑:姜建]*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氵加邑
  
  
  
台湾与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和研究南京46-4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方忠19971997 作者:台湾与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和研究南京46-49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方忠19971997

网载 2013-09-10 21:32:16

[新一篇] 香港學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與傳播

[舊一篇] 香港的文學批評:1950—1975(上)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