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2005-09-05人物周刊朱学勤
现在才知道,上世纪80年代有什么历史意义:英美发生“撒切尔—里根革命”,当改则改,当干则干,一改此前工党政府与民主党人的粉色混乱;文明世界自凯恩斯以来60年、越战以来20年的自杀未遂,就此结束,起死回生;而在中国,也在发生类似变化,如果确有“时代精神”,这一次总算一息相通,踩准了节拍。但在当时,我们这些历史系学生却不知晓这些“历史意义”,整个社会洋溢着返老还童的青春懵懂。能够感受到的是农民恢复了土地使用权,大地上飘起欢快歌声——“在希望的田野上”,写得最好的几句歌词是:“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弹琴姑娘歌唱。”西出潼关去母校报到,火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乘客点唱最多的就是这首曲子,后来成为我记忆中80年代的背景音乐。到校不久,教授们观看内部录像:“英、阿马岛之战”,出门后不对我们讲看到了什么,而我们却看到了他们出门时的一脸肃穆。3年后毕业回沪,看到了里根访问复旦的车队。那时能够进礼堂听他讲演的人少而又少,我只是在戒严线外,看到了他的车队近在咫尺,一闪而a过。那根黄线的内外距离,恰好就是我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
80年代我完成研究生学业,印象最深的3位老师,一个是据说1919年参加巴黎和会的惟一的中国记者,后来发愤研究日本史的胡锡年。当时他年届八旬,穿着臃肿的棉裤说一口吴侬软语,就讲中日关系史。他私下对我说,“啥格是好文章?让外行看个热闹,让内行看出门道” 显然融合着他前半生为记者后半生为学者的双重血液。另一个有西洋背景的前辈,是30年代毕业于哈佛的朱本源,他刚从右派身份平反不久,开讲西洋史,英语好,常发技痒,半当中会突然停下来问:“这一概念的原文是什么?”至今还记得他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吟哦克罗齐名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听说我选择做西洋史而且是思想史,他却叹气,欲言又止。我自己的导师何汝璧先生,应该说是恩师了,当时报考他的有本校本班本科生将近10人,而我只能填“同等学力”,自惭形秽。笔试成绩出来后,老先生发电报,说要来河南小县城亲自面试,两地相距千里,弄得我忐忑不安。后因他身体欠佳,才让我坐火车去复试。见面后,蔼然一长者,和颜悦色,才放下心来。他查看了我带去的所有笔记,提了几个问题,很快就结束了面试。
入学后才知道他只要了我一个,而他在西北高教界可谓元老:抗战前即入党,后随彭德怀部队接管兰州大学;1976年复出后谢绝一切行政安排,回关中安心带学生,做教授。师母曾经私下对我抱怨,说当年在兰大,他“利用”职权,几次卡下她晋级调资。他们惟一的儿子也跟我说,老爷子在家还是个布尔什维克,有一次他在饭桌上对时局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老爷子勃然怒喝:“你再说,我就打电话叫公安局把你抓进去!”但是我跟何先生3年,没见过他高声说一句,总那么低声慢语。1983年春天第一次跟他进京开会,他是高干,软卧,我是学生,硬座。凌晨时他高一脚低一脚,挤过好几节水泄不通的硬座车厢,非把我叫进软卧他的铺位上去补睡一觉。当时年轻,也可能是第一次睡软卧,头一挨枕即呼呼入睡。不觉天大亮,猛一起坐,车厢里满是阳光,旅客全已走完,服务员把另外3个铺位上的卧具整理好也已离去,只剩何先生这么一个高干,干坐在那里看着我穿衣服。他显然是想让我多睡一会,实在挨不过去,才下决心把我唤醒。多少年后回忆这一细节,不由感叹80年代师生关系此后在校园里再难复现,那时招得少,双方都珍惜,情同父子。1985年临近毕业,征求他意见,他显然是想留我。恰巧有华东师大陈崇武先生来西安讲学,何先生请他吃饭时指指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学生了,你如果能帮他回老家,尽可先给他介绍。”在陈崇武帮助下,我告别西安回上海,此后与先生通信不断。后有一年遭遇坎坷,他闻讯后寝食不安,连连来信,有一封信这样写:“我昨天又去看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唐僧好生糊涂,居然又给悟空带上了紧箍咒!”他都快80了,哪里会去看什么三打白骨精?我也不是什么悟空,他只是变着法儿写一则老年人的童话来宽慰,没有一句那一年那一辈人很容易出现的那种言语。春节到了,我还可以给他寄贺卡,那一年写的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那种言语我老师一辈在淡去,却在80年代同学一辈中很快复生。有一次研究生们大盆小碗地聚餐,酒酣耳热不免有些题外话。一位学古代史的同学估计是喝多了,突然发作 :“我警告你们,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总有一天要出事!”说完,“哐”的一声摔门而去,众人愕然。
他并没有说错,我们那个年代就是那样结束的。那10年既有“在希望的田野上”,也有老同学留下那“哐”的一声。他现在已经在外国教书了,但这两种声音互为背景,还留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不去。
朱学勤 2013-08-22 21:2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