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安今何在
2005-07-07人物周刊?? 朱学勤
他怎么会摆弄起灯谜,而且是大陆惟一的职业谜手?他能放弃那种思想棋手的颠簸生涯吗?这也是一个谜,而且是更大的谜。听说徐晓文集《半生为人》终于出版,很为她高兴。这些文章都是围绕着1976年“四五”运动前后,这一代人的地下读书活动,以及此后承受的种种高压与不幸。她为此入狱出狱,有切肤之痛,甚至丧夫之痛,同时又避免了类似经历者很难避免的两种病态:一些人从此染上阴暗心理,再难恢复对人对事的正常信任;另一些人则定格在那一年代,明显落伍,却放不下英雄身段,陷入自恋。从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以来,中国也产生过那些人与事,却没有类似文本问世。多年前广东李公明发表“为什么我们同受苦难”,比较旧俄知识分子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见面后,我对公明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同样的苦难,熬出的结晶却如此不同?”自有徐晓文章出,这一遗憾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了。
三十年前我处于外省边缘,对北京城里同龄人的动静,有所耳闻,毕竟是千里之外,虽尽力打听,还是模糊。到了1982年春夏之间,河南省的一群朦胧派诗人在那个县城开一个小型会议,会议快结束时,一个与会者跑到我家来,低声说:“来了一个诗人,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些敏感而又神秘的经历,不敢接触,而他本人则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见不见?”当然要见,只可惜当时普遍贫困,我只能让妻子在家里煮一锅白菜面条等待。客人来了,中等个,国字脸,前额宽大,甚至有些谢顶,但双目有神,亮点闪烁。开始时我和他都有点拘谨,面条喝完,双方的心情都放松了,话匣子就此打开。
他跟我谈了1976年起最近5年经历:此前他只是豫北某地一个中等城市里的采购员,爱好文学,写过一些手抄本流传的朦胧诗。1976年4月天安门广场事起,他卷入悼念周恩来、抗议“四人帮”的活动,办过一个民刊。此后不断有牢狱之灾,最粗暴的一次,是在家乡行路,突然有吉普车停下,跳出两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架起他胳膊就往车上塞,失踪几个月,老母亲哭瞎双眼。1976年以后长达3年的西单民主墙盛况,内部思想差异,以及兴衰流变,我都是第一次从他这里详细听说。当时相见恨晚,可惜他已经订好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只能怅怅送别。在那个陇海线上的三等小车站,我们留了一张合影,这就是我和二安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时我已经收到研究生入学的录取通知,等3个月入学,专业是历史系的思想史。1980年代初叶研究生比今天扩招后的数量少得多,社会期待与当事者自我期许都很高。入学典礼上,校长的致辞是:你们是国家队,不是省级队,千万不要低估了大好机会和大好时代!同学茶前饭后议论的公共话题,多半是本行本业各位导师的神话,以此自炫;或者是谁在本专业的国家级杂志已经发表文章,暗中较劲。记得历史系的同学有一次议论“古今学衔换算”,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相当于科举制下的什么名目?童生、秀才、举人,一级级换算,最后皆大欢喜,恨不得欢呼起来:相当于“翰林”,原来我们已经是“翰林”了!应该承认,二十年前的“翰林”比今天的研究生普遍用功,青灯黄卷,晨钟暮鼓,不敢有丝毫松懈。但“文革”结束才5年,国家话语在新一代知识分子中这么快恢复,成席卷之势,我多少有点不能适应。一方面是自卑,毕竟跳过了大学本科四年,孤陋寡闻,积累的本专业名师名家的谈资太少 ;另一方面也有点不以为然,蛙声一片,也还是在井底,真正的思想者是在院校大墙的外边。后一种想法很少有共鸣者,但肯定与我入学前与二安那一个下午的长谈有关。
第二次见到二安是12年后,我已经在上海工作。有一次看到电视转播那一届全国灯谜大赛冠亚军获奖,荧屏一闪,几乎不敢相信。第二天赶到那个会址去询问,曲终人散,举办者告诉我得奖者的姓名与籍贯,我才相信只能是他。怅然许久,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当时的《文汇报》上,不能细说,只能隐约发一番感慨:自从离开那个黄土弥漫的省份,最后怀念的也就是他了。十多年前我们有过一次长谈,分手在灰暗的铁路边。他有过那样辉煌的思想经历,在当时的思想棋局中,可算得业余八段。他怎么会摆弄起灯谜,而且是大陆惟一的职业谜手?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能放弃那种思想棋手的颠簸生涯吗?这也是一个谜,而且是更大的谜。
不料二安居然看到了这篇小文,不久赴漳州参加另一届灯谜大赛,途经上海约我见面。我和妻子摸到浦东一个很落乡的旅馆见到他,已经是人到中年,气色憔悴,一看就知道这些年过得非常艰难。他告诉我自从12年前分手,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最后找到一个群众文化馆,操弄起灯谜这一“民间传统活动”,勉强糊口。即使如此,还是有各种干扰,使他日常生活不得安宁。
自有徐晓文章出,这一代人的整体遭遇总算没有埋没,但还有多少失踪者尚在水面下挣扎?写这篇小文的时候,这本杂志庆生一周年,主编来电话约写贺词。想到徐晓最近的书,想到二安的遭遇,只能说四句话,其中两句就是为二安而言: 希望这份刊物不仅记录正在活跃的“人物”,还能追踪已经消失的“人物”,有助于理解历史走到今天,曾经错过了多少三岔路口。 希望这份刊物不仅能记录大人物,还能给小人物留下缝隙,让他们在这里能透气呼吸,有助于人们承认历史并不是“奴隶们”创造的,但也注视奴隶们的“沉默”和“忍耐”。
朱学勤 2013-08-22 21:1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