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23. 做了砖又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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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做了砖又锯木

  我与何洁做砖两月。我踩砖泥,她拌砖坯。时近腊月,寒气侵人。我用光脚在 稀泥中反复蹂躏,踩块泥成糍泥,其冷可知。糍泥踩好,我用锹堆垒成泥塔。所谓 拌砖坯,就是从泥塔上割取一坨糍泥,在石板上搓揉成团,然后双手高高捧起,猛 用力向下投入木制砖盒,刮平上面,取开砖盒,一个砖坯便做成了。拌砖坯的这个 拌字,不是搅拌的拌,而是我在前面说的“猛用力向下投”。何洁小手细嫩,撒炭 渣垫坯底,割泥,搓泥,拌泥,不到几天就??俊皮??裂了。使人吃惊的是做出 一个砖坯工值只有五厘钱,也就是说,要做出二百个砖坯才能挣到一元钱。工值太 低,只因为砖瓦社和木器家具社一样,也属镇办福利事业,镇政府要抽取管理费。 福呀利呀乃是对镇政府而言,与劳动者无关,我们夫妻体力单薄,手艺生疏,两人 劳累一日,共做出砖坯三百个,得工钱一元五角。还不要下雨才行,因为这里是露 天的场地。

  同做砖者都属本镇社会最下层,对我们夫妻都很好,不时给予指导。

  砰砰的拌砖声送走了多灾多难的六十年代。做砖两月,渐渐摸上路了。命运突 然转折,我家又被赶上山去。人还没走,户口已迁。1970年1月1日起,我们失去城 镇居民身份,就连做砖也没有资格了。我们失业,在家坐待流徙。何时通知,何时 就得搬家,到九十公里外的高山中去。那里只产红薯和玉米。这时候我开始教两岁 零四个月的余鲲识字。他最早接触的是“高山有玉米”这五个字。

  坐待通知期间,没有分文收入。何洁把家中的旧衣物拿到街旁地摊托人代卖。 我抽经济牌香咽,每包七分。拖到三月下旬,得到通知:我们这一家又不上山下乡 了,仍做城镇居民,这得感谢四川省文联人事科长,今已作古的李彬。金堂县革委 提醒城厢镇革委说:“流沙河是省文联遣送回原籍的,你们得去征求省文联的同 意。”镇革委叫人去征求同意。李彬不同意。她说:“流沙河已经从大城市下到镇 上了,不能再下。”镇革委拧不过,只好把我家的户口迁回来。李彬一句话救了我 全家。人就应该这样,还有权时,多做好事。

  我又回到社内解锯木料。我的联手不再是罗师傅,而是张师傅了,他也一字不 识,年龄也比我大,只是性格一点也不像罗师傅那样和气。他古怪得要命,可以拉 一天锯不说一句话。说起话来又冷又硬。动辄鼓起眼睛恨人,大吼大叫。解匠老陈 曾经同他联手,深尝其苦。老陈之言曰:“全世界死得只剩他和我两个人了,我是 女的,情愿人类绝种,也不嫁给他!”他是个老鳏夫,从未有婚姻史。性格古怪, 也许原因在此。他也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对政治不感兴趣,这一派啦那一派啦他 都不沾。他对我很粗暴,但也并非出于政治歧视,只能说他涵养太差罢了。他对别 的人也没有好脸色。我同他吵过架,不止两三次。他也向岳社长控告我,但他不想 给我上纲到“阶级报复”“仇视革命群众”。他只是震着嗓子顿着脚,向岳社长忽 然大吼一声:“岳头儿!他要×我妈呀!”便没有多余的巧言了。此外,他还有一 个好处,那就是他敢同掌墨的黄老师大吵大闹(罗师傅是不敢的)。如果黄老师待 我们不公平,尽给些骨头叫我们啃,他就要去找他闹架。事涉我俩共同的饭碗,我 怎能一刀切,责备他爱吵架呢。

  张师傅有一回害痢疾,无人照料,我去侍候过他。他住在余家湾一个很偏僻的 角落。他只有一间小室,有门无窗。吃、睡、屙、炊都在一室之内,能不生病?他 的居住条件竟比我的还差!跨入他的小室,便有奇臭熏人。他躺在床上呻吟,无力 回答我的问安。枕边放半碗水,苍蝇在碗沿爬。他已病了三天,脱水严重,致使颧 骨高突,眼眶低陷。他同邻居关系又不好,都得罪完了,谁也不埋他。他不也劳动 了一生吗!我心中好难受,想哭。可是一看见他那阴冷的表情,我就不好自作多情。 我扶他上一辆架架车,拉他到医院去。医生说他病危,立即让他住入病房,输液抢 救。我侍候他两个白天,没有听见他说一个谢字。他有一位师娘,也是女友,住在 乡下。那女人是他已故师父的遗孀,有儿女一大群,要钱就来找他,病危就不来了。

  我同张师傅联手近两年,没有一件趣事可供回忆。我一边拉锯一边瞟眼看廊柱 上的日影——这是我的日晷。我在廊柱上用粉笔划出一些横线,恰似钟面的刻度盘。 午后日影缘柱升爬,爬过那些横线。抬头瞟眼,我就能准确地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刻 了,我同联手无话可谈,所以盼望日影快爬。

  我给女儿编《三字书》《五字书》的那段时期,就是在同张师傅联手。那时清 理阶级队伍运动已成强弩之未,两关派出所,挂黑牌,流徙,部成旧梦,正好拼命 干活。下班回家,也有闲情侍弄小园,栽花栽竹,喂鹅喂鸭,同儿女游戏了。门口 石砌洗衣台前,何洁栽的曼陀罗和美人蕉也开花了,白白红红耀眼,向我家报平安。 也就是这年的秋天,我听到林彪丧命的新闻,好痛快哟!左家庄终于闹内乱了!可 是第二年又批他的“右”。这拙劣的玩艺儿叫人目笑。后来又说“黑五类”是林彪 的社会基础,这就更加叫人齿冷。也是顽习难改,我又继续写已中断的日记了。

  1972年读了某文豪抬李白揍杜甫的文章后,我给何剑熏写了一封信骂这篇文 章。何教授回赠我两首七律。我抄入日记本,烧掉他的原稿。日记本上,我还写了 三四首诗,其一便是这年9月13日写的《周年祭》,祭惨死在狱中的邱兄的。十年 后这首诗被收入《流沙河诗集》出版,改题为《M的周年祭》。

  1973年批林批孔运动,上面又来抄我的家。日记本抄去了。1979年金堂县公安 局发还我日记本若干册,唯独这一册至今不还我,当时上面拿着这一册日记本整我, 兼整何教授。省文史馆那年正想给他摘掉右派帽子,一见这两首七律,便不摘了。 殃及池鱼,对不起何教授。拿着我那首《周年祭》整我,乃是误会。上面看见那首 诗是1972年9月13日写的,便说这是我在给林彪写祭文。上面的上面读得仔细些, 看见那首诗明明有“画画谋生”“娇妻改嫁”之句,就不相信祭林彪的说法。事情 传到省文联去,有人说得活灵活现。事涉我的清白,不得不辩如上。


流沙河 2013-08-22 13: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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