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22.两关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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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两关派出所

  还得退回到1968年去。这年春季,本镇革委会成立后,揪人斗人,到了高潮。 一天黄昏,年轻木匠唐娃到家中来领我去揪斗。何洁向他求情,请他招呼不要打我。 唐娃人好,从来不欺侮谁。他安慰何洁,说不会打我。我跟着他去了,在镇革委大 门旁边,红工06纵队队部门外等着。会场内闹哄哄,所谓镇办福利事业各社的职工 挤在里面。我当然是第一个被揪斗的。小李木匠举臂高呼:“现在!把特大号右派 分子流沙河!揪出来!”门外两人各抓我的一臂,一下把我拖入会场,朝着毛主席 像下面一推。我打一个踉跄,跌跪在地。然后给我挂黑牌于胸前,开始斗我。所谓 斗,无非是要我站在长凳上把已经交代过多次的1957年《草木篇》反党啦之类的旧 事再重复一遍罢了。一夜过关之后,第二夜起,我便在毛主席像下面坐着,看别人 一个个被挂黑牌揪斗。斗毕,便来挨着我坐。我旁边坐的人逐夜增加,愈来愈多。 包括我在内的这些挂黑牌者大有“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之概,渐渐心安理得。倒 是那些坐在下面的革命职工一个个提心吊胆,盯着小李木匠(他不时觑看手中的名 单),深怕他举臂一呼把他们自己呼出来。最妙的是我的大弟,两年来他不断密告 我,到头来他也被小李木匠举臂一呼:“把地主家庭的孝子贤孙!余勋鉴!揪出 来!”每夜散会,这些揪斗人员从颈脖上取了黑牌,挟在腋下,鼠窜而归。下次开 会,还得夹来,自己挂上颈脖。黑牌上的字样就是小李木匠举臂的那一呼。黑牌有 大有小,因人而走。我的最大,字样分行如诗:“特大号/右派分子/流沙河/余 勋坦。”流沙河三个字大如人头。福利事业系统有二三十人被揪斗挂黑牌,编入揪 斗人员学习班,每夜聚集在木器家具社内会场学习。

  揪斗人员两次被押上街,挂着黑牌,恭立在高凳上,向赶场的往来行人交代所 谓罪行。我站在大小东街拐角处示众。有几个青白江区的工人要我把《草木篇》交 代出来。五首小诗,我背诵了两首。他们掏出笔记本,要我一字一句交代清楚,他 们记录原文,包括标点符号。第二天有一群四川化工厂的青年工人骑车赶来,各携 带笔记本,都是来记录《草木篇》的。后来上面就不要我示众交代了。

  此后不久,本镇卷入武装攻打中江县的“继匪”即保守派继光兵团的内战。同 巷一位小青年对我说:“这是对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战争。那边有国民党的上校指挥 作战。”这位小青年很天真,他同许多造反派战士一样,听信了这类无耻谣言。这 次战役,本镇武装部队??曰升??尸两具而归。

  1969年暮春,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我被关入派出所内。在镇革委当了官的 造反派头头陈道清负责审我。他冷笑着,引用《增广韵文》之句:“人心似铁,官 法如炉。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要我接受善化,不要铁了心;铁了心的结果将是 被烧成灰烬。可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我交代什么。他连续四昼三夜不许我睡觉,叫我 写交代,第四夜缓解了,叫我在派出所庭院内左边一个房间睡觉。上床脱袜,双脚 已肿亮了。第五天深夜,同院的傅四先生被派来接我回家。当时关在那里,何洁给 我送饭,送洗脸水,送烘笼,送香烟。回家不久,上面又把我隔离在木器家具社内 月余,住在我结婚前住过的那间黑暗潮湿的土屋。某夜,我在那里听见街上放爆竹 敲锣鼓庆贺党的九大。九大以后,隔离的禁令逐渐放松了,我又搬回家去。何洁告 诉我,某日给我送饭,途经邻院楼下走廊,楼上的工人射尿淋她的头发和饭篮。人 心被左家庄染黑了。夫妻相对无言,欲悲无泪。

  二十周年国庆前夕,省公安厅一行四人,三男一女,驱吉普车,插警司三角小 红旗,从成都驰来本镇派出所,他们先找何洁去审,然后从社内叫我去。两位公安 人员坐在室内等我,此时何洁还在另一室内,尚未审毕。我心情报平静,因为他们 都是专业人员,不像本镇的造反派那样毛手毛脚。

  眇一眼的那位叫我坐下,逼脸看找,状权凌厉。我也同样逼脸看他,觉得他这 一套精神战术全是形而上学。我死死盯住他的印堂穴,甚至做出很恨他的假象。五 分钟后,他缓颊了,说:“你还不像邱原那样反动。”我也缓颊,收回了假仇恨。

  “你知道邱原现在怎样了?”他问。

  我说知道。前些日子何洁从邱原的妻那里已经知道邱原被捕。这位眇一眼的要 我交代同邱原的关系。另一位伏案作记录。自信光明磊落,我便如实谈了文革前同 邱原的友谊交往。十二年来,我与邱兄见面七次,没有什么不敢见人的事。审毕, 我在口供记录上面郑重签字。我指出他误书“吟啸茶园”为“银笑茶园”——我与 邱兄路遇,在此饮茶。遥远了,那是1959年的旧事了。

  我与何洁一路回家吃午饭。他们有意让我们互相对一对口供,所以一个钟头以 后又派人来家中叫我去派出所。我被关入后院右边的房间内,有人拿来纸笔,镇上 的白头发向主任要我写交代。我把已记录的口供从语言变成文字,反正无聊,当写 回忆录一样,共写出二万五千字。写完,又无聊了,便侦察另一张空床下的弃物。 好呀,一本红皮的党的八大文件!1956年,作为机关干部学习文件,我读过这本 书。现在被他们弃若敝屣了,这本书。什么党的方针路线,说推翻就推翻,一个人 说了算。

  向主任来谈话,暗示要我交代有关邱原拟叛逃方面的情况。我不相信邱兄策划 什么叛逃。但我总算顿悟了,原来他们从成都赶来是为了追索这个。我那两万五千 字显然不合他们的胃口。我对向主任说:“我不知道这方面的情况。”他也不迫逼 我。我不再写交代。我在心头写诗。定稿在脑子里,怕出去就忘了,我用我发明的 缩语偷写在香烟盒纸背面,藏入衣袋。其中就有十三年后发表出来的《故园九咏》 的几首。

  日长无聊,听隔墙民家的锅碗声和说话声,仰望一角天宇,忧从中来。这样关 下去,我用什么钱去买米呢!何洁带着孩子来看我,幸获允许。我问她这些日子靠 什么生活,为什么送来的饭菜有肉食。她告诉我说,缝纫机卖了。

  派出所关了大约二十天,深夜11点来人通知我立即回家。卷被盖时,我把空床 底下的那一本八大文件也偷偷卷走了。我给自己壮胆,说:“不是我偷,是他们不 要!”

  走在街上,觉得眼前一切都很新鲜,似乎我已经关了很久很久了。回到人间, 我很快活。何况向主任白天已经通知我,说隔离交代期间每日给我生活补助一元, 这就更快活了。我真希望今后同公安机关多多打交道。我不怕公安,我只怕那两派 和那两派的杂交种——革委会!他们把我,把所有“黑五类”,叫去修路,一修两 月,分文不给!做不完的义务劳动,月月不下三日!他们不知道“黑五类”也是 人,而人是要吃饭的!

  走入余家大院,家家已入梦了。走入庭院,透过竹笆看见窗下厨房内一灯荧荧, 何洁正在为我备夜饭。她在白天就被通知说我今夜要放回家了。

  我把那本八大文件珍藏着。我对何洁说,“让后人知道,从前的中国共产党不 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第二天去上班。岳社长说,这里没有我做的了,叫我去砖瓦社做砖。谁都知道, 做砖比锯木更苦。我不敢有一个字的抗议,逆来顺受惯了。回家同何洁商量。何洁 说:“做砖吧,我和你一起去做。”于是我去东门城墙废墟余家湾处,向砖瓦社张 人秀社长报到。经过小学校背后,想起二十六年前我是这一家小学校的毕业班的优 秀生。我和别的同学曾经在当时的城墙上,现在的双脚履践之处,打棋子牌赌钱。 现在我还望得见毕业班教室的屋盖。如果让我进教室去,我还指得出我的座位所在。 我记得曾老师讲国文课和钟老师画地图。人生是云,时间是风。啊,都吹散了。


流沙河 2013-08-22 13: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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