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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兵法》和应用研究
什么叫“应用研究”?大家可以看一下最近出版的《孙子兵法大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七册的第一部分,即杨善群主编的《拓展借鉴》。这里面,政治统御、商业竞争、企业管理、金融投资、外交艺术、教育教学、科技创新、卫生医疗、体育竞技、积极人生,真是应有尽有。但当今所谓“应用”,主要还是赚钱。兵法可以赚钱,以前想不到。现在读《孙子》,这是主流。
现在的读者,圈子比以前大,军人以外的读者,数量激增。现在不打仗,但他们比军人还讲用。特别是商人,特别是一般民众。《孙子》普及,大家都来读,当然是好事,但糟糕的是,它被滥用。大家放着原书不读,光讲用,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股市搏击大全,情场决胜指南,简直成了狗皮膏药、万金油。大家都是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像林彪说的。那劲头就像古人说的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我不喜欢这一套。这是军人读《孙子》的现代变形。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坏了。
商场如战场,大家挂在嘴边,常说。用《孙子兵法》做买卖、管员工,很时髦。1984年,有三个中国人,李世俊、杨先举、覃家瑞,他们合编了一本书,《〈孙子兵法〉与企业管理》,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据说,用《孙子兵法》讲企业管理,这在我国是头一部。但在日本,这类学问早有,上世纪50年代就有。
我记得,十五年前,有个日本商人,叫服部千春,来中国宣传他的研究。《孙子兵法》研究会的头两次会议,第一届(山东惠民,1989年)和第二届(北京,1990年),他出过钱,领导接见合影,他总是站在中间。据说,他的员工,每天上班,先要背《孙子兵法》。第一次会,在山东。山东特产是圣人。他到山东,先拜孔子,再拜孙子。孙子的老家在哪儿?好几个地方在抢。他是在惠民拜孙子。会上,主持人说,我们听说,您是靠《孙子兵法》赚的钱,您能给大家讲讲您是怎么用《孙子兵法》赚的钱吗?他说,对不起,这是商业秘密,不能讲。
日本尚武。二次大战,日本战败,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把武士精神用在商业上,是再自然不过。日本最早提倡这类研究的人,很多都是前“日本鬼子”。大桥武夫是前陆军中佐和东部军的参谋,武冈淳彦是前陆军中将。他们都是放下屠刀,马上赚钱。这种活学活用很可笑,但影响非常大。因为中国也无仗可打。改革开放,我们也是全民经商,做买卖的风气很浓。老板办班,《孙子兵法》是热门话题。有人起哄,说什么全世界都在学《孙子》,这是潮流,《孙子》出在咱们中国,但“《孙子》学”在人家日本,日本已经抢在前头了,欧美也在跟着学,咱们不学,那可就晚了……
《孙子》热,除经商本身,还有个热点,是阴谋诡计。这个热点和前者也有关。很多人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搁一块儿读,摊书和电视都跟着炒。有一次,给老板上课(北京大学哲学系安排的),我讲半天,他们坐不住,问我为什么还不进入正题。我说,什么是正题?他们说,《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是什么关系。我说,一个两千年前,一个两千年后,没什么关系,“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无中生有”、“笑里藏刀”、“顺手牵羊”、“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指桑骂槐”,这些还要我教吗,满地的奸商都会。
这是现在的风气。
大家说,《孙子》有用,有大用,背景是什么?我看,主要是受两大神话启发。
一大神话是,美国是靠《孙子兵法》打胜仗。美国打胜仗,不是韩战,不是越战,而是两次伊拉克战争。我在《读〈剑桥战争史〉》中讲过,这是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我们的电影,经常绘声绘色,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如西洋女爱中国郎,惨遭拒绝,对方问为什么?他说,你无法理解中国人的感情。还有演日本人,也是替他们忏悔,替他们谢罪,替他们自己骂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这不是瞎掰?人家美国打胜仗,道理很简单,主要还是靠国力军力高科技,石头砸鸡蛋。人手一本读《孙子》,乃子虚乌有,全是咱们自欺欺人编出来的。
还有一大神话,日本是靠《孙子兵法》发的财。这也是胡说八道。战后的日本,作为战败国,无仗可打,美国也不让它打,英雄无用武之地,武士精神,只能用来做买卖,他们扎堆抱团的团队精神、咬牙跺脚的奋斗精神,还有模仿家长制,把老板当爸爸的管理学,都是来自日本文化,而非《孙子兵法》。欧美发财是靠抢亚非拉,日本发财是靠打中国。就算起死回生,日本的起飞是新一轮,那也是靠美国,韩战越战,发战争财。亚洲四小龙,是靠孔子发的财,这是神话;靠孙子发的财,也是神话。我国讲《孙子兵法》与企业文化,什么都挂上《孙子兵法》,风从日本来。
电视上,做买卖的喜欢说,我是儒商。我是山西人。晋商,钱庄、票号、国际贸易,很有名。大家说,这就是儒商。宋以来,有泛儒主义,什么都爱挂个儒字,将有儒将、医有儒医。所谓儒将、儒医,毫无标准,儒只是包装。中国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不起搞技术的、做买卖的,贴上个儒字,马上显得很有文化,很有道德。
上述应用研究,打《孙子》旗号,颇有类似性。
它让我想起了关老爷。
中国的文圣人是孔子,武圣人该谁当,本来有很多人选,太公、孙子、诸葛亮,哪个都比他合适,但宋以来,特别是明末清初,不知是哪股邪乎劲儿,大家非把文武皆非一流的关老爷拖出来,前面搁本书,后面戳把刀,让周仓替他拄着,“赤面秉赤心,青灯观青史”,烟熏火燎,受大家朝拜。北宋宣和年间,他还是配祀太公,靠边站。明万历年间,才当关圣帝君,让三大忠臣陆秀夫、张世杰、岳飞陪着,坐中间。清朝,更有意思,那些本来是忠臣应该死磕的敌人,反比忠臣更尊崇关老爷,满族灭明就是求他保佑。说书的一张嘴,体现的是人民的力量。皇上也拗不过民意,居然让他当了武圣人。
宋以来,中国最缺的就是文不贪财、武不怕死。关老爷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白(想象的空白),因而成了道德化身。他老人家,真是什么都管,特别是升官发财和江湖义气。解州的关帝庙,隋代就有,天下第一关庙。有人说,关公文化是俺们山西人的发明,他们在全国各地做买卖,到处有会馆,各地的关庙,就是他们的连锁店。但人家南方,也不含糊。传统中国,头在北方,屁股在南方,鬼子来了,屁股变成头。清末民初,东南沿海,既是西方奴化教育影响最深的地方,也是庸俗国粹的保留地和集散地。南方出去的老华侨,特好这口(包括武侠文化和其他拜拜),发财的冲动也是后来居上。港台、唐人街是介绍这类国粹的窗口,托他们的福,关老爷竟走向全世界。关公崇拜,商人、帮会、老百姓,是基本群众。对老百姓来说,孔亲老亲不如关老爷亲。
迷信的本质是自欺欺人。《孙子》的应用研究,就是要把《孙子》搞成关公文化,有求必应,心想事成。我劝大家,别舍书不读,拿它当狗皮膏药、万金油。
李零 2013-08-21 15: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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