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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花楼子”的神话和北宋的覆灭
葛剑雄
公元一一一四年,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以二千五百人起兵反辽,次年称帝,建都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南),数年内所向披靡,已经占有白山黑水之间。一一一八年(北宋重和元年,辽天庆八年,金天辅二年),宋朝的特使马政由海道前往金国,与金主开始了结盟攻灭辽国的秘密谈判。
一一二○年(宋宣和二年),宋朝特使赵良嗣再次赴金,商议夹击辽国。就在赵良嗣到达时,金国正式宣布与辽国断绝关系,金兵攻陷辽国的正式首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辽的覆灭已指日可待。赵良嗣向金主提出:破辽以后,宋收回燕京(今北京)一带原属唐朝的汉地,将原来付给辽国的“岁币”按原额转付给金国。金主口头答应,宋收复的“汉地”包括西京(治今山西大同)、平(治今河北卢龙)、营(治今河北昌黎)等州在内。但在他写给宋主的亲笔信中,却提出了这样的条件:金兵自平地松林进兵古北口,宋兵从白沟夹攻,否则就不能如约。宋朝又派马政出使金国,带去的国书中写明“所有五代以后陷没幽、蓟等州旧地及汉民,并居庸、古北、松亭、榆关,已议收复”。显然,宋朝的目标是收复包括今河北北部和北京在内的全部五代失地。但金方的复书却只同意归还“燕京东路州镇”,宋朝“若更欲取西京(大同一带),请便计度攻取”。话说得很明白:原来付给辽国的“岁币”和出兵夹击只能换取燕京东路一些州镇,如果要收复西京,就自己凭实力去攻取吧!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宋金“海上之盟”。尽管当时宋朝大臣中不乏反对的声音,甚至认为此事的结局凶多吉少,但谁也没有料到,七年后金兵就会攻陷宋都开封,满心想收复失地、完成统一大业的宋徽宗会落得父子北狩,魂断异国的下场。
由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建立的辽朝可谓宋朝的世仇,早在宋朝建立之前的公元九三六年,辽朝已从后晋主石敬瑭手中接受了燕云十六州(或称幽云十六州),将辽朝的南界扩展到今河北省和山西省的北部,使大片自秦汉以来一直是由华夏(汉)聚居的土地成了契丹国领土。从周世宗北伐开始,后周和北宋作过多次努力、但除了莫州(治今河北任丘)和瀛州(治今河北河间)两州得以收回外,其他十四州始终没有能重新统一。
五代和北宋期间,除了因土地割让而改属辽朝的当地居民外,还有大批中原百姓被契丹人掳掠,或者因躲避战乱而主动投奔辽国。辽国的军队还不止一次南侵,甚至兵临澶州(今河南濮阳),逼近宋都开封,使北宋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
不过,自从一○○四年(宋真宗景德元年,辽统和二十二年)双方订立“澶渊之盟”后,宋辽间的战争基本结束,双方的边界也大致稳定,只是宋朝每年必须付给辽国银绢三十万的“岁币”。在女真勃兴之后,辽朝疲于镇压,处处捉襟见肘,对宋朝已经完全没有威胁。相反,迅速崛起的女真政权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变数,—旦辽国被灭,北宋将再次与一个强大的异族政权为邻。当时,女真军队已攻占辽国大片疆域,辽国败像已成。如果宋朝君臣稍有远虑,至少应该坐山观虎斗,让女真人在灭辽过程中尽量消耗实力,或者尽可能延长这一过程,以便争取有利时机,并趁机巩固边防。与女真联合灭辽实在是一个充满风险的下策,可是宋朝竟连这个下策都没有很好利用,在双方商定的条件中,金朝连明确交还燕云失地的承诺都没有作出。
北宋的决策固然暴露了君臣的昏愦,但他们对于燕云旧地的民心作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认为,无论如何,燕云旧地的百姓大多是汉人或中原移民的后代,同属“炎黄子孙”,与契丹和女真毕竟是异族,他们长期受到异族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必定—直在盼望重新成为宋朝的臣民,欢迎宋朝的统一。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从唐朝后期开始的汉人北迁,一部分是契丹政权军事掳掠和政治胁迫的结果,另—部分则是在战乱情况下汉人自愿的迁移,或者是随着投降契丹的汉族将领而北迁的。至于燕云十六州的居民,他们大多照旧居住在原地,只是换了统治者。汉族人口构成了契丹(以后的辽)政权人口的大部分,他们参与了辽朝的建立和发展,其中的上层人物还成为统治集团中的重要部分。尽管在辽朝的汉人大多数是今山西、河北等地的移民或燕云十六州的土着,但他们长期生活在契丹政权下,在政治、经济、文化,以至血统方面与契丹已经密不可分。在分隔一百多年后,辽国的汉人同南方宋朝的汉人已经没有什么联系,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感情。正如熟悉彼此情况的宋朝真定府安抚使洪中孚所说:
臣契勘维持契丹者,自公卿翰苑、州县等官,无非汉儿,学通书识者必取富贵,岂不知国家英俊如林,若南归,其权贵要途,燕云数州学究安能一一遽用?此士人无归意也。饘粥粗给者已连姻戚里,昔刘六符相虏,疾且笃,耶律洪基临问遗言:“燕云实大辽根本之地,愿深结民心,无萌南思也。”洪基乃诘其深结之道,六符对以“省徭役,薄赋敛”,洪基深嘉纳之,递减税赋三分之一,两地供输者皆知之。
辽国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大多是汉人,读书人有官做,百姓能减轻赋税负担,与契丹族之间能和睦相处并通了婚,即使是汉族移民的后裔,哪里还会有回到一二百年前的故乡或投奔南方政权的愿望?洪中孚提到的刘六符就是汉族移民后裔,其曾祖、祖父都是辽朝大臣,其父官至北府宰相、其兄与公主通婚,本人也官至宰相,他临终对辽道宗耶律洪基“省徭役,薄赋敛”的建议得到采纳,从此辽国汉民的税赋减轻了三分之一。辽国百姓的负担比宋朝百姓轻,日子比南方过得好,是两国百姓都了解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指望辽国的汉民向往宋朝呢?
王介儒说得更加明白:“南朝每谓南人思汉,殊不思自割属契丹已近二百年,岂无君臣父子之清?”“谚语有之:一马不备二鞍,一女不嫁二夫。为人臣岂事二主?燕中士大夫岂不念此!”归属辽国近二百年的汉人只能与契丹统治者和契丹人有“君臣父子之情”,不可能与毫无关系的宋朝君臣或南方的汉人再有什么感情。即使根据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也不应该要求这些汉人“嫁二夫”、“事二主”。
宋朝统治者却完全不了解实情,加上与辽国接壤地区的边臣用人无术,有的情报人员为了获得奖赏和提升,随意编造一些对方百姓如何痛恨契丹人的统治,如何盼望宋朝军队去解救他们的事例。驻守边地的帅臣大多是庸庸碌碌,头脑昏聩之辈,往往将这些情报再夸大吹嘘一番;有的为了邀功请赏,或者企图乘机立功,更加强调有利形势,提出动用武力,完成统—的主张。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编造(1 )出“人心所向”的谎言:“我本汉人,陷于涂炭,朝廷不加拯救,无路自归,何啻大旱之望云霓。若兴师吊民,不独箪食壶浆,当以香花楼子界首迎接也。”
只要出兵,辽国的汉人就会在边界用香花搭起彩门迎接,这怎么不使宋朝君臣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首先提出由海路与女真结盟建议的辽国汉人马植,就是这样一个不惜挑起宋辽战争,以便博取荣华富贵的人。马氏是燕京人,已是辽国大族,本人官至光禄卿,却因行为卑劣为人所不齿。他利用宋朝权阉臣童贯出使燕京的机会献计灭辽,并随同童贯投奔宋朝。在宋徽宗召见时,他说:“陛下念旧民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谪,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徽宗龙颜大悦,立即赐他姓赵,封为秘书丞,以后与金国盟约的具体条款就是这位“赵良嗣”(马植所改名)议定的。
另一位积极响应宋军的是辽国常胜军帅郭药师,在宋军还没有出动时,他就以涿州留守的身份率八千部众和涿、易二州来降。但他的动机很明白,“此男儿取金印时也”,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由于“收复”燕京之功,郭药师如愿以偿,官居太尉,拥兵三十万驻守燕京。但等到金兵向下,宋军败绩时,郭药师就以燕山所属州县投降,并且成为金军进攻宋朝的向导。
实际上,迎接宋军的不是箪食壶浆和香花楼子,而是观望和猜疑,甚至是反抗。即使是被宋朝收编入伍的北方汉人,也往往与南人格格不入,磨擦不断。北方汉人认为自己受了歧视,“北人(契丹人)指曰汉儿,南 人却骂作番人”;而宋军士兵却将北人当作降人,抱怨朝廷对他们过于优待。宋朝的文武官员以他们的救星自居,有意无意将他们视为异己。金兵在占领燕京后,将当地百姓掳掠一空,留给宋朝几座空城。已在燕京一带生活了一二百年的汉人被迫北迁,他们固然怨恨入侵的异族女真人,但更加仇视与女真结盟的宋朝,因为正是宋朝要得到这片土地,才造成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结果是,南侵的金兵利用了想返回家园的北方汉人,将他们编人南下的大军。而被收编为“义胜军”安置在山西的数十万“汉儿”,不是阵前倒戈,就是被宋朝军民所杀,以致金兵如入无人之境,迅速逼近开封,敲响了北宋的丧钟。
如果宋朝君臣面对“人心所向”时能稍微保持一些清醒的头脑,能以人之常情分析一下北方汉人的心态,或许就不会听从马植(赵良嗣)的计谋,也不会对郭药师之流委以重任。虽然北宋未必能逃脱被金朝所灭的命运,但结局总不会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吧!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二卷第三期)
校注:(1)此处原文印作“骗造”,企图骗谁呢:-)
17:32 01-12-15
葛剑雄 2013-08-21 14: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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