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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冷藏的真相
我的《太平杂说》发表了几篇之后,陆续收到不少读者的来信,其中,有些人问到了史料。其实,我这些文章,并不是靠史料而给人“耳目一新”,我只是客观地说出了若干事实和我的见解。既然讲历史真相,当然有史料根据。不过,这些史料一般读者大多不易见到。现在选择出三篇(部),稍作说明。我认为,读了它们,就可以了解太平军本来的面目,不易将各种各样的偏见、成见,以正说包装出现的倒说、戏说、假说,当成是真的那么回事了。
这三篇(部)是:《贼情汇纂》、《李秀成供辞》、《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三个立场、地位不同的作者,说了不少可信、可参证、可互补的材料,让读者从中得以了解太平军的原来的基本面目。
《贼情汇纂》十二卷,约二十余万字。称太平军为贼,表明编撰者的敌对立场。主要编撰者张德坚。他1853年任湖北抚辕巡捕官,约略如现代省里副处级警官。这年3月,太平军占领南京。他认识到太平军内部情况对清政府的巨大价值,主动向包括俘虏、难民等各武各样的人搜集。并且随湖广总督吴文镕到前线视察,还多次化装深入太平军占领区侦察、采访。他不是为了刻书出名或个人宣泄,而是为了向清政府高层官员提供情报,以供决策或指挥作战之用。不久,吴文镕战败自杀,他愈坚信应当知己知彼。收集情报集成一册,曾送给一些总督、巡抚的衙门,都被收下了,大多还称赞几句,但并未真正重视,有的甚至根本不看。1854年9月,曾国藩收复武汉,他托人送上去,受到重视。曾国藩用所缴获的太平军文书核对,他的情报全部符合,于是将全部缴获的文书交他编辑整理。同时,设立采编所,任命他为总纂官,六品衔即补县丞,还有几个人协助编纂、抄写。原来无薪水的人员,每人每月给薪水四两银子,每月总共给经费四十两银子。可知并无庞大机构,也没有丰沛经费。因武汉被太平军再次攻占而迁长沙时,人员更少。有些人将此书说成是奉曾国藩之命才编撰的,并不尽合事实。这些人确实是为了打败太平军,尽心尽力。其中,分纂(编写者)之一,曾被太平军裹胁的童生的程奉璜,本来要在太平军中从事暗杀活动,后来改变主意,用心笼络可利用之人,收集了大量情报,逃离太平军,参加编写。
《贼情汇纂》所记时间,起自太平军公开造反的上一年即1850年,止于1856年最高层内讧前夕。人物的经历,则上溯到以前种种行止。范围包括重要人物、官制、军制、礼制、文告、宗教、粮食、各种人员数目、不能归入上列各类的杂载。它反复强调,“叙事从实,不事润饰”,“注意在能悉贼,非欲传文字也。虽文如八家,不知贼情,亦复无取,更恐肆才臆造。”它力求详尽、具体,但并非有闻即录,而是着眼于防伪,对各种材料作了严格的鉴别和筛选。其中,辑录太平军各种文字甚多,格式文字一律不加改动。文告、印章、服饰、旗帜、战阵等,都有绘图说明。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初,圣库里有多少金锭、金叶、金饰,多少银子、银饰,都分别有统计数字,而不是空话形客或者毛估估。关于重要人物即“剧贼姓名”二卷,几乎可以看作是太平军的人事档案。籍贯、职务、经历、性格、社会关系、外表特征,一应俱全。在掌握大量现实情报的基础上,预言“似不久必有内讧之事”,眼光之锐利,判断之准确,令人赞叹。
《贼情汇纂》是供曾国藩及其主要幕僚、部将知情和查阅的情报的汇集,对湘军打败太平军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有少量人事的记述与事实有出入,这是任何情报、档案、史料都难免的。可惜,它的时间下限只到1856年内讧前为止。大约是国藩也还未能充分认识它的价值,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收集到1864年太平军败亡。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有这样全面、具体、准确度很高的情报,实在非常难得。不但是中国情报史上的里程碑,比起几十年后某些庞大的情报机构所搜罗的,包含大量不实、泡沫、垃圾的情报,都足以睥睨傲视。当它的情报功能随战争的结束而消失时,便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没有它,太平军的许多人事、典制、名物,也许到今天人们还根本不知道,也许还在争论不休,也许不时会有“惊人的发现”,也许有不少似是而非的考证被作为权威性的结论。几十年来,中国大陆没有哪一个“太平天国”史的研究者不看它,敢于公开否定它。但也没有看见过谁公开、恰如其分地肯定它的双重价值——当时的实用价值和事后的史料价值。联系到对太平军史研究中为之文过饰非的、是非颠倒的倾向,展示真相的史料被冷藏,被阉割,被歪曲,都是可以理解的不正常现象。这种情况,在历史研究中并不罕见。由于这部书在中国大陆的尴尬处境,所以一般读者不易见到。
《李秀成供辞》——1864年太平军败亡,他败亡前的军师和总司令、忠王李秀成被俘后,为了多种目的,向曾国藩写了长篇供辞。保存太平军的史实,留一部自传,是其中两个基本目的。他是站在维护太平军的立场来写的,也就尽可能不谈洪秀全的邪恶,更不会谈到洪对百姓对文化的酷暴。但既然要保存史实,又是要给对方统帅曾国藩看的。也就不能一味美化太平军。作为太平军后期主要领导人之一,他在这种情况所写下的供辞,自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史料价值。对太平军前期,说得比较简单,而着重于洪杨内讧之后,他成为最高层领导人之后的亲历亲见所思所感。这就正好与张德坚《贼情汇纂》在叙事的时间上相衔接,合起来记述了太平军兴亡的全过程。此供辞经曾国藩删节,并有少许修改,以约二万八千字抄件送清朝军机处,并在安庆刊刻出版(即:《九如堂本》)。曾国藩所删去和少许修改,是一些认为有忌讳或可能引起麻烦的话。1944年有人曾赴曾家取李秀成原稿抄校于《九如堂本》之上,并摄影十五帧,后来公开出版。由于《九如堂本》有删节,更由于有些人认为李秀成不会写这样的供辞,它的真伪,曾经有过长期争论。1956年,有人撰文认为,从内容上看,李秀成不应向曾国藩谈招降问题;从字迹上而言,有司法部法医研究所笔迹专家鉴定与李秀成字迹不同为根据,断言是曾国藩伪造。1962年曾氏后人将李秀成原稿交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出版,全稿约三万六千一百字,留存曾国藩及另一人所做少许删改。当伪造说已经根本不能立足之时,政治权威出面说话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忠,不足为训。”这个批语,现在看来,有很高的策略水平。以肯定供辞真实性为潜台词,超越了对真伪问题论争的表态,转而为对李秀成的评价。重点在于忠字,尤其是晚节的忠不忠。随着“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这种用于断大案的严峻语气,给李秀成做了“晚节不忠”这样一个既从根本上否定而又有点弹性的结论。要忠于什么,不言自明。晚节不忠,最是要不得。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无论被忠的对象如何,都必须一忠到底到死。最后从“古为今用”着眼,以“不足为训”警世。有人体会出深刻含意,写了长文解读,说李秀成是叛徒,狠批“叛徒哲学”,借题发挥,影射现实,很快成为最高层官员之一。从此,李秀成到底是不是叛徒,供辞到底是不是投降自首的叛变书,成为注意的焦点。“文革”落幕之后,人们一般不再一棍子打死了,研究来研究去,逐步“从轻发落”。判为“变节行为”——“失节行为”——“政治污点”。仍然着眼于对李秀成的政治衡定和结论。政治结论自然是需要的,尽管上述结论大可商榷。然而,这个过程表明,供辞所写的材料和见解,长期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误读。
《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原题为Narrative ofthe war with China,直译为:《中国战争的叙述》, 作者是英国入伍士礼(G.L.Wolseley),一位“太平天国”研究家译载于三十年代的中国杂志。全篇十四节,约一万四千字。记作者在1861年初在南京住了一星期的见闻。他当时是英国陆军中校,奉命作为随员,到南京了解太平军的情况。由于他们是由美国牧师、太平军的洋务丞相罗孝全(I.J.Roberts)给予引荐和安排的,所以很受优待,住在忠王府,吃饭不要钱,可以比较自由地参观。当时英国尚未介入中国的内战,他认为英国与中国最重要的是做生意。如果说,有前面所说两篇均与曾国藩有关,这一篇则系与曾完全无关的外国人所作,写给英国公众看的。作为基督教国家的官员,作者说,他“本存有反对清廷很深的成见”,如果太平军果有任何美善之处,巴不得快快认同。然而,他所看到的,却乏善可陈。他除了以自身见闻叙述了现在不少人都知道的军事统治、圣库制、废止商业,蒙得恩之受宠与腐败之外,还提供了不少其它第一手资料。比如,太平军之专门俘掠美女,表面上严禁鸦片而到处官员“最大的要求乃是鸦片与军火”,最低级官军也可以随便杀人,有两个妇女因私相怨叹生活痛苦而被立即斩首,江边人民“令人毕生难忘其惨状”等等。作者所写,看来都是用心观察所得,从南京城墙的高度、厚度,到被轰毁的大报恩寺塔的瓦砾,都不含糊其辞。这个资料,老专家们应当看到的,但却很少有人提起。看来,它所说的见闻,大多是暴露太平军黑暗,不符合歌颂“农民革命”的需要,又难以证明作者是恶意捏造,故而采取“防扩散”的办法,冷藏起来,让它悄悄地灰飞烟灭。
这三件资料的作者,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视角不同。他们都是当时的人,都不是为了诋毁太平军而作。他们所写的见闻,会有些与事实有出入之处,但总体上是一致的,符合太平军思想行为的逻辑,也经得起用当时其它大量的记述来验证。如果《李秀成供辞》不是出于这个至死都回护“太平天国”的当事人之手,那么他所说的许多事实,完全可能被某些人说成是污蔑、诽谤。或者用别人的片言只语乃至用一百年后的“调查报告”来予以否定。不是整篇供辞都有人千方百计要证明它是伪造的吗?长期以来,太平军的历史被搞得混乱不堪,甚至黑白、正邪、是非都颠倒了,少数是带着陈腐的偏见,多数是秉权威意志,戴上有色眼镜看史料。
关于太平军的史料,汗牛充栋,几十年来的论着和作品更是铺天盖地。我认为,只要能客观、全面地对待历史,看看前面说的三件资料,就可以大致看清太平军的本来面目。对于太平军的是非功罪,当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评说,但是一切评说必须以历史事实为依据,以是否有利于中国和人类文明进步为准则。那种“以论带史”,先为太平军定了“农民革命”的典范,然后再去找个别现象或片言只语来加大渲染,印证预作的结论;或者,从预作的结论出发去编造种种材料,乃至化腐朽为神奇,只能造成认识上的误导。历史事实、历史真相是评说历史人物、事件的基础。不要这个基础的史书,那是历史研究的异化。如果能从较为可信的资料看清太平军的真相,就不难正确地看待那些“广州雪花大如席”的论着和文艺作品了。
假作真时真成假,这是历史的日食。
潘旭澜 2013-08-20 17: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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