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杂说》潘旭澜 忠诚的造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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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的造神者

  拜上帝会的创立,太平军的造反,冯云山是起关键作用的人物。可以说,没有冯云山,便不会有太平军造反,不会有“太平天国”。《李秀成供辞》说,“谋立创国者出南王(按即冯云山)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是符合实际的。

  冯云山,广东花县人,家道段实富足。除儒家典籍、八股制艺外,天文、历法、兵书、相术、占卜均有涉猎。也许因为广博而不专干举业,多次考秀才而未酬,对科举和清政府都很不满。

  他与洪秀全是学友(一说又是洪表弟),关系密切,同病相怜。科场失意,就从别的方面找出路。他学过星相,认为洪秀全“多异相”,“仪表不凡”,“有王者风”;生时日月,当贵为“九五之尊”。学过相术也相信相术,这在中国历史上,在当时,都是常有的。不足为奇。正是因为他会相术而且确信洪秀全有帝王之相,决定了他的人生取向和命运,对洪秀全和近代中国也有很大影响。

  洪秀全第三次考秀才落榜,“死去七日还魂”,病愈后尽管满口“天话”,有造反意识,但并没有实行,而是继续准备并且第四次去应考。第四次名落孙山后,冯云山“历举古今成败事说秀全,教以起事”。可见,洪秀全之决心造反,冯云山的怂恿、劝说起了重大作用。冯云山自己怎么不为首造反,而说服洪秀全跟从呢?主要不在于洪年长,而是因为洪有帝王之相而自己没有。也就是说,冯一开始就将自己定位于洪的助手和谋士,定位于“谋立创国”之后做个开国元勋。这样的定位,即使洪推让,他也决不会接受。当然,以洪的狂妄、自私而又年长一岁,是不会推让的。

  要造反靠造神。要造的神是洪秀全。幌子是拜上帝。于是,冯云山陪同洪秀全,由广东而广西,宣传拜上帝。他根据粱阿发的《劝世良言》,加上洪秀全所讲那些得自病中的“天话”,糅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地君臣的教化,用口头和文字千方百计神化洪秀全。

  1844年5月21日,他们俩到广西贵县赐谷村,寄居于洪秀全表兄黄盛均家。两三个月里,宣传首次取得较好效果,信从者逾百人。可是,洪秀全却没有耐心了,说是“见表兄家苦,甚难过意”,他们不应再留在这里拖累他表兄。两人“语言有拂逆”。谅必是洪说得很粗暴难听,冯却表示应该留下来继续发展拜上帝会,顶起牛来,谈崩了。胳膊自然拧不过大腿,冯只好先离开赐谷村,洪也随后就回广东花县。尽管洪如此不顾大局,尽管如此不愉快地分手,冯还是坚心致志留在广西。从事拜上帝会的活动。他历尽艰辛,想卖苦力而不得,曾靠拾猪牛粪换米,后帮人家挑水看牛。终于,在紫荆山得到立足之地,当上了塾师,发展了一批信徒,势头颇好。

  闻知冯云山开创了一个好局面,洪秀全于1847年8月27日到紫荆山。开头还与冯一起每日“写书送人”。看到信从者日增,洪迅速自我膨胀,再也不耐寂寞,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了。他跑到三江口去,亲手捣毁甘王庙,还以“太平天王”名义,写了《斥甘妖》诗及“天条”于庙壁,另贴“诏谕”云:“并令该处人等永不准复立此妖庙。拜此邪魔。倘敢抗命,定与此妖一同治罪。”第二天,回到紫荆山,又将花雷、田泗两水的神坛偶像统统摧毁。这种行为,显然是以造反首领的身份,公开向清政府和乡绅宣战,公开向相信神道的乡民宣战。不但与冯云山一贯秘密、细致的活动完全相反,而且导致猛烈的反击,使自己、冯云山及信徒陷于险境。此时,胆大包天的洪秀全突然变得胆小如鼠,只顾自已不管他人地溜到贵县赐谷村的表兄家避祸了。不久听说冯云山与信徒卢六被捕,在其他信徒设法营救之时,他却跑到广东,说是要请求两广总督耆英,“请求释放因信教而入狱之两友”。这很可能只是脱逃的遮羞布而已,自然不可能见到总督耆英,只是躲在广东家里避风一年半。直到冯云山已被援救出狱(卢六早已庾死狱中),赶回广东与他共商重振大计。危险过去了,他才同冯云山于1849年7月重返紫荆山。

  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是冯云山深入做工作,而先后参与策划造反的。至于一般百姓,没有冯云山及上列四人,根本不会参加拜上帝会。可以说,没有冯云山,广西就不会有足以造反的拜上帝会,一些天地会的人马也不会来参加造反。如果用现代中国大陆的标准语言来表达,就是:主要由于冯云山的努力,宣传、动员了群众,准备了干部,形成了领导核心,团结了其他可以团结的力量,筹集了造反的初步物质基础。同时,不少宣传材料由冯云山撰写,多数典章制度在他主持下制订。这些文件和典章,将洪秀全零乱的思想、观点加以梳理和发展。它们的要点是,建立以洪秀全为领袖的政教合一的统治,实行彻底的军事管制和分配,完全剥夺私有财产和个人自由,强制推行蒙昧主义和愚民政策。

  凭他的开创筹划之功,凭他作为“天父第三子”(洪秀全为第二子),本应作为第二号人物。可是,洪秀全在永安(今蒙山县)封王时,他却只被封为南王,第四号人物,而且明确规定要受东王杨秀清节制。历史上惯例,首要谋划文臣地位都高于主持军事将帅。即使杨秀清有“天父附身”的特权,曾挽救拜上帝会免于溃散,组织能力特别强,洪秀全此时要坚持让冯云山为第二号人物也并非不可能。更不必说让冯云山受杨秀清节制了。尤其不合理的是,单凭作战勇敢、冲锋在前的一介武夫萧朝贵,竟然位居第三,在冯云山之上。而且这明显地是出于洪秀全的意向。至于萧的所谓“天兄附身”,比榜的“天父附身”的把戏容易对付得多,只要洪、冯愿意,是很容易消解或淡化的。可见,洪秀全既深知冯云山的功劳,很需要他,但又有意要压低他,并且相信他不会吵闹。故意压低的根由,出于洪不喜欢读书人,更不允许谁显示出文化上比自己高明,还由于在几个首事诸王摆摆平、大家不争不吵的需要。后来的事实证明,抬高杨秀清、压低冯云山,对太平军而言,是个根本错误。

  1852年,太平军欲趁湘江水涨,分水陆两路沿江而下,进取湖南。出发前,冯云山曾提出,湘江水涨流急,清军易于利用两岸条件设伏;为了保险,应由步兵从两岸先行,再以舟船运载人员、辎重后进。洪秀全急于取湖南,认为步兵从两岸先行则迟缓了,会延误目的之实现,不予考虑。冯云山于是提出,这太危险,让我率兵乘船在前,免得你天王遭到不测。洪秀全既要坚持己见更要自身安全,同意了。果然,冯云山在蓑衣渡中伏,苦战多时,中炮而死。时年三十七岁。

  冯云山太相信自己的相术,才会去劝说洪秀全这么个人做造反领袖。在坚信洪一定会做天子的同时,又对洪很讲忠义,在洪一再撒烂污时都无怨无悔,忍受各种艰苦磨难。对于洪的任性,总是一味迁就,处处为洪着想,将洪的利害安危置于一切之上。他的人生价值取向,就是做个道德上完善的开国功臣,实现“他年得志美名扬”的志愿。他的骨子里,不少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可是却又顺着洪秀全的思路,宣传了许多与传统理念相悖的新迷信,主持制订了许多与传统对立的规章制度。洪秀全是他为之鞠躬尽瘁的终极对象。而在洪秀全心目中,他只是一个既需要又有意压低的驯顺工具。他死时,洪秀全哭道:“天不欲我定天下耶?”完全是从自己“定天下”来着眼。如果他活到洪“定天下”之后会怎么样呢?就很难说了。就洪的人品、行为、各方面的综合指标来说,根本不值得冯为之贡献一切的。从洪发动的造反对中国历史进程的作用来说,冯对他贡献愈大,对中国走向文明进步的负数也越大。

  冯云山对清政府和科举制度的黑暗不满,是很自然的。不愿安于庸常的小康生活,也是自恃有才学的人常有的心态与生态。追求“他年得志美名扬”,那就要看能否“得”,更要看什么“志”。凭借相术来确定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是盲目而危险的。人一生的得失、功过、是非、命运,往往取决于关键的一两步。冯云山决心辅佐洪秀全造反,是最绝的一步。在广西多年“地下工作”,其艰难困苦,比古代的多数开国元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洪秀全献出一切而且百依百顺,为顾全造反大局而甘居杨秀清、萧朝贵之下,处处委曲求全,都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他最后为洪秀全而战死了,结束了短暂而复杂的一生。如果他能活着到南京,在最高层日益激化的矛盾斗争中,即使能推迟内讧或者稳住内讧后的动荡局面,即使没有被杀掉,也决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太平军内外部环境所注定的,也是他在广西造神时就注定的。当然,他没能活着到南京,更没能活到太平军败亡。他身后有许多变故,也许是当初造神时始料不及的。从洪秀全的价值尺度来看,他没有篡位的野心,任劳任怨,为主忘私,十分顺从,克己待人,当然可以树为楷模。他确实是洪秀全的头号忠臣和完全可以信赖的战友。然而,近代史家应该看到,这个洪秀全的忠诚造神者,送给中国些什么。


潘旭澜 2013-08-20 16: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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