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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吝啬鬼、泼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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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鬼、泼妇、一夫一妻者》不是书评,只是闲谈我想说个人,我的朋友马克梦(KeithMcMahon),说说他的书和我的感想。
马克梦教授,现在是美国堪萨斯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的主任。作为学者,他研究的是中国小说,特别是明清时期的色情小说。美国教授忙,比我们上课多,时间少,只能利用寒暑假或季节假,还有七年一次的长假(sabbaticalyear,安息年),外出调查和写作。他们从博士而助教授而副教授而正教授,一路迁升,主要是看着作。但时间太少,着作不会太多,通常是一本书主义,或两本书主义。第一本书,往往是博士论文。他们是靠博士论文才找到教职,最初是当助教授。然后,修改论文,正式出版,通过书评,在学术界立稳脚跟。有了这本书,或者再加上一本书,往往就可拿到终身职,当上副教授和正教授。路很漫长。
研究小说,是很辛苦的事。不记笔记等于白看。马克梦要找的书,不是一般的书,它们往往散落于世界各国(大部分在北京),很多都是深藏秘扃。汇集这类书,出丛刊本,只是近年才多起来,在这之前,要亲往调查。厚厚的小说,必须一本一本读,有的是善本,有的是缩微胶卷,二十多年,他已出了三本书,不容易:(1)《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诱惑和克制》,《通报》专刊,第15卷,E.J.布利尔,1988年(CausalityandContainmentinSeventeenth-centuryChineseFiction,MonographiesduT'oungPao,vol.XV,E.J.Brill,1988)。〔案:这篇157页的长文其实是本书〕(2)《吝啬鬼、泼妇、一夫一妻者,18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杜克大学出版社,1995年(Misers,Shrews,andPolygamists,SexualityandMale-FemaleRelationsinEighteenth-centuryChineseFiction,DukeUniversityPress,1995)。
(3)《财神爷的陨落,19世纪中国的抽鸦片》,罗曼、利特菲尔德出版公司,2002年(TheFalloftheGodofMoney,Rowman&LittlefieldPublishers,Inc.,2002)。
这三本书,每七年出一本,非常规律。一本17世纪,一本18世纪,一本19世纪,跨越明末清初、清代中期和清代晚期,由远及近,自成系列,两本谈色,一本说毒,都是研究人们羞于启齿不敢触及的话题。他是人去我取,和我一样,也是属于研究怪学问的人。
马克梦小我四岁,祖上是意大利人,上唇留小胡子,头发花白。他喜欢骑自行车,不但自己骑,还带着全家骑,不但在美国骑,还上法国骑(我们有个朋友在那里)。因为坚持骑车,可能还有遗传优势吧,他看上去,瘦削,精练,多余的肉,一点没有。
我们有相似的背景,都是“文革”时期的半大小子(teenager)。美国的“文革”,是与越战、法国1968年事件和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同步。但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的“文革”是吸毒、性解放,我们这儿,闹革命,不回家,桌椅板凳拚一块儿,男男女女睡一屋,谁都不碰谁,碰了就是耍流氓,打死都说不定。马克梦的第一本书,序言说,色情小说是明代“准文化革命”(almost-cultural-revolution)的一部分。这个说法,也许并无深意,但却引起我的联想。真的,我们谁又能说,在这场轰轰烈烈与世界同步的历史事件中,自己没有受过影响呢?不管是好还是坏。
让我再做一点同步比较吧。
我在山西插队那阵儿,他在读本科和硕士。
1970-1974年,他在印第安纳大学的比较文学系读本科,学比较文学和法语。他说早在1972年,他就开始学汉语,想掌握一门非印欧语系的语言。
1974-1976年,他在耶鲁大学东亚系跟宇文索安(StephenOwen)学中国文学,读硕士。他说,收获最大是上现代哲学课和文学批评课,特别是读德里达和拉康。法国人的这类学问在美国很时髦,但影响最大,不在哲学系,而在比较文学系和文学批评界。当时,他对中文,热情不太高,真正迷上中文,反而是在离校后。1976-1977年,他去台湾,斯坦福大学在台湾大学有个汉语训练班,参加这个班,他才中文大进。
后来,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和在该院研究生院考古系读硕士,他在读博士。
1977-1984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从浦安迪(AndrewPlaks)和高友功治中国小说和比较文学。当时,浦氏是研究《红楼梦》和“四大奇书”的名家。“四大奇书”是小说研究的主流,中国、美国一个样。然而,马克梦热衷的却是色情小说。他觉得,除“四大奇书”,高大全,其他的东西不研究,太可惜;中国的色情小说数量庞大,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应该有人研究。这人是谁呢?当然是马克梦了。他有学术训练,有能力,有干劲,这还不够,重要的是,他有兴趣,有问题,有想象力和内心冲动,特别是“了解之同情”。因为我所认识的西方学者,最缺的就是这种同情。
另外,在普林斯顿大学期间,他还留过三年学。1979-1981年,他在上海复旦大学听王水照、应必诚和章培恒等人的课。这段时间,对他很重要。因为,这是中国和西方重新来往的开始,也是中国重新招收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开始,百废待兴,有点开创之局的味道。很多中国的优秀学者是成长于这一时期,很多杰出的海外汉学家也是成长于这一时期。他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在上海也有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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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吝啬鬼、泼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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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因为共同的兴趣才走到一块儿来的。我说过,我也想在小说上玩一把。
马克梦常来中国,几乎每年一次,看我,看潘绥铭,还有其他朋友。因为来得太多,潜移默化,显得特别中国。语言,虽然胡同里的话还不过关,但普通话绝对标准,根本听不出口音;心态也非常平和,丝毫没有洋脾气。还有,他很平民化。他喜欢美国的老城市和旧建筑,包括其中的贫民区。中国也一样。复旦读书时,同屋的中国同学,一件衬衫老不换,让他自惭形秽,他也决心不换。总之,他给人的感觉是,不像外国人,也不像大学者,只是个普通朋友而已。
美国人不爱闲逛和聊天,但他是个例外。我们可以整日聊天,说累了,就各干各的。饿了,随便弄点什么,将就着吃。困了,找个沙发猫一下。再不然,就在阳台上看景。街上有什么好看?只有汽车穿梭,呼呼驶过,但他看得津津有味。有货车从楼下过,工人在煤堆上打牌,或干脆作大字形,仰面朝天,睡在车箱里,我是司空见惯,但他会惊呼,说美国看不到,也根本不允许。
有一次,我和他到王府井,顺道去看住在筒子河边的唐复年(唐兰先生的儿子),什么事忘记了。那个时期,电话还没普及,上人家都是直扑其门。天热,开门的唐先生只穿一条裤衩,他见我旁边立个外国人,十分尴尬,赶紧掩门。我说,没事没事,都是熟人,你千万别拿他当外国人。
我还记得,从唐复年家出来,我们坐在夕阳西下的筒子河边,台阶下面,波光粼粼。他说,他特别喜欢刚才的访问,“紫禁城的黄昏”,真美,可惜没带照相机。
上面是知人论世,现在言归正传。
我想就马克梦的第二本书说两句话。这本书和他的第一本书一样,也是讨论广义的“男女之事”。我国的“男女”有双重含义,不光指男女交接之术的“性”(sexuality),也指性别研究的“性”(gender),以及两性之间的关系(male-femalerelations)。“性”是日本人造的怪词,不能曲尽其妙,还易滋生误解。此书是研究18世纪中国小说中的sexualityandmale-femalerelations,题目很清楚。《老子想尔注》说“男女之事,不可不勤也”,现在的流氓也说“cào一cào,十年少”,这类兴趣,我们都有,但窄了点,不能概括这本书的全部内容。他跟我说,他为什么研究这类问题,主要还是生活中的困惑。我也一样。人类只有两大类(当然,严格讲还不止两类),这一半了解那一半,简直就是哲学问题,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特别是,这类问题,还有他在第三本书里讨论的问题,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困惑的问题。在序言里,他说,他很遗憾,他妈妈没看到这本书就去世了。前年在香港教书,他特意来会我,我说,我妈妈刚去世,“梦里依稀慈母泪”,勾起他对母亲的回忆。他说,他收拾母亲留下的遗物,难禁伤心;他是在单亲家庭中由妈妈带大,母亲的去世给他打击很大。
波黑战争那阵儿,他认识了他现在的太太,还有他太太带来的女儿。他的第三本书,序言最后是感谢他女儿,感谢他太太,书就是献给他太太。也许是通过他妈妈,他妻子和他女儿,他说他对妇女有了更多的同情,发动战争到处杀人的都是男人。没错。
我们都是举一反亿。
和马克梦的第一本书相比,这本书为“男女之事”赋予了更多的社会含义。虽然他是通过文学来透视社会,他所透视的只是社会金字塔的顶尖部分。
他的第一本书是写于80年代。那个时代,是中国的又一次启蒙,一切都带有强烈的对比色。当时,国内讨论这类问题的人,主要关心的是所谓“性解放”。他们都以为,传统就是性压抑,现代就是性解放,或中国就是性压抑,外国就是性解放,就像民主和专制,富裕和贫穷,古今中外之间横着一道线,天差地别。
在高罗佩的笔下,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讨论。他说,中国本来是个性文化特别发达也特别开放的时代,尤其是明朝,为什么清朝突然又缩回去了呢?我想,我们翻译的他的《中国古代房内考》,当时会引起轰动,原因就在,当时的阅读环境基本上是笼罩在一种“性压抑”的气氛之中。读者需要的是一种比较开放的态度。无论是外国,还是中国,只要鼓励开放,他们就热烈欢迎。
然而事实上,人类在性问题上的禁与弛,一直是互为补充,从来没有绝对的禁,也从来没有绝对的弛,两者的关系是,这里禁一下,那里弛一下,此时紧一下,彼时松一下。如我们一向以为十分开放的西方国家,他们在性问题上就充满禁忌,宗教束缚很大,中国人体会不到,比如信仰不同,没法结婚,堕胎问题,他们可以闹到开枪杀人。同样,咱们中国,过去是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与纳妾逛窑子并行不悖。如今,也是五讲四美、打非扫黄与卖淫嫖娼互为消长。“三陪”、“二奶”,全都转回来了,还压什么抑?怎么形容呢,这就像同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彼此分不开。江晓原教授说,“考虑到‘性压抑’理论的明显困难,我尝试用一个定名为‘性张力’的新概念来取而代之”(江晓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他说的“性张力”(sexualtension),是个洋词,听上去有点费解,其实也就是俗话说的“绷着劲儿”的那个“劲儿”。“绷不住了”,当然也就“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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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吝啬鬼、泼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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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梦的《诱惑和克制》也是讨论“性张力”。但角度有点不同。明晚期,中国的色情小说特别发达,皮肉烂淫,描写非常露骨,各种细节,充满诱惑。但其叙事方式,却是以克制为一头一尾,即推始于戒淫,继之以宣淫,然后又回到戒淫。作者的逻辑是,戒淫必须宣淫,宣淫才能戒淫。一方面煽风点火,一方面危言耸听,把读者的胃口吊起来,再劝之以善恶果报。归根结底,还是强调克制。这当然是文学手法,但马克梦对这种手法兴趣很浓。比如他的第一本书,前面有幅画,是表现隔墙偷窥,上面有诗:“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隔墙偷窥,他说,就是很有意思的概念。我们对西方是隔墙偷窥,他们对我们也是隔墙偷窥。这就是双方的“诱惑和克制”。
这种讨论方式和当时的我们有某种相似性。大家关心的问题,主要就是“绷得住”、“绷不住”。我们读潘绥铭的研究、李银河的研究、江晓原的研究、刘达临的研究,都能感受到这种气氛。
我对“性”的研究非常业余,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死心塌地研究“性”,因而和上述专家保持着距离,基本上也是属于“隔墙偷窥”吧。
《吝啬鬼、泼妇、一夫一妻者》,现有中文译本(王维东、杨彩霞译,戴联斌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戴联斌邀我写书评,我没写。我从来不写书评,只写读书笔记,读书感想。后来,江晓原教授写了,登在《书城》2002年的9期,请参看。这里,我想说点我自己的感想。首先,我要说明的是,它并不是《诱惑和克制》的续篇,虽然两者讨论的对象在时间上是前后相接。1990-1992年,马克梦翻译过我论马王堆房中书的文章,并且经共同讨论,加以改写,最后联名发表于EarlyChina的第17期。我知道,他对中国古代的房中术,对色情小说中的床笫之欢,兴趣未曾或减。但在他的新书中,我们不难发现,他已突破了“性张力”的概念。他更关心的已经不是sexuality,而是gender,并把sexuality和gender纳入了更大的话题。
我们都还记得,高罗佩曾强调,中国的性行为和性观念,必须纳入中国的历史背景即其特殊的婚姻形态和男女关系才能理解,无论说好说坏都离不开这个前提(当然他是说好,比别人更正常),中国和西方不一样,他们有情妇,有妓女,但没有小老婆。这是我们和西方完全不同的地方。马克梦也讲过他的经验,他说,他上课,学生最好奇,就是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因为这样的东西,他们没有。中国的房中术,其实是围绕这类东西。一个老家伙,妻妾成群,怎么对付?可比情妇、妓女麻烦多了。“普降甘霖”,皆大欢喜,那是谈何容易?里面的学问大了去。男生听了,自惭形秽;女生听了,倍感鼓舞。他们简直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度。春画上的小老头,枯瘦如柴,浑身是火。这种干柴烈火的想象,真是太有趣。
此书选择的讨论对象是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即明清小说经常描写的中国上层社会的家庭。这种家庭结构下的男女角色,男性家长和他的妻妾,还有这些妻妾的孩子,夫与妇,妻与妾,父与子,母与子,以及他们之间的各种三角关系。他有一个很有启发的总结:假如一个男性家长,他处于一夫多妻制家庭的顶端,如果不能量入为出,过分慷慨和挥霍自己的精气神,还有感情和金钱,则他的妻妾必然是泼妇,小孩必然是败家子,家庭必败。反之,家庭才能安定团结,维持不坠。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他提起,东汉方士甘始、东郭延年和封君达“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或饮小便,或自倒悬,爱啬精气,不极视大言”(《后汉书。方术列传》),他对“爱啬精气”四个字连声称妙,并且开玩笑说,他自己就是吝啬鬼。
尹吉男有本书叫《独自扣门》,我说,他是“独自抠门”。真的,马克梦确实是个非常节俭的人。这不是批评,而是赞美。
我是山西人。现在讲晋商,主要是美化儒商,好像读点孔子学点文化就能致富,那是没有的事。其实,致富是靠抠门,全世界如此。抠门是经济学的本质(economy的本义就是节约),它的意思是,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什么都精打细算。“大红灯笼高高照”,后面就是抠门。
我们得说实话。
我常常喜欢拿美国地图套中国地图:西雅图在新疆,加州在西藏,芝加哥在内蒙古,纽约、华盛顿就是天津和北京。但怎么比怎么别扭。别的不说,光是气候就大不一样。我第一次到美国就吃过这个亏,西雅图是四季如春,明明已是阳春美景,芝加哥却大雪纷飞,赶紧找人借衣服。
马克梦的书是在堪萨斯写的,大概是在河南、湖北吧,我这样想。他屡次跟我说,你到美国,就上我这儿来玩吧,这里和东西海岸可不一样,特点是有大片的庄稼地,他喜欢的小麦、玉米和大豆,浅山溪流,河谷中的森林,极目望去,到处都是绿色或黄色,还有就是龙卷风。他送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就是龙卷风。龙卷风确实是当地一景。他总说,这里是个小地方,耐不住寂寞的人不会到这儿来。
马克梦的第三本书是写鸦片。那一阵儿,他也是兴味盎然,特意上潘家园,买过一杆烟枪。序言中,他说,毒品的问题其来尚矣,中国和西方打交道,这是开端,贸易把它变成世界性的大问题。这类问题,现在很多,比如美国的私人枪支和全球军火贸易,同步的中国怎么样?我们躲在家里搓麻,他们是公开设赌,将来会不会走一块儿?写完鸦片写什么,他说不知道。我说,酒色财气黄毒赌,暴力和赌博你没谈,何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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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吝啬鬼、泼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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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他在读《姑妄言》,并且对中国文学中的“奇女子”发生浓厚兴趣。《姑妄言》是近年发掘的俄藏本,花样最多,篇幅最长(近百万言),堪称中国色情小说之最。台湾的本子有十大本,前年在香港,去年在北京,他总是抱着一本,走在外面,有空就读起来。
我盼望他有新书早日问世,并有新的中文译本和读者见面。
2005年1月1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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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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