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间一壶酒》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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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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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三桂史料摘录我喜欢从生活中寻找学问,把学者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正儿八经当学问来做,并且捏造过一点谁都不知道的学科名称,堂而皇之,拿它们当文章的题目。当年,读《吴三桂大传》我写过一篇读书札记,叫《汉奸发生学》,就属于这一类。
  那篇文章,已成往事,但有些事值得回忆。我的文章,本来是登在《读书》1995年10期。文章长了点,因为篇幅有限,编辑把开头讲“中国式悲剧”的两段删去,完整的全文是见于我的杂文集《放虎归山》(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网上登录几乎都是《读书》的节略本,令人遗憾。我写文章,一向不注意形势,也不看什么人的脸子行事。知识精英在争什么,出版社和书商在炒什么,读者群和读书市场,风朝哪边刮,潮向哪边走,我从来不关心。越是凑着什么事,命题作文,我越写不出东西,即便写出,心里也很紧张。然而,凑巧的很,它的发表时间,是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前。那阵儿有一股翻案风。有人正在写汪精卫,写贝当,我听说,没看到。但我记得,好像有人在《读书》上写冯道。我的文章只是即兴之作,并非配合风潮,但读者有读者的环境,我管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拙文一出,便卷入这场热闹。不是我自己,而是读者。说好有一堆,有人打电话,说本年度这篇最好,好得不得了。说坏也有一堆,《解放军报》和《中流》都有人批我(别人寄我,才知道),说此人哗众取宠,极其反动。不仅如此,事情还闹到北京大学的学术委员会,有觉悟很高的学者说,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博导?我当时的老板,中文系的系主任费振刚先生也赶紧跑来问我,大家都说,你写了篇《替汉奸翻案》,是吗?我说,没有啊,我的文章是叫《汉奸发生学》,内容是讲“时势造汉奸”,汉奸是怎么叫大家给逼出来的。为了让他体谅“予衷之不察”,我跟他解释说,原理我是讲过一点,但绝对没劝大家干什么;我的文章都是虎头蛇尾,从来没有给谁指路(不想也没有资格);谁读了我的文章,因而想当汉奸,或不想当汉奸,我都不负责;反正我自己没有想过,谓予不信,请查三代,我家是一门忠烈……
  说实话,吴三桂这样的汉奸,我真的很有兴趣。因为“1644年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勃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事件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魏斐德《洪业》,陈苏镇、薄小莹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1页)。我曾跟朋友说,当时明、满、闯作三角斗,矛盾集于吴三桂,特别适合作影视题材。古人表现历史,喜欢把矛盾放在一二传奇人物身上,刻画内心冲突,从历史角度看是失分,从文学角度看是加分。中国的演史小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多如此。吴三桂的故事正好符合这一点。它是“汉奸发生学”的绝好标本,人格和历史冲突,极富悲剧性。如果拍好了,比《桃花扇》更动人。许多年前,意大利和中国都拍过《末代皇帝》,哪个好?影评者见仁见智,各有分说。贝特鲁奇的片子是拍给西方看的,中国观众说,这不合理,那悖史实,也许都对。但说千道万,人家有人家的优点,是淡化背景,突出个人,线条明快,观赏性强,不像我们的片子,人物纷杂,场面宏大,好像一块大花布,抖过来,抖过去,眼花缭乱,不得要领。
  过去,谈吴三桂,我太轻描淡写,主要是讲他的“变形记”,即他的一生,前后有什么矛盾,很多细节,都来不及说。现在,我想把我感兴趣的几件事,即他的许多“一闪念”拎出来单说,看看作为活人的吴三桂,其内心活动有多么复杂。当然,我得说明,这绝不是专业研究。
  吴三桂这一辈子,倾侧反覆,当时叫“吴逆”,现在叫“汉奸”,好像不值得谈。但当时做人太难。明清之际,大家喜欢讲史可法,只是史家的浪漫。实际上明臣多降,贰臣如洪承畴辈,比比皆是。在他之前,多少名臣贤将都降了(《洪业》后面附有统计表)。他自己的亲戚,如舅父祖大寿和祖大寿的儿子,也都降了。多尔衮动员这些降臣苦苦劝说,他不降。生死攸关,屡次顶住,最后还是身不由己。这是悲剧。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他这一生,一波三折,每一闪念,都惊心动魄。不用做太多加工,就是很好的剧本。
  (一)闯围救父,博得忠孝之名。
  谁也不是天生的坏蛋,吴三桂也是如此。三桂是军人世家,不但武功好,而且有忠孝之名。明室危难,授命于他,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满清对这样的人材,是必欲得之。皇太极尝云“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可见他不是一般的贪生怕死之徒。
  三桂是怎么出名的,可看下面两段史料。
  予宰江川,本县学谕金大印字斗如,隶平西旗下,自辽东贡生选授,熟谙明季辽沈事,予乐与谈。
  伊时吴宠眷隆渥,予因问金云:“王爷(原注:旗下人称旗主为王爷)世谓纯忠极孝,报国复仇,裂土分藩,为世间伟人,信乎?”金曰:“吾王俱因利乘便,徼幸成功,直命好耳,岂材力所致哉?人言忠孝,未可信,皆时会所值耳。惟最初救父出围一举,孝闻九边,勇冠三军,勋名富贵,胥本于此。”予曰:“可得闻乎?”金曰:“崇祯某年,总兵祖大寿守大同,镇兵三千,每秋高恐盗边者,分兵巡哨。拨参将吾太王爷吴骧领兵哨探,方离城百里,值四王子(原注:即天聪帝,当时称四王子。)领兵四万,欲攻大同。藐视五百人,不战,但围困之,谓饥渴甚,三四日必降,可不血刃。因急奔急围,缓奔缓围。至近城四十里,祖帅凭城楼而望,不解救。吾王爷为祖甥,侍侧,沙漠一望四十里间,见父被围,跪请祖帅救之。祖帅以敌兵四万,城兵不满三千,守且不给,何能救?三请,俱不应,乃跪泣曰:”总爷不肯发兵,儿请率家丁死之。‘祖似应不应,曰:“嘎!’以为必不能救也。王即跪而应曰:”得令!‘下楼开城,率家丁仅二十人赴援。王居中,左吴应桂、右杨某(原注:俱辽西降人),分两翼,十八人后随冲阵。四王子见人少轻出,疑之,开阵计纳而并围之。突入阵,射殪两人,继遇拥纛红缨王子,一箭落马仆地。王下马割首级,仆者未殊,奋短刀斫王鼻梁。王裂红旗裹面,大呼杀人,内五百人亦大呼杀出。北军终以王人少,疑其诱,遂缺围,听其逸。祖帅在城楼望见决围,因命呐喊擂鼓助威,北军亦不进。祖帅乃出城,于三里外鼓吹香亭迎接,慰劳赞叹。王面血淋漓,下马跪泣。祖抚王背,曰:“儿不忧不富贵。吾即题请封拜,易事耳。’斯时忠孝之名,夷夏震慑,即四王子亦曰:”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过此以往,大印不欲言之矣。(《吴三桂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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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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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桂为明季罪人,又为本朝反贼,其生平亦何足道!以道路之口,传闻之笔,事多淆讹,难以传信,故略述其概。惟桂本贯辽东,藩封云南,余生长浙东,又何能得其始末耶?缘余甲寅、乙卯间遭大难,丙辰用奇计遁迹江西,至吉安招抚韩大任,任自幼随桂,为余言甲申至丙辰事甚悉。得大任戊午归正之后,余又奉差往汉中,被羁贵州。时桂孙世藩嗣,据伪位,以贵阳为行在,其伪尚书郭昌、来度,与余交最契,每详言桂之末路。今虽不及具载,而源尾亦略可见云。侣云道人转庵孙旭识。
  吴三桂,字硕甫,一字雄爽,辽东铁岭人。先世以军功封,世袭平西伯,家于京师。桂生壬子,及年二十,状貌奇伟,膂力过人,娴骑射,好田猎,为舅祖大寿所器。大寿镇宁远卫,用桂为中军,不期年间,兵强马壮,每战必捷,关外颇闻桂名。桂父骧为参军,尝率五百骑出哨探,与本朝大兵相值,被围。桂望见,号哭大寿前,乞发援兵。大寿曰:“吾以封疆重任,焉敢妄动!万一失利,咎将安归?”桂知不可强,乃自率家丁二十骑突出入重围,射中红旗,王子坠地。将割取首级,为王子仰斫鼻梁,流血不止,桂即掣红旗自裹其面。寻见骧大呼曰:“随我来!”五百骑遂拼命杀出,回宁远。骧谓大寿曰:“非吾子,几不复相见矣。”大寿曰:“壮哉,甥也!”以美姬陈沅赐之(原注:一云陈沅为周皇亲奎姬,非大寿所赐)。未几,陈沅随父骧归京师,而桂以大寿荐镇宁远。(《平吴录》)
  案:这是一次玩命的选择。当时吴三桂只有20岁,血气方刚。其父吴骧率骑兵500人外出侦察,与清兵40000人遭遇,身陷重围,祖大寿不肯发兵救援,三桂率家丁20,突入重围,救父而归。其事出于传闻,数字或有夸张。但至少说明,他是一个勇敢的军人。《纪略》说此役战于大同,不确,当依《平吴录》,在宁远。
  (二)裘马轻狂,颇以风流自赏。
  吴三桂很有艳福,他得名妓陈圆圆,在当时是美谈。
  延陵将军美丰姿,善骑射,躯干不甚伟硕,而勇力绝人,沉鸷多谋。弱冠中翘关高选,裘马清狂,颇以风流自赏;一遇佳丽,辄为神留,然未有可其意者。常读《汉纪》,至“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慨然叹曰:“我亦遂此愿,足矣。”虽一时寄情之语,而妄觊非分,意肇于此。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卮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盛。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名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兹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盥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延陵方为上倚重,奉诏出镇山海,祖道者绵亘青门以外。嘉定伯首置绮筵,饯之甲第,出女乐佐觞,圆圆亦在拥纨之列。轻鬟纤履,绰约凌云,每至迟声则歌珠累累,与兰馨并发。延陵停流盼,深属意焉。诘朝,使人道情于周,有“紫云见惠”之请。周将拒之,其昵者说周曰:“方今四方多事,寄命干城,严关锁钥,尤称重任。天子尚隆推毂之仪,将军独端受脤之柄。他日功成奏凯,则二八之赐,降自上方,犹非所吝。君侯以田窦之亲,坐膺绂冕,北地芳脂,南都媚黛,皆得致之下陈,何惜一女子以结其欢耶?”周然其说,乃许诺。延陵陛辞,上赐三千金,分千金为聘。限迫即行,未及娶也。嘉定伯盛其奁媵,择吉送其父襄家。
  未几,闯贼攻陷京师,宫闱歼荡,贵臣巨室,悉加系累。初索金帛,次录人产,襄亦与焉。闯拥重兵,挟襄以招其子,许以通侯之赏。家人潜至帐前约降,忽问陈娘何在,使不能隐,以籍入告。延陵遂大怒,按剑曰:“嗟乎!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以生为!”即作书与襄诀,勒军入关,缟素发丧。随天旅西下,殄贼过半。贼愤襄,杀之,悬其首于竿,襄家三十八口俱遭惨屠。盖延陵已有正室,亦遇害,而圆圆反以籍入无恙。闯弃京出走,十八营解散,各委其辎重妇女于途。延陵追度故关至山西,昼夜不息,尚不知圆圆之存亡也。其部将已于都城搜访得之,飞骑传送。延陵方驻师绦州,将渡河,闻之大喜。遂于玉帐结五彩楼,备翟茀之服,从以香舆,列旌旗箫鼓三十里,亲往迎迓。虽雾鬓风鬟,不胜掩抑,而翠消红泫,娇态逾增。自此由秦入蜀,迄于秉钺滇云,垂旒洱海,人臣之位,于斯已极。圆圆皈依上将,匹合大藩,回忆当年牵萝幽谷、挟瑟句阑时,岂复思有此日?是以鹤市莲塘,采香旧侣,艳此奇逢,咸有咳吐九天之羡。
  梅村太史有《圆圆曲》云: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讌。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璧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浆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绦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迳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此诗史微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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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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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朝顺治中,延陵进爵为王。五华山向有永历故宅,乃据有之。红亭碧沼,曲折依泉;杰阁丰堂,参差因岫。冠以巍阙,缭以雕墙,袤广数十里。卉木之奇,远自两粤;器玩之丽,购自八闽。而管弦锦绮,以及书画之属,则必取之三吴。捆载不绝,以从圆圆之好。延陵既封王,圆圆将正妃位,辞曰:“妾以章台陋质,谬污琼寝,始于一顾之恩,继以千金之聘。流离契阔,幸保残躯,获与奉匜之役,珠服玉馔,依享殊荣,分已过矣。今我王析圭胙土,威镇南天,正宜续鸾戚里,谐凤侯门,上则立体朝廷,下则垂型裨属,稽之大典,斯曰德齐。若欲蒂弱絮于绣裀,培轻尘于玉几,既蹈非偶之嫌,必贻无仪之刺,是重妾之罪也。其何敢承命?”延陵不得已,乃别娶中阃。而后妇悍妒绝伦,群姬之艳而进幸者,辄杀之。唯圆圆能顺适其意,屏谢铅华,独居别院,虽贵宠相等,而不相排轧,亲若娣姒。圆圆之养姥曰:“陈故幼从陈姓,本出于邢。”至是,府中皆称邢太太。
  居久之,延陵潜蓄异谋。邢窥其微,以齿暮请为女道士,霞帔星寇,日以药炉经卷自随。延陵训练之暇,每至其处,清淡竞晷而还。府中或事有疑难,遇延陵怒不可解者,邢致一二婉语,立时冰释。常曰:“我晨夕焚修,为善是乐,他非所计耳。”内外益敬礼焉。今上之癸丑岁,延陵造逆。丁巳,病殁。戊午,滇南平。籍其家,舞衫歌扇,穉蕙娇莺,联舻接轸,俱入禁掖。邢之名氏,独不见于籍。其玄机之禅化耶?其红线之仙隐耶?其盼盼之终于燕子楼耶?已不可知。然遇乱能全,捐荣不御,皈心净域,晚节克终,使延陵遇于九泉,其负愧何如矣!(《觚剩》)
  圆圆终事,诸书未载,无可考究。道光庚寅,太仓王后山幕游云南,于会垣西关外瓦仓庄三圣庵,得晤圆圆第七代法孙见修,言圆圆出家后始末甚详。当吴逆将叛,圆圆以齿暮乞为女道士,于宏觉寺玉林大师座下剃度,法名寂静,别号玉葊。迨吴逆殄灭,遂遁迹于三圣庵,从之者伪昆阳牧妻李氏。因庵屋湫隘,辟地数弓,有康熙二十八年碑记可证。至康熙丁巳,怛氏年八十,云墓昙华庵后,传有遗像二帧:一明时都人妆,着红霞帔子,手执海棠花一枝,乃入宫时作也;一比邱尼,趺坐蒲团,乃披剃后作也。后山因摹像以归,并为之记,遍征题咏,其事遂传于世。己卯花朝记。(《吴逆始末记》)
  案:明清时代,妓女是文人的镜子。学者比照自己,塑造了一种“千古文人妓女梦”(套用陈平原先生的《千古文人侠客梦》)。妓女不但琴棋书画,诗酒唱和,比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有文化,和文人谈得来,而且深明大义有气节,会劝男人投缳赴水。妓女和烈女本来相反,当婊子又立牌坊,乃是悖论。但文人不但有此想象,还把想象变成了现实,在按这种想象制造出来的高级妓女身上,两者却有完美结合。如侯李因缘、钱柳因缘,都是女子比男人有气节。文人因梦造情,因情设景,自我陶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常拿女子臊男人,反衬男子之无能,女子的形象遂越拔越高。这种梦,不但文人做,武人也做,远比侠客更重要。倒霉赖女人。吴梅村说“将军一怒为红颜”,把明亡归咎于一个妓女,是男人推卸责任、委过于人的惯用伎俩,这种“占据了后世中国人之想像力”(《洪业》,214页)的说法显然是夸大,但英雄救美,不顾国家,确实很有想像力,就像荷马史诗讲特洛伊之战的原因,非常浪漫。圆圆的故事遂风靡于世。
  (三)国破家亡,顾不得忠和孝。
  吴三桂镇守山海关,身处历史旋涡之中,别无选择又必须选择,明欲倚之灭闯,闯欲倚之拒满,满欲倚之平闯,他该怎么办?
  崇祯十七年春,流寇渐逼,给事中吴麟征请调宁远总兵官吴三桂入卫,帝意犹豫。三月,闯贼陷大同,京师戒严,乃封三桂为平西伯,飞檄召之。迁延不即发,及抵山海关,凶问至,遂止。闯闻三桂据于关,执其父襄,令招以书。略曰:“尔以君恩特简,得专阃任,乃怯懦观望,使西兵长驱。事机已去,天命难回,尔君已逝,尔父犹存。呜呼!识时务者,可以知所变计矣。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贼并发银数万,遗伪将赍往犒之。三桂得书,即令贼将入关代守,自率精锐赴燕京降。
  至滦州,闻爱姬陈沅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时方食,抵几于地,须发奋张,具书答襄曰:“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不能为孝子矣。”即卷旆驰还山海,袭杀贼将,歼其众,遣部将杨坤奉书,乞师于我大清。略曰:“三桂以螽负之身,忝镇山海,亦思坚守东陲,巩固神京。不意流寇犯阙,奸党开门,先帝不幸,九庙煨烬。天人共愤,众志已离,败可立待。三桂受国厚恩,欲兴师问罪,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国门,灭流寇于宫庭,则我朝之所图报,岂徒财帛而已哉!”时我睿亲王绥辑中原,得书即遣使报之。略云:“闻崇祯帝丧于流寇,不胜发指。故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不旋旌,期必灭贼,出民水火。今伯遣人致书,深为喜悦。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旧土,晋为藩王,国仇可报,身家可保也。”三桂乃传檄远近云:“闯贼李自成以么魔小丑,荡秽神京。日色无光,妖氛吐焰。杀我帝后,刑我缙绅,戮我士民,掠我财物。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寿凄风;元勋懿戚之诛鉏,鬼门泣血。”又云:“周命未改,汉德可思。诚志所孚,顺能克逆;义兵所向,一以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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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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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贼闻之大怒,执吴襄随行,亲帅贼众十余万,东攻山海关。三桂惧,请我朝速进兵。四月,大兵至沙河,败贼将唐通于一片石(原注:通为明总兵官,守居庸,以关降贼者)。贼复部勒其众,北距山,南抵海,为长阵以待。睿亲王命三桂兵皆系白布为识,冲其中坚,贼不能支。追至永平,贼恨甚,杀吴襄,悬首于竿,走还京师。大兵至于四月晦日,闯焚宫殿,挟太子、二王西走。三桂追及于定州清水河,斩其伪帅谷可成,贼奔真定。三桂合辽东兵击之,贼以屡败而忿,乃勒精兵依山为阵,大呼曰:“今日亲决死斗,不求人助,乃为豪杰耳。”于是纵兵大战。猛风东来,卷沙蔽日,贼营旌旗俱折。贼恐,急收兵,三桂射之中肩,狼狈由固关遁去。时睿亲王摄政,赐三桂玉带、蟒服、鞍马、弓矢等物,晋爵平西王。(《吴逆始末记》)
  案:吴三桂镇守宁远,父母妻子,俱留京师为人质,这是自古军人的命运,降闯降清都是不忠不孝。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救明,救明可以忠孝两全,但他想救已来不及,崇祯决定弃宁远而召吴入卫,时间已经太晚,三桂卷甲赴关,事已后期,明先灭于闯。第二选择是降闯,闯军入城,其父母妻子俱落闯手,他曾考虑舍忠取孝,投降闯军,但闯军的主体是下层农民,受苦太久,仇恨太深,一入繁华之地,乃尽情发泄,到处拷掠降臣和富人,搜刮金帛女子,他家被抄家,老父被刑讯,爱妾被抢走(被刘宗敏抢走),全家遭关押,让他望而却步。吴骧受李闯之逼,写信劝降,他的回答是“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不能为孝子”,结果全家被杀,父首悬于城头,把他逼上绝路。第三选择是自杀,三桂亦血性之人,遭此国破家亡,君父俱死,他恸哭失声,怒发冲冠,说“我不忠不孝,尚何颜面立于天地间”,欲拔刀自刎,却被部将夺下,三军不答应。当时,闯兵百万,满兵八万,三桂之兵只有四万,腹背受敌,势不得全。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想出最后一个办法,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即剃头易帜,与清军歃血为盟,联清平闯,报君父大仇,最后与清人,划黄河为界,南北分治。这很符合南明朝廷的想法,故一度有救国英雄之誉。但清军占领北京,并不打算停手,继续挥师南下。他跟清军一路追杀,一直打到云南。仇是报了,国也亡了,还是没有逃脱不忠不孝的下场。
  (四)报仇雪耻,无颜见永历。
  南都福王立,闻三桂乞师破贼,遥封为蓟国公。八月,遣使臣左懋第、陈洪范赍银币入朝致谢,并诣三桂营致福王意。三桂谢曰:“时势至此,夫复何言,惟有闭关束甲,以俟后命耳。”所赐俱辞不受。明年,南都亡,闽中唐王立。时秦、晋、楚、豫、吴、越之地,俱入版图,三桂回锦州。又明年,汀州亡,粤中桂王立。自湖以南,川、广、滇、黔皆为明守,乃移驻汉中。九年,桂王走安隆。十四年,三桂晋平西大将军,同都统莫尔根由四川定黔、滇。十五年,自重庆进兵,破遵义之三坡,下贵阳,大兵毕集于平越之杨老堡。三桂兵至七星关,白文选分军守险,不得前。三桂乃从水西间道取乌撒,袭其后,守兵惊遁。是冬,三路兵会于云南。桂王君臣奔永昌,旋奔腾越。明年,克永昌,引大兵渡潞江。先,李定国设伏磨盘岭(原注:即高梨贡山),为首尾横击计,为降人泄其谋。三桂分精甲先蹂之,大兵继至,短兵相接战山上,自卯至午,尸委山谷皆满。定国不能支,军溃,桂王亡入缅,滇地悉平。
  十七年,朝命吴三桂以平西王为总管镇云南。三桂裨将杨坤为之谋,请效黔国公,世守滇中,为子孙计,必入缅禽王以献,乃可。三桂深然之,即具疏请兵云:“滇南负固有年,一朝堪定。独由榔在缅,李定国、白文选等分驻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借由榔以鼓众心。窥我边防则患在门户,号召诸蛮则患在肘腋,投诚生心则患在腠理。请大举入缅。”冬十二月,大兵临缅江(原注:即大金沙江),缅人恐,送桂王并其眷属于军前。三桂使人环守之,王南面坐,三桂入见,北向长揖。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再问之,不觉膝之屈也。问之数四,始称名以对。王切责良久,已而叹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人,欲见十二陵而死,汝能任此事乎?”对曰:“能。”王乃麾之去。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掖之出,自是不敢复见。越日,拥王还滇。康熙元年四月,三桂令人以帛缢杀王,藁葬云南城外。嗣奉朝命,贵州一切文武官员兵民事务照云南例,着平西王管理,又令文武官听自选用。是时也,明之根孽已尽,李定国已死,白文选已降,高枕无与复为难者。爵晋亲王,子尚公主,据有滇、黔数千里之地,爪牙腹心布列要害,自以为西南一隅,真子孙万世之业,而不轨之迹渐彰矣。(《吴逆始末记》)
  案:吴三桂始以忠孝名,但在国破家亡的悲剧中却忠孝不能两全,不但不能两全,就连一样做不到,名毁节亦丢。宋明喜欢讲气节,但气节在时势面前却异常脆弱,往往都是求荣得辱,被它揉得粉碎。这就是我说的“时势造汉奸”,后面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三桂入见永历,很有戏剧性。“王问为谁,三桂噤不敢对”,竟至“伏地不能起”,心情异常矛盾。历史就是这样无情。但更加无情的是,当清军商议如何处死永历(用斩还是用绞)时,他竟脱口而出,曰“骈首”(即斩首),连清将都以为过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国之君,最后还是由他的部将,用一根弓弦绞死了永历。“文革”时,人由于害怕而故作激烈过分之举,大抵就是这样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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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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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身败名裂,客死他乡。
  甲寅,兵至湖广,陷辰州。湖南巡抚卢振在长沙,弃城而走,所属州县官望风奔溃。于是沅州、常德、宝庆、长沙、永州、衡州、岳州等府俱属桂。桂命吴应麒挂讨朔将军印守岳州,吴国贵挂靖朔将军印守衡州,王屏藩挂破朔将军印攻四川,方光琛巡抚湖南。吴世琮挂大将军印攻广西,全省俱陷,擒李棠、傅宏烈送桂,桂赦之,用宏烈为监军道,棠及方孝标为承旨学士。遣使潜至徽州聘谢四新,四新辞不赴,答一诗曰:“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永夜角声应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使回,桂怒骂曰:“薄福小人!”王屏藩报四川全省俱平,桂即以为四川总督将军守保宁,而以来度为四川布政使司。聘故明少卿李长祥,延以宾礼,问方略。长祥曰:“亟改大明名号以收拾人心,立怀宗后裔以鼓舞忠义。”桂以其言问方献廷、胡国柱二人,曰:“昔项羽立义帝,后又弑之,反动天下之兵。今天下在王掌握,他日又置怀宗后裔于何地?”长祥知桂意,遂谢去。桂以夏国柱挂殄朔将军印,由衡山出萍乡。上差和硕安亲王为征南大将军,由江西至袁州,攻萍乡。
  是年二月十五日,福建耿精忠亦起兵应桂,称“甲寅”年。上命和硕康亲王为奉命大将军,与将军赉塔领满兵二十万,攻福建。又差顺承郡王为宁南靖寇大将军,领满兵十万,由武昌攻岳州;川湖总督蔡毓荣领汉兵十万,由荆襄攻松滋;(《平吴录》)
  ……其侄某出首,云尸已焚化,匣骨藏安福园石桥水底。戽水掘骨,并世首尸解京,亲诣祭告诸陵。判其尸骨,传示各省,悬之通衢示众。此逆藩吴三桂不忠不孝之终事也。(《平滇始末》)
  案:吴三桂这一生,选择套着选择,每一步选择都受制于上一步选择。三藩之乱,吴三桂起兵云南,是吴三桂的最后一次选择。这次选择,同样是被逼。他是打前明的旗号,还是打自己的旗号;是北上中原,与清兵决战,还是据守西南,维持割据局面。他是选择了割据称王,后来还称帝。这一选择,今天多以为是不智之举,因为没有合法性,也失去人心。但当时什么是有利,什么是不利,他该选择什么,他能选择什么,实在很难说。我在《汉奸发生学》中说,谢四新的诗写得真好,它把吴三桂的人生矛盾揭露无遗。吴三桂哭陵倡乱,三军失声,气氛十分悲壮;誓师校场,弓马娴熟,威风不减当年。但他的再度反叛,使一切都成谎言。吴三桂戎马一生,最后暴死衡州,下场很惨。三桂诸子及其家人,还有他从东北带来的部将,不是死于战乱,就是被枭首凌迟。幸免一死的余众,后来被流放于边塞,特别是天寒地冻的东三省,成千上万,在驿站当差,在行宫服役,永世不得翻身。悲惨的故事在反复传唱。
  荣辱只在一念之差。
  2005年1月16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附记」
  在《汉奸发生学》中,我老实交待,“‘汉奸’一词起于何时,惜无考证,不知道”。周锡瑞(JosephW.Esherick)教授提醒我,清朝是把汉族的奸细叫汉奸,和后来的用法正好相反,我没查过原始材料。去年秋天,我读到一篇文章,是日本神户大学国际文化学部王柯教授到香港中文大学参加会议(会议是在中国文化研究所举行,名称和时间忘记了)提交的会议论文,题目是《“汉奸”的民族国家语境——从一首康有为诗看近代民族主义空间》。王教授的文章正好是讨论这一问题。他的结论是,宋代并没有“汉奸”这个词:“汉奸”是从清朝才叫起来的,本指汉人通夷者,如妨碍满清政府在苗地改土规流,与“苗顽”勾结的汉族奸商;道光年间,出于反帝,才把这个词当成背叛中国、勾结西夷的败类,更接近后来的用法;同盟会反满,也把拥清的康、梁称为“汉奸”。案清代朝议和笔记,“汉奸”是使用频率极高的词。道光以前是满、汉有别,以后是中、外有别。清末民初,是满、汉有别。抗日战争,是中、外有别。它既和“国”有关,也和“族”有关。现在的“民族主义”,“民族”是国家(nation),不是汉族、满族的族。小国变大国,弱国抗强国,这样的民族主义,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不能等同于殖民战争的以强凌弱,两次大战的以邻为壑,或所谓“狭隘的民族主义”。我国的历史教科书,有个问题老说不清,即它宣扬的“爱国主义”,明明爱的是国家,但“国”和“族”总是打架。2002年有一场争论,是围绕“民族英雄”,有人说,戚继光、郑成功是民族英雄,岳飞、文天祥不是,就是因这个混乱而起。谭其骧在《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边疆》(收入《长水粹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3-22页)一文中也为此事费过不少笔墨。其实,国、族的概念在历史上是时有变化,时有交叉,就像逝者如斯的河流,刻舟求剑,必然搞不清。中国学者有一种习惯,就是老把今日中国版图内的中国等同于历史上的中国,非把宋、明爱的中国和汉族等同于现在的中国和汉族,这当然不对。但近年来,有些美国汉学家说,只有说汉语的人才是中国人,这个定义更荒唐。在英语里,Chinese既是汉语(或中国语)也是中国人,好像就是一码事。然而,从希腊时代到现在,西方国家的国籍认定,也不能这么简单。起码我们不能说,只有说英语的人才是英国人,或只有说英语的人才是美国人,或说英语的人就一定是英国人或美国人。与“爱国”的概念相匹配,“汉奸”的概念也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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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且教儿诵花间集***************
  故事A:某地方大学贴出招贤榜,曰诚聘国际一流教授,有若干种,其中第一种,月薪高达××万美元。你别光看价码,后面的条件是已获诺贝尔奖。  故事B:某甲到某经济管理学院如厕,见学术报告海报,题目是:我怎样从年初只有××元到年底赚了××××××元,报告人是一暴发户,这是该校的带头院系。


李零 2013-08-19 13: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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