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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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介之颇为赞同,点点头,道:“我仍住狮子峰下,与郭季林近,若上山,可来寻我。”又特地叮嘱夫之,"我与二权在莲花峰下搭了竹棚,你有时间,亦可上山。二叔好长时日不见你,甚为挂念。

听闻二叔的消息,夫之忙问:“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三介之道:“身子不比往年,腿脚越发不灵便。近日,一只眼睛也开始模糊了。还好,他看得开,精神不错,就是常常念叨你。

夫之有些担忧:"过些日子,我上山看看。"

已入十月,天气冷了。午后,王朝聘带着王勿药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开,仿佛总是睡不醒。王勿药一直在摆弄他的胡子,播到痒处,他忍不住发笑。夫之从书房走出来,舒展筋骨,悄悄走到他的身旁,请安之后,抱起王勿药,刚想离开,忽听父亲道:“夫之,你坐下,我有话与你讲。”

夫之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沉默,面对突然说话,有些诧异,连忙应诺下来,坐在一旁。

王朝聘闭着眼睛,沉吟半天,道:“我老了,但还未糊涂。你们都瞒着我,但我已知祸事。”

夫之心里七上八下,他本以为父亲不晓得外面的巨变,听父亲这话,看来父亲什么都知晓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原本想等您身体好一些后再禀告您。”夫之说这话时,明显没有底气,他知道,父亲这身体哪里还有“好起来”一说。停了下,只好又道:“大明若亡,我等绝不苟活。”

谁知王朝聘厉声道:“荒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胡来!”夫之一时有些困惑,父亲作为大明官员,对大明一片忠心,当初不告诉他祸事也是基于怕他受不了打击。现在怎么啦?夫之觉得有些奇怪,望着父亲,低声道:“小儿委实肝肠寸断,恨不能战死沙场。”王朝聘咳嗽了两声道:“悲者,唯汝辈乎?枉死何意之有?”夫之悲哀地道:“若学无以致用,苟活有如走肉,意义何在?"王朝聘道:“糊涂,亏你枉读圣贤书,从圣人学。经世之学,何以致用?用在吾民,用在人心,用在万世。鲁国不在,《春秋》却万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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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三尺斗室,一本经书,仰可顶天,俯可立地!生命唯有一次,焉可轻言弃之!"

“死之何易,凡夫俗子皆有一死。然活着不易,此兵荒马乱尤为不易。唯其此,活着并能成其事者才能悟出生命之真谛矣。王朝聘重重地咳了一下,淡淡地看了夫之一眼,又道:“如能以忠君之心,循儒教之理,观万朝之变,行天地之文,不亦功乎?”言罢,王朝聘长叹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沉了下去,好像睡着了。

这次谈话,让夫之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生命不再只是生与死的两个时间节点,更丰富更饱满更有价值的是生命的过程。父亲看似老矣其实明察秋毫。几日后,夫之向父亲请辞,欲向衡山读经养心,父亲欣然应诺。

夫之穿着青衫布衣,满脸须发,拄着拐杖,背着书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间。溪水流动的声音隐约传来。夫之抬头一望,一阵欣喜,走过一丛灌木,看到一年轻僧人正提着木桶在泉水中汲水。僧人看到他,大吃一惊:“阿弥陀佛,竟是夫之先生!"

夫之一眼就认出他是方广寺的僧人:“小师父,别来无恙!"小和尚道:“托您的福,小僧一切都好。”夫之又问:“性翰法师可好?"

小和尚道:“师父安好,每每念叨着先生。半年之久,先生在外,可有收获?”

夫之叹了一口气,道:“虚度光阴,惭愧至极。”

小和尚道:“先生过谦了!”没多久,方广寺就到了。小和尚邀请他入寺一聚,他婉言谢绝了。小僧入了寺庙,留下半掩的门扉,那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性翰的身影,但是,他终究不敢入门,生怕故人问询,不知如何作答。

夫之一路东行,走到了双髻峰,南岳第十二峰最边远的一座。这里人迹罕至,最为幽静,又在方广寺附近,毗邻续梦庵。这次归来,他已有归隐之心,于是,想选一个地方做自己的草舍,眼前这个地方正好合适,而且夏汝弼也住在附近。他安下心来,顿起诗兴,念道:“不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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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高,上有千嶂争。下方平似水,拟买钓舟横。”意犹未尽,又轻声道:“岳力偏幽最,平遥眼一新。得从烟月望,拟作钓江人。

“好一个“拟作钓江人’!”身后忽地传来一句洪钟声音。夫之定错一看,一个大和尚缓缓走到他身前,抱拳道:“阿弥陀佛!贫僧慈枝有礼了。”此人慈眉善目,大腹便便,憨态可掬,正是续梦庵绳主慈枝和尚。

夫之赶忙还礼:“大师,衡州王而农夫之有礼了。”

慈枝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极了弥勒佛:“原来是夫之先生,久仰大名,怪不得诗句如此妙得!尊父武夷先生可好?”

原来,慈枝和王朝聘也有过交情,昔日曾听王朝聘讲过学。这慈枝曾是山下的书生,少年读书,青年赶考,有些名声,但久考不中,心灰意懒,便遁入空门,隐居在这山野之中。

夫之道:“大师何以遁入空门?"

慈枝又哈哈一笑,道:“追浮名太累,不如这山野清净。敢问先生又缘何至此?"

夫之也哈哈一笑,道:"大师当年尚有浮名可追,眼下夫之想追浮名却无机缘,不如跟了大师,这山野清净啊。”

言罢,二人都大笑起来。随后,夫之极为认真,表达了造房于此并隐居于此的愿望,慈枝甚为欢迎。

约摸半个月工夫,在慈枝大师、悟一大师、性翰法师和方广寺等一些僧人帮忙下,夫之在续梦庵附近靠近黑沙潭的地方真的搭建了两座茅舍,还扎起了一排木篱笆,算是在山上安了一个家。

初冬时节,夫之返回王衙坪,背上一筐书籍,拿了些过冬的衣服,告别了父母妻儿,即将开始长期的隐居生活。临行,父亲给了他一沓关于《春秋》和诸子百家的厚厚手稿,郑重交给他,道:“"经世之学,儒家之奥,宇宙之妙,全在其中。你且去好好研习吧。"

出门之时,夫之频频回头,看着家中老小,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此次上山,夫之绕了远路,先特地去莲花峰看望一下二叔。黄昏时分,他路过一个隘口,风顿时大了起来,吹得他睁不开眼,万木哗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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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昏暗中,树枝敲打着岩石,坠下很多落木。树荫下一片湿地上突然出现几个碗大的小坑,定睛一看,原来是老虎的爪印,夫之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心头一紧,定了定神,他东张西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咽了一口口水,他小心翼翼前行,两行老虎爪印断断续续,他已经头皮发麻了,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独自登山,但是,已经走到此处,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红霞正满天,一群飞鸟从天际东飞,应是归巢了。天就快黑了,夫之头皮发麻,两腿发软,他又不敢出声,生怕惊动大虫。天黑时,夫之还没有走出林子,突然,不远处“扑通”一声,惊得暗处的鸟兽四散,夫之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树林,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泉水中,泉水刚好没了他的膝盖。惊魂未定之际,他看见油亮的潭水上方,五丈开外,一个黑影正在汲水,头顶处立有两块黑乎乎的巨石,巨石下方亮着微弱的灯火。他赶忙喊:“二哥?”

只听那黑影答曰:“竟是夫之?"

听到二哥的声音,夫之长出一口气,踩着泉水,他到了对岸,沿着石阶梯,跑到二哥身前,下半身已经湿透,他不冷,却热,是吓得发热。劫后余生,他喘了一口气,对二哥道:“来时,我见虎迹,方才闻声,又见鸟兽散,还以为老虎出山,原来是二哥在此打水。”

王参之笑道:“当真以为可以得见大虫?"夫之道:“二哥可有见过?”

王参之道:“见过!这地方,屋前有只老虎,方圆十里为其领地,刚好此处为空白带;屋后有只大虫,有方圆十里领地,刚好此处也为空白带。我和二叔居两虎之间,每日皆能闻其咆哮。”

夫之吓出一身冷汗,道:“两只大虫,亏你笑得出来!"

“其实无妨。虎为百兽之王,却怕人。只要我们不去骚扰,必相安无事。”王参之很淡定,仍是笑,提起水桶,冲夫之道:“你裤子湿了,快回屋烤火吧,二权正在煮粥呢。”

见到夫之,王廷聘大喜!夫之也赶紧给二叔请安!寒暄几句之后,二叔起身去看炉火,又让夫之坐到火堆旁烤烤裤子、暖暖身子。夫之环视房内,只见地上挖了一个坑,坑里烧着柴火,上方吊着一个黑漆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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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锅,锅里的野菜粥咕嘟作响,吐着气泡。二叔拿着勺子,驾腰假动菜粥,火光照亮了二叔苍老的面容,二叔的须发也全白了,火焰的,他身子向偻,步履沉重,夫之看着心疼。在一个泥制灶台上,放着另口锅,王参之已经在那里生火。从墙角抓来一把野菜,放进水中,王名之又到另一个墙角拎来半只野兔,显然是平时舍不得吃。王参之手脚瓶利,剁了兔肉,和野菜一起洗了。王廷聘卷起袖子,准备亲自炒菜。夫之感叹道:“二叔,不想您做饭也有模有样了。”王廷聘笑道:"你在山中待过,难道没有生火做饭?"

夫之惭愧道:“愚侄在寺中讨些斋饭度日,或靠野菜充饥。”

“你原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王廷聘摇头,道,"既然入山,厨房琐事都要学会了。”言罢,王廷聘又把野兔剩下的一只腿砍下,涂抹上盐巴,吊到火上烘烤,并得意洋洋道:“夫之,你有口福,今晚咱们打个牙祭,吃肉喝酒。”

酒到三巡,王廷聘从墙上取来一柄长剑,长剑出鞘,一声脆响,火光之中,利剑锋芒毕露。“此剑系纯钢打造,乃祖上传家宝。”王廷聘轻轻抚摸着剑刃,有些伤感道,"可惜,在吾辈手中再无杀敌之功!”他凝视片刻,又轻轻一挥,在空中划了一道孤线后,才将剑小心入鞘。

“怎么样,夫之,你的剑法还烂熟于心吗?”王廷聘望着夫之,郑重地把长剑递到他手里,道:“这长剑就留于你了。”

夫之颇感意外,他当即拔剑出鞘,映着火光,运气舞剑,手法娴熟。王廷聘拍手叫好。夫之收剑,复又坐下来。王廷聘道:“御剑不在术,而在心,在气。夫之,这剑跟着我只会进坟墓,跟着你才有重见天日之机。”

“二叔,您喝多了吧?这种传家宝怎能轻易送人?”王参之慌张阻止道,"况且,您何以鼓动他奔赴战场?"

“参之,想来夫之也不是外人吧?这宝贝原本就代代相传啊。”王廷聘道,“至于能否杀敌,那就要看此剑的机缘,看夫之的造化了。

夫之爱马喜剑,对于二叔送给他的宝剑,虽然颇感意外,但内心十分欢喜。他装作没有听见王参之的话,庄重地接过剑,宣誓般对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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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二叔放心,有朝一日,愚侄一定不辱使命,一定拿贼人之血祭剑立功。”

王参之坐在一旁无语。夫之和二叔哈哈大笑,连着喝了三碗酒。那晚,醉里挑灯,金戈铁马,夫之看见自己手特祖传宝剑,扬鞭策马、驰骋疆场。

那晚,长凤劲吹,寒光飘红,夫之豪情万丈,一路断杀,来到了梦中的北京城下。

4.血色山河

夫之的梦在残阳如血的现实中惊醒了。

顺治二年(1645),注定是凶险的一年。早春二月,寒气扑面。长江东去,水浩淼,天空阔。一条小船,载着一个秘密,悄悄驶进了南京城。

宽阔的江面上,船行如织,戴着头盔、披着铠甲的士兵,一船又一船,从江南驶向江北。据传,史可法将军正在江北一带布防,因为,弘光政权和大清的谈判破裂了。

南京渡口,各种摊点林立,青烟四起,香飘满地。小贩的叫卖声乍起乍落。几个布鞋便衣的男子护送着一位身披斗篷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人群中有人高喊:“清兵攻陷西安城了,闯贼落荒而逃了。”聪明的人这时候便猜到为何大明和大清在这个时候谈判破裂了:先前大清愿意和大明谈,是因为大清要收拾李自成。现在,大清不需要谈了。大清要打大明,要让江山易主了。

更糟糕的是,一个自称为大明太子朱慈娘的人到了南京。

弘光皇帝慌了,不是说太子早已经命丧李自成之手么?北京落陷之时,崇祯派人打扮成贫民,护送太子出城,不承想被李自成的部队当作流民抓获。后来,说是死在押送途中,但也有人说太子逃了出来。关于太子的生死,众说纷纭,却无定论。可如今,太子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


2022-12-08 19: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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