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用功也没用,要有活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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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用功也没用,要有活劲儿


以下文字选自朱新建《打回原形》

图片为朱新建画作



1.


我看一个女人首先是看到她的外貌,实际上她身上肯定有别的东西,她的阅历、文化结构、文化理想等,很多东西。明朝有一个文人说,美人姿色其次,最重要的是韵致,整个产生的味道。我个人以为,有两分姿色,这是一个平台,剩下就是她的灵气,这个女人聪明,这个女人懂什么是人、什么是事儿。我开玩笑说,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可能就比较傻。一个女人又漂亮又不傻这就很难得了,但这人肯定事儿得要命,肯定惹不起。这个人又漂亮又聪明又不事儿,挺朴素的,该怎么着怎么着,那就是国宝了,但她可能就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也挺没劲。你说这个人还兴致勃勃,什么事都感兴趣,那这女人肯定倾城倾国,可以乱国家、乱公司,可以叫老板跳楼。


我觉得北京有这样的女人,就是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都不论,满口说的话也是半真不假,你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其实她心里头明白着呢,你以为她很好欺负,实际你跟她混了半天,什么都没碰到,我觉得这种女孩挺好玩的。南京的女人没有聪明到这个程度,可能跟阅历、见解有一定的关系,这样的女人肯定得有一定阅历。



2.


我个人觉得,年轻的时候,起步的时候,要急于跟社会交换,让社会知道自己,北京不失为一个好的交换场地。南京可能是一个房间,苏州可能是一个房间,漓江可能也是一个房间,而北京不是一个房间,北京是一个广场,每个房间来的人都可以到广场去摆个地摊叫卖啊、吃东西啊等。有句俗话叫“中央台磨刀,地方台杀人”,我觉得有点道理,就是你这把刀必须到中央台去磨一磨,我指的是到北京这种大的交换场所见见世面,开阔一下自己的眼界,把各个房间的东西看一看,使你能在中国画上也好,其他艺术上也好,在这个江湖上有点历练,有点江湖经验。多读懂一些人生的各种游戏,我觉得这肯定有好处,而且是不可缺少的。有这样一种情况,从理论上说是存在的,但实际上好像是太难,就是说一个人在一个很闭塞的地方自己拼命画画,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这个人先天特别特别好,不需要任何过多的外来因素就能很好地成长;二是被一个有眼力的人发现,挖掘出来,这个条件也很苛刻,有眼力的人是不是真能发现一个人,是不是有能力把他宣传出来,等等。因为都太难,所以到现在几乎没有发现一桩这样的事情。





3.


我要是诸葛亮呢,我也帮刘备,而不去帮老曹或者老孙家。当太上皇多舒服啊。所以,今天我们要是找工作,未必一定要去什么大单位。其实诸葛亮还是不如刘备牛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人家拿他当傻小子练呢。还是老刘活得自在,主要的工作任务就是在要紧时候哭两声,这能费多少力气呢?今天的领导啊老板啊什么的,可是不及人家老刘多了,谁肯跟下级、跟打工仔谈心的时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呢?你不跟人家真心,谁跟你真心呢?所以我们今天总看到不是打工仔炒老板就是老板炒打工仔。老刘呢,又不如人老曹牛逼,老曹输得起啊,供祖宗一样供了个关云长,结果杀了自己六员大将,一笑,算了,认倒霉。蒋干害他杀掉了自己的海军司令,一咬牙,算了,输得起。赤壁大败,逃命路上,一笑再笑,牛逼。诸葛亮就不如他了,失个街亭,就忙死。周公瑾更不行了,自己忙着把皇姑送去给人家当小老婆,又活活把自己气死了。但老曹也不是最牛逼的,最牛逼的是时间,慢慢等,大牌都出完了吧,司马家拣了个便宜。



4.


说到上海,鄙人有一开玩笑的段子:若是你坐火车在打瞌睡呢,不必睁眼的,只要听到满车上车下的人嚷嚷“勿格算、勿格算”,那就是车到上海了。外婆家在上海,小时候常到外婆家去玩,就有邻家的保姆来串门,就问:哪里来的人客?就说:南京来的。就啧啧起来,就说:乡喔人客,交关勿容易啊,来一大,要叫伊多七一眼。上海的职业阶层是全国最优秀的,年轻的时候迷三十年代的漫画杂志,托朋友搞一些盖上红图章的介绍纸到各大图书馆的旧期刊部,查一些旧上海出的漫画杂志。若是在北京的图书馆呢,只认哥们儿,只要关照一声,红图章啊、介绍纸啊什么都无所谓的;上海就公事公办,不用找“哥们儿”关照了,认介绍纸的级别,而且仔细,我带来的纸上写查《上海漫画》、《漫画世界》等,管理员很认真地把两种期刊都搬出来,看完以后,再要看《时代漫画》、《抗战漫画》什么的,就不行了,因为纸上没写。至今想起来仍觉得人家是对的。最好玩是鄙乡的南京图书馆,去查书,带了两条上海产的“中华牌”香烟(交关勿格算,顶顶勿格算的一种香烟),管书的老头大大咧咧地就收了,就哈七答八,有一本没一本地乱拿,没看两本来,老头凑过来了:你是艺术学院的?(倒霉,那次图省事就近弄了一个本院的纸。)是。你们那儿画小姑娘光屁股?嗯。一点都不穿?嗯。一点点都不穿?嗯。老头问了好几遍,感慨着,走了。我刚翻了两页书,他妈的他老人家又凑过来了:“我不相信,怎么会一点点都不穿啊……”





5.


我应该是一个简单并且快乐的人。起先大概是为了讨好女孩吧,我开始装有文化、牛逼的样子。蛮累的,他妈的。


为了庆祝毛泽东讲了一句话(那时候叫“最高指示”),半夜三更大家都不睡觉,到街上敲锣打鼓地游行,我被队伍里的人挤了一下,碰到一个女孩子的胸脯,软软的,舒服得可以去死,因此就理解了一段拿破仑的“指示”:男人的事业是在马背和女人的胸脯上。


煤矿那会儿是军队编制,“指导员”把一个“工作笔记”借给我们,叫我们把一些政治口号抄到黑板报上。我们翻那个笔记本,里面有一个女工交代搞“腐化”(即男女偷情)问题的记录:


  问:后来呢?

  答:他就关心我,问我一些家里的情况。

  问:后来呢?

  答:他就摸我。

  问:后来呢?

  答:我说你不要这样,不好。

  问:后来呢?

  答:他不听,就骑到我身上。


我们靠着这一类的文本在接受早期“性教育”:


《苦菜花》里日本鬼子怎么强奸中国妇女;《南方来信》里美国鬼子怎么强奸越南妇女;马路上贴的布告里的强奸犯……至于“爱情”么,影影绰绰的好像就是一枝梅花在雪地里开放,“梅花欢喜漫天雪”什么的……反正不知所云。


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做值日生,三个女孩,两个男孩,我们成立了一个“世界反对原子弹协会”。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为世界和平做多少贡献,只是大家为了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跑到鸡鸣寺后面的城墙上去疯过好几次。


插队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知青点有三个男生,还有五个女生。我们负责去挑水,弄柴火什么的,她们负责烧饭。另外的两个男生回南京“有事”去了,四个女生也回南京去了。偌大的两间“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里就只剩了我和她。当天夜里,下雷暴雨,半夜三更,她穿着圆领衫和短裤衩就跑到我的蚊帐里来。她说,她怕打雷,要我抱着她,我们抱在一起睡了一夜。


第二天,她们和他们都回来了,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一切照旧,我为此纳闷了好长时间,搞不懂女人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迹目”是沪宁线上一个城市里的知青,是公社文艺宣传队里的。她普通话说得不很好,报幕的时候,“第一个节目”就变成了“第一个迹目”,从此,我们就管她叫“第一个迹目”。


“第一个迹目”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男人可以作为事业的那部分,丰硕无比。我也被调到宣传队去了,写一些“东风舞红旗飘,革命生产掀高潮”的对口词之类的革命文艺节目。我们很快就混熟了,本着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原则,我把她带到我们的知青点去玩。她也回去她们的知青点里,拿来半斤花生米炒了请我们吃。


后来她告诉我,她们的知青点里有个男知青为了这半斤花生米不高兴了。我说,不高兴就不高兴,想打架么?她说,不是想打架,是伤心,他在家哭了一下午。原来是“爱情”,我有点明白了,爱情是不能拿出来“有福同享”的。



6.


人类的文化,尤其是“文学”、“艺术”这一块,不少是“起哄”弄出来的。庄子挺会“起哄”,尽胡说八道,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变成了蝴蝶,然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究竟是庄子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子,庄子就哄成了个大文学家。


嬉皮士们“起哄”,把事情弄大了,就成了现代文化。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当初“起哄”的影子,比如各位身上的牛仔裤、汗衫(时髦话叫T恤),不要小看了这些成绩,假如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真还没有今天这么方便。听年纪大一点的人说,当初要混个饭碗,不花大钱做几身好衣服是走不出去的,今天你花个三千五千弄一套西装当然也能穿,但不能保证人家不拿你当“乡镇企业家”看,还不如穿两件二三十元钱买的“T恤”,还挺有味道的呢。这叫“文化”。


艺术家,本来就是专门“起哄”的,“哄”得好、“哄”得有趣、“哄”得有智慧,就是成就,就可以无愧地去吃一点不是自己种的米。


可惜我们今天看到的“当代中国艺术品”大都应该归“教育局”管,艺术家个个都认为自己比人家能,都想逮谁教训一把。


好了,这两年比较时兴“起哄”这件事了,“玩”电影,“玩”文学……但太多学学样子的东西,很少有自己的感受。就像当年模仿卓别林的小胡子,外八字脚,满天飞,实在叫人受不了,那就不叫“起哄”了,是拿肉麻当有趣。





7.


我内心一直都比较抵触过于规范的东西,对于“草根文化”倒是情有独钟。这可能跟小时候的记忆有关,打我懂事开始就一直被灌输一种“所有规范的东西都是荒谬的”概念,什么交白卷的是英雄啊,所以我始终不愿意认同规范、认同权威,只有自己认可的东西才是好。



8.


古代背包族,他们其实看得穿,就是你给我再多的房子,给我再多的钱,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我与其为了这一场空的东西奋斗终生,还不如拉倒。就像驴子一样,我为了眼前那个还不一定吃得到的胡萝卜,我他妈的不停地拉这个破磨子,磨子很沉啊,我还不如到外面翻身打滚撒撒野。



9.


诗人、画家或者剧作家、小说家,往往是这样的,表面看上去很懦弱,打他也不还手,骂他又不还口,什么闯祸的事都不敢做。其实不是懦弱,他一肚子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他就慢慢自己跟纸较把劲,跟笔较把劲。一个人很容易宣泄,比如在同伙中间很牛逼,打架又是第一,玩什么都是他第一,他往往就没有力气与他的内心较劲。所以,你仔细研究一个成功的艺术家,童年的时候他往往在小伙伴中间不是很成功的,但是他内心想成功的欲望很强烈,比如说拿破仑,据说他如果个子不是那么矮,就不会在军事上那么狂,这种说法都有它的道理。



10.


阿城问我用什么纸画画最好,我说当然是旧纸,有清代的才好。他说上哪能找到这样的纸,我说某某这类的人家可能有。我说了几位在北京的老先生的名字,那时候这些老先生还健在,而且画价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不说话,大概是在心里算计了一下说,有些人我能找到,以后可以去一趟。我说搞纸吗,他说是啊,搞来求你给我画画。我说那你还不如直接要他们的画了。阿城就很不解地看着我说:我要他们的画干吗用?





11.


我想说的不是作为“英雄”而牺牲的个体,勇敢这种精神好像在西方文化里是不缺少的,我甚至认为西方文化的核心就是 “勇敢”,而中国文化的核心应该是“不贪”。“修齐治平”是“国家”或者说皇帝的希望,是社会对他们的要求,是他们向养活他们的朝廷或者说百姓的一个交代,是外壳,而内心应该是别样的。


我说的“勇敢”是指一往无前的“追求”,如《荷马史诗》里无事生非地去寻找金毛羊的英雄们。而“知耻者近乎勇”里的“勇”大致上是限于去做一件“应该”的正义事情时的决心,而什么是“应该”或者“正义”又有另外的说道。


一往无前的勇敢,结果能把一千千公斤一万万公斤的铁家伙拖得满地跑,或者送到天上去,把原子弹制造出来。而我说的“不贪”,应该主要不是指“廉”,而是指《易经》、老庄等都在说的“空”一类的崇尚自然的观念。



12.


“美”这个字,肯定不只是说“漂亮”。它的内涵、外延也可以扩得很大。本来,继续使用这样的词,也可以解释“现当代”,但这些传统的词使用得过于长久了,人们对它们已经有一套固定不变“内心读法”了,所以我也觉得换一些“新”的说法,是必要的。


我在评论中几乎从不使用“美”这个词。这只是一个修辞技巧的问题。因为这个词确实被用得太滥了。就像你说故事,不能老是形容一个女孩子大眼睛、红嘴唇什么的,你得换着说啊。



13.


悟这件事情,如花似雪,热一点就化了,凉一点就枯萎,稍纵即逝,不是拼了命用功,根本抓不住的。画画要拼命的,画死为止,我就准备画死了牺牲了,才可能悟得出来。必须画足够多的量,才出得来。但是苦用功也没用,要有活劲儿。





14.


画画其实就是在画自己。一个人什么样子,画出来就是什么样子。除非你没有画到这个程度,你画不出自己来。比如看某张画,是个很尖刻、很会算计、什么小地方都抓住不放的人画的,那这张画肯定很琐碎,到处都很卖弄,跟他的人一样。有的人比较随心所欲,有性情,那他的笔墨就比较性情,比较肆无忌惮。有的人实实在在,他的笔墨可能就实实在在。我这个人个性比较肆无忌惮,想干吗就干吗,我笔墨里面多少也就带有这样的情绪。



理想国 朱新建 2015-08-23 08:5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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