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华 双重转型时代的汪国真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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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晓华

来源|天涯博客


在哀歌《面包和酒》中,德国近代诗人荷尔德林曾经真诚地追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再次思考汪国真热时,这个句式也不断在我的头脑中盘旋。


断言某个时代“贫乏”,很可能失于武断。去掉这个形容词,相应表述会更具普遍意味:“在……时代里,诗人何为?”它揭示了这样的事实:诗人总是生存于特定的时代里;他/她既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又可以反过来影响时代;作为主动的生物,个体的选择至关重要。如果我们理解到这个层面,就有可能恰当地解释汪国真现象。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汪国真热出现于上个世纪90年代。此前,他虽然以其“青春写作”吸引了一些读者,但仅仅在《辽宁青年》、《女友》、《年轻人》、《青年博览》等非文学刊物发表过些许励志小诗,还没有成为流行偶像剧中的主角。到了90年代以后,他却迅速走到了大众文化广场的前台:诗集热销,被崇拜者疯狂追捧,声名一度如日中天。显然,他的走红与时代转折息息相关。只有回到这个转折中并还原其内在逻辑,我们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中国开始重启现代化进程,传统的意识形态、经济体制、文化风尚都成为拷问的对象。到了80年代,启蒙话语曾像风一样流行。在无数的讲座、沙龙、私下讨论中,被反复言说的关键词是:个体。人们发现,历史进程无论多么宏大,支持它的终极基础都是个体。个体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也是历史的归属。忽略个体的历史是异化的历史。此前,无数人曾经迷失于宏大叙事中,现在必须寻找自己。他/她不应是国家工具箱中的螺丝钉,而是自我塑造的主体。对于无数渴望获得承认的公民来说,这无疑是激动人心的表述。于是,每当有人于公众场合提及相关话题,听众的激情就会被点燃,精神的狂欢节则随时可能拉开序幕。与此同时,知识英雄确定了这样的信念:尽管可能存在巨大的险情和意想不到的曲折,但历史的壮丽航程必然抵达个体普遍解放的终点站。然而,到了90年代以后,这些突然间都成了疑问:启蒙话语的流行并未直接导致经济腾飞,中国开始调整意识形态的自由度,有关新权威主义的言说逐渐占据上风;随着经济改革渐趋深入,“市场”代替了“文化”的位置;原本激情洋溢的启蒙言说迅速沉寂,人文知识分子不得不克制自己拯救众生的冲动,而善于合作和计算的商人则升格为新的时代英雄。于是,中国知识分子被抛入一种交错状态:既要收敛自己原有的精神激情,又要投入到激烈的市场经济中。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体必须重新为自己奠基。然而,离开了熟悉的启蒙道路,我们应该走向何处呢?由于找不到答案,大批知识分子回到了书斋,沉浸于学问之中而暂时抑制思想的锋芒。恰在这样的背景中,汪国真的浅吟低唱吸引了大众的注意力。为了发出声音,他采取了一种新的言说策略:不是批判,不是拒绝,更不是北岛式的反抗,而是委婉地表达妥协的意愿。在他看来,人不应该“苛求”生活:“如果生活不够慷慨/我们也不必回报吝啬/何必要细细的盘算/付出和得到的必须一般多。”(《如果生活不够慷慨 》)倘若人不快乐,那么,不是世界出了问题,而是“我们的心胸还不够开阔”。(《生命总是美丽的》)相反,假如你懂得生活,幸福就会降临。总之,问题出在个体而非社会身上。应该反思的永远是个体。如果社会不公,那么,首先应该调整的是我们的心态:


我们学着对待流言,

学着从容而冷静地面对世事沧桑,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这便是我们的大勇,我们的修养。

(《走向远方》)


向“生活”和“世界”妥协,把痛苦归结为个体内在的欠缺,这是汪国真诗歌的重要主题。在他营造的语境中,启蒙时代张扬的主体退隐了,代之以谨慎的个体。汪国真诗歌中的人虽然总是“风雨兼程”,但几乎总是将批评的箭头指向自己。其励志诗似乎洋溢着青春的情怀,却处处透露出内敛的精神气质。与80年代的主流诗人相比,他展现了远为温和的立场。在他的文字中,读者看不到“我不相信”等决绝的表述,相反,“是否”、“我不知道”、“假如”等词反复出现,似乎是提问,又像是自我说服。从根本上讲,汪国真诗歌代表了个体-主体对集体-主体的妥协。与后来走红的于丹类似,他反复要求个人适应整体。正因为如此,他既适应了转型期的某种外在需要,又展示了知识分子在特定语境中的生存策略。于是,当启蒙知识分子暂时退隐之时,一个叫汪国真的诗人站到了大众文化的聚光灯下。这是“时事造偶像”的典型案例。


当然,这仅仅说出了汪国真走红的外在原因,还没有重构他受大众欢迎的深层线索。的确,时代需要汪国真式的诗人,但这仅仅为他提供了走红的因缘。走红的可能是任何一个汪国真式的人。“在……时代里”,这类诗人走红的必然性并不保证符合条件的每个人都声名显赫。为什么被选中的是汪国真而非他人?他的精神气质有何独特之处?事实上,他并不被知识界所看好:在汪国真走红之时,大批知识分子选择了书斋,将原有的激情投射到学问之中,以静观事变的方式守护自己的精神气节;对于他们来说,汪国真的诗句既显露了某种犬儒主义精神,又因过于简单、贫乏、造作而低于艺术的底线,只配被戏讽、嘲笑、拒绝。可是,大众的选择却恰恰与他们相反:在被知识分子冷落之时,汪国真受到了文学青年的热捧。是什么使大众和精英至少暂时分道扬镳?仅仅是由于汪国真填补了精英撤离后的文化空地吗?为了解释这个现象,我们必须再次重申一个关键词:市场。汪国真走红的时期,正是中国市场经济迅速兴起的历史间隙。市场经济倡导合理的博弈,要求其参与者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上自强不息。对于无数要投身于市场的人来说,人文知识分子的退隐情怀显然不足为鉴,有关进取的言说更能激励人心。在这种情况下,市场需要特殊的心灵鸡汤:既能鼓舞众生,又不逾越意识形态的雷池。汪国真的诗歌恰好满足了这种需求:在他轻盈的文字间,政治的地平线退隐了,活跃于天地之间的是中性的个人。似乎是有意,又仿佛是顺其自然,他们都选择了妥协中的进取和进取中的妥协:


如果远方呼喊我

我就走向远方

如果大山召唤我

我就走向大山

(《山高路远》)


响应“呼喊”和“召唤”,无疑展示了被动中的主动:个体不再是选择的主体,但“走”的行动却依然只能由自己承担。与躲进书斋的人文知识分子不同,汪国真诗歌中的“我”几乎总是“在路上”,时常洋溢着行走的激情:“双脚磨破/干脆再让夕阳涂抹小路/双手划烂/索性就让荆棘变成杜鹃。” 个体依旧奔走于当下和地平线之间,留给世界一个“背影”。他/她可以笑对苦难,却不能忍受平淡。为了追求成功,他不断走向“远方”,甚至表现出坚忍不拔的精神气质:“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即使不能超过别人,也要保持向上的动姿,并因而不断跨越自己:“向上的路/总是坎坷又崎岖/要永远保持最初的浪漫/真是不容易/有人悲哀/有人欣喜/当我们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个真实的自己”。(《跨越自己》)在90年代的特定语境中,此类浅显易懂的格言无疑既具励志作用,又有安慰功能,因而受到不少读者的青睐。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是汪国真选择了大众,毋宁说是大众选择了汪国真。


不过,与后来走红的于丹等人不同,汪国真的精神气质远为复杂:作为一个出生于50年代的诗人,他经历了文革、启蒙运动、市场化,其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他的诗歌虽然可以归结为心灵鸡汤,但其成分并非如很多读者所想象的那样单纯:从意气风发的主体到克制的个人,时代转型的轨迹也深深地印刻在字里行间。事实上,在转型发生之时,主体并非一下子就能适应了新的生存状态,相反,他/她需要自我说服。落实到汪国真的诗歌中,内心冲突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热爱生命》)显然,这种语句表达了自我规劝的努力。“风雨兼程”虽然出于自愿,但“既然”之类表述又透露出深深的无奈感。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个体,而是显现于冥冥之中的强大力量。如果说80年代的启蒙英雄总是坚定地朝着理想的世界挺进,那么,90年代的知识分子却往往被抛入纷乱的星空中,面对着莫测的未来:“也许,永远没有那一天/前程如朝霞般绚烂/也许,永远没有那一天/成功如灯火般辉煌/也许,只能是这样/攀援却达不到峰顶/也许,只能是这样/奔流却掀不起波浪。”(《也许》)正由于如此,汪国真的诗句时常透露出深入骨髓的不确定感,有时甚至洋溢着宿命论的气息:“岁月如水/流到什么地方/就有什么样的时尚/我们怎能苛求/世事与沧桑。”(《永恒的心》);“我不知道/是否 还爱着你/如果爱着/为什么会有那样一次分离”。(《怀想》)相对于这种卑微感,汪国真式的自信时常显得突兀:“你倘若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脚下就有一片坚实的土地”。(《旅程》);“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热爱生命》)然而,“意料之中”的是什么呢?是个人的成功,还是集体性的救赎?如果命运莫测,个人又怎能自我确认?倘若集体再次成为压抑的代名词,又有什么能担保我们可以率性地生活?对此,汪国真并没有——事实上,也无法——做出回答。他所擅长的是一种修辞术:通过语言层面的转换,原本被动的状态吊诡地再次暗合了主体的选择,个体似乎开始重新掌握生命的舵盘。这里面确实包涵着自欺的成分,甚至可能已经衍生出一套精神伪装术,但其中绝非没有任何真诚的成分:在内敛的总体氛围中,汪国真的诗歌依然隐隐地透露出某种执着乃至倔强;在他的文字中,80年代的精神血脉并未完全失踪,而是以修正(缩减)后的形态延续下来。正如90年代的市场经济改革延续了启蒙的某些向度,汪国真诗歌也保留着80年代的精神痕迹:一群人经历了同样的生命历程,具有相似的精神根性,保留了某些无法泯灭的激情。即使对于批判他的人文知识分子来说,这种残存的气质也意味着安慰。在他去世之后,不少曾投身于启蒙的人文知识分子也表达了怀念之意。其中况味,值得后人细细品读。


单从艺术的角度看,汪国真似乎缺乏足够的研究价值:他既没有征用丰富的词汇,又未曾创造出复杂的文本结构,更没有表达高深的思想。然而,如此这般的他却在转型的时代里获得了出场的机缘,站到了大众文化的聚光灯下,以其对“中国性”的表述而走红并引发争议。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复杂的精神样本,一种可以仔细解读的症候,一类值得反复审视的背影。现在,斯人已逝,但上述问题并未随之消失。相反,它值得我们永远深思:“在……时代里”,我们何为?



天涯观察 2015-08-23 08:5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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