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薛宝钗形象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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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松樵

来源|天涯博客


宝钗的屋子如“雪洞”。她是一个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每一件事她都做得很合适,因为她无所求。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缘之故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她无能为力。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了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与宝琴的关系很好;但对宝钗一直心怀恐惧,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


林黛玉不会嫉妒袭人,但却较上了宝钗。真性情之间的关系并非都是友好,许多情况下是非常残酷。


宝钗的空和宝玉的空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她又知道“毫无意义的生活”就是全部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或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我们尽可放心,宝钗永远不会出家,永远不会想到死。在宝钗看来,动辄出家或不想活,这是自怜自艾之人的人生道路。她会顽强地生活下去,使自己成为生活本身。


宝钗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看得到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也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


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因之也就无所谓破灭。宝钗啥都明白,因之他自可过太平日子。


宝钗无求无喜,但却一切有度。这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而是一种天然的“合适”。 她的“合适”法则举世无例,所以她不拘泥。宝钗所做的事大体公正,名分上的事情她乐于去做,但决不藏奸。宝钗对针尖麦芒似的黛玉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这是在玩笼络伎俩,其实不然。在宝钗心中,人无好坏之别,但品性却有清浊之分。读遍红楼,宝钗看黛玉是较宝玉为重的。——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第九十七回,“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正说明了这一点。


薛宝钗身上的根本或曰本质所体现的是中国哲学的另外一个方面,她的屋子里面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实际上她是最早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了。她不是通过痛苦和思考悟到的,而是天性如此。薛家破产,哥哥被抓,她对薛姨妈说,趁有活口,劝妈妈问问哥哥还欠了别人多少钱。都没钱了,宝钗很淡然,无所谓。她是真正无所谓的人,但她一切事都做,一切都做得很合适。她不求目的,只要合适,这就是中庸之道。这种合适又很微妙:这个人应对这个事,合适;他们俩之间应对这个事,这样做也合适。很显然,宝钗的合适是随机应变的,又是先验的。这个合适蕴涵在她的所有内里外在中间。实际上她根本看不上贾宝玉,但也无所谓。第九十七回,“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


宝钗是无所求的人,所以我们万不可以市俗经验推想她的动机,读者所看到的她“为什么”,“怎么样”,就像“月映万川”,只是现象罢了。


宝钗天然的悟,可用一事来说明。宝玉第二十二回看戏,鲁智深有句唱词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与袭人谈及此句时,宝玉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袭人吃了一惊。袭人找到黛玉,黛玉次日又找到宝钗。宝钗于是说:“这个人悟了。”黛玉说:“等我问他。”于是黛玉就问了他两句话,宝玉竟不能答,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这是宝玉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与自己没有关系。那么实际上,宝钗说“这个人悟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


中国历史上只有两次描画了人间的天国,一个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一个是红楼梦的大观园。


在《红楼梦》里,人无论好坏,只论清浊,其中的女儿性恰恰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人性和谐的最高梦想。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于领悟自身的虚幻,将人归于天。而女儿是水做的,无须这种领悟,她们是天化的人,自身就是天上无尘的花朵,在显示冥冥之时,上天也不能不欣赏自己的创作。


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这么漂亮,不在于它仅仅是写好了一个什么故事,或表达了哲学观念,而在于它体现出中国精神一个特别美妙的地方。这个美妙的部分在西方文学里本来是个绝望的部分,就是浮士德说的“真美呵,你停下来吧”,但还是消失了的那个部分。它不会停下来,因为执之者失。这时中国就采取一个什么办法呢?——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相望不相闻。


任万物自生,如天观世。每个生命的美丽都不去驾驭,自现而自隐,自灭而自生。黛玉和宝玉,爱的那么深切,也没有说,我爱你,一点也没有。这场惊天动地的恋情,其实就是两颗心的显示过程。(据《顾城哲思录》)



天涯观察 2015-08-23 08: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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