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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梁卫星老师的这本“教育小说”,我总要想起鲁迅的《夜颂》。
鲁迅说,人在白天日下,是戴着“人造的面具”,穿着精心设计的“衣裳”的,在深夜独处时,就脱下了面具和衣裳,面对“赤条条”的自我。但还有皮肤——这也是掩饰物。于是,就要揭皮见骨,才露出血淋淋的真实。
梁卫星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在一开始,都戴着面具,穿着衣裳;但随着小说情节的推演,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放下面具,脱了衣服,揭开皮,就让我们读者赫然看见了每一个人的“血肉人生”:它是血淋淋的,同时又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
这同时是作者自己的“血肉人生”——他确实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无情地解剖着他的人物,更无情地分解着自己。于是,小说里的每一页,每一行,都闪现着手术刀的寒光,逼视着每一个人物,又逼视着作者自己。真是刀锋过处,血肉毕现,人生的惨淡真相,怵目惊心。
这解剖的刀锋更逼向我们每一个读者:就在阅读的此刻,我们也还戴着面具。
于是,通过痛苦的拷问灵魂的阅读,所有的人——小说人物,也是生活中的“海老师”、“贾老师”、“邹老师”、“吴老师”、“孙老师”们;小说的叙述者“苏老师”和他的同龄人“江老师”、“田老师”们;还有小说的作者梁老师;还有小说的序言作者钱老师;以及每一个读者:张、王、赵、李……老师、非老师们——都“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了。
这正是我的,我相信也是每一个真诚的读者的,真实的阅读体验:仿佛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体味着其中的恐惧,清醒和温馨。
于是,我们都成了“爱夜的人”,而且开始有了“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重新打量我们熟悉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教学生活,再度观察我们生活于其间的见惯不怪的教室,校门口,街道……,就突然有了让我们出一身冷汗的发现。
这是“夜”中的“暗”:“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其中自然不可缺少我们这些“教育者”——引者注)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灿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了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这更是“白日”之“暗”:在“热闹,喧嚣”的“高墙后面,大厦中间”,“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
作者身在其间,甚至也曾沉溺,突然惊醒,却苦于难以拔出,就想通过写作以自救,或许也能唤起一二同道以相扶。于是,就给自己规定:要揭开“黑暗的装饰”的一角,在“人肉酱缸上的金盖”上打一个小洞,抹去(哪怕只是部分地抹去)“鬼脸上的雪花膏”,还一个黑暗的真实。
这是一个逐层深入的过程:由教育者(小说里的每一位老师、组长,主任,校长,局长)的黑暗——内心的与人际关系的黑暗;到教育的黑暗——体制的,权力结构的黑暗;到社会的黑暗——社会关系与体制的黑暗,改革的黑暗;最后到存在的黑暗——人性的,教育与社 会本体的黑暗。正是对这四大黑暗的追问与揭示,构成了这部“教育小说”的丰厚的内涵。它是文学的,是教育学的,社会学的,也力图达到哲学的深度。对这位年轻的中学老师,可以说是一个沉重的挑战和负担,不仅是学识、笔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于是,作者写得大汗淋漓,我们读者也读得心惊肉跳。
但作者也因此成为一个“爱夜的人”;而如鲁迅所说,“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孤独是思想者的宿命——引者注),有闲者(“有闲”即超脱,就能够成为清醒的观察者,批判者——引者注),不能战斗者(多疑的思想者很难成为“战士”——引者注),怕光明者(因为许多“光明”都是伪饰和谎言——引者注)。也还是鲁迅所说:“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这也是一位哲学家的概念:“盛满光明的黑暗”。
这是确实的:当发掘灵魂的深,挖出隐蔽的“恶”的同时,也必然遇到同样深藏的“善”。人性的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本来就是难解难分,纠缠为一体的。通体光明的教育的乌托邦世界,永远存在于彼岸;此岸的教育从来和理想的教育是有距离的,因而总是黑与白,善与恶交织的。区别仅在于健全的社会里,人性与教育能做到“扬善抑恶”;如果人性与教育都在“扬恶抑善”,那么,这个社会就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这也是生活在当下中国社会与教育环境中的作者,以及我们,最感痛苦的。
尽管大环境出了问题,但我们自己却要坚守“扬善抑恶”的人的底线,教育的底线,文学的底线。于是,作者在揭示笔下的人物的“恶”的同时,又发掘着人性的“善”;在“无情解剖”以后,又有“理解的同情”。读者感受着尖锐的疼痛,又体验着悲悯的忧伤。——这都是更高的人生境界,教育境界,和文学境界。
我们应该为作者这样的努力,表示感谢。——他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了“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语),我们将在绝望与希望的起伏中获得教育人生的真实,而真实的人生是最珍贵的。
最后,还要从我的专业——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角度,说几句。我把梁卫星老师的书归为“教育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个文学史的概念,因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都和教育小说有着血缘性的关系。我曾经说过,五四新文学运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校园文学运动,它最初的作者和读者都来自校园。不仅是北京大学这样的大学成为五四文学革命的中心和发源地,而且还有许多中学,师范学校,都成为各地方新文学的培育基地。这样,反映大学与中小学学校生活的教育小说,就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并且产生了叶圣陶的《倪焕之》这样的教育小说的经典。而当代文学的研究者都知道,在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初,当代文学发展到“新时期”,第一篇标志性的作品,就是刘心武(他当时是一位中学教师)的《班主任》,这正是一篇教育小说。但在我的感觉里(我不是当代文学的专家,不敢说有研究),以后主要给成年人读的教育小说就逐渐边缘化。因此,我读到梁老师这本《成人之美兮》,不仅在观察和认识当下中国教育问题上获得许多启示,而且还有一种文学史研究者的兴奋,因为它在文学上提供了新的东西:不仅是前面提到的对中国教育人生观察、剖析的锐利和深度,更创造了新的文学典型——在我看来,至少“海老师”、“贾老师”、“邹老师”与作为叙述者的“苏老师”,这四个典型是可以进入当代教育小说的人物画廊的,每一个人都足以写出有分量的“人物论”。因此,以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判断,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这本《成人之美兮》是具有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的。
2010年5月13日——16日
摘自《成人之美兮》
钱理群 2012-02-29 19: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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