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工作的年轻人和他忧郁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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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四川美术学院“伤痕美术”的代表人物,八十年代初以《春风已苏醒》、《青春》等作品为代表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油画史上的特殊的地位。那一时期何多苓的作品是抒情的、诗意的、神秘的、不可知的……当下何多苓的作品更具个人化,在写实主义的自身语言模式中努力探求一种当代的可能性。画面神秘、耐人寻味、灰色的色彩微妙而复杂,灵动性的笔触准确的把握了造型,细微的层次感,微妙的灰色和彩色交织,无形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本画册是何多苓根据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而创作的44连环画,带我们更深刻的理解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



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T省某县地主别洛库罗夫的庄园里。别洛库罗夫这个年轻人,黎明即起,穿一件紧腰长外衣,每天晚上要喝啤酒,老跟我抱怨,说他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住在花园里的厢房里,我则住在地主老宅的大厅里。这个大厅有许多圆柱,除了我睡的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以及我摆纸牌作卦的一张桌子外,再没有别的家具。里面的几个旧式的阿莫索夫壁炉(由H·A·阿莫索夫(一七八七--一八六八)设计的一种气动式炉子。)里老是嗡嗡作响,哪怕晴和的天气也是这样。遇上大雷雨,整座房子便震颤起来,似乎轰的一声就要土崩瓦解。特别在夜里,当十扇大窗霍地被闪电照亮时,那才真有点吓人呢。

我这人生性懒散,这一回干脆什么事都不做。一连几个小时,我望着窗外的天空、飞鸟和林荫道,阅读给我寄来的书报,要不就睡觉。有时我走出家门,在某个地方徘徊游荡,直到很晚才回来。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无意中走进一处陌生的庄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黄昏的阴影在扬花的黑麦地里延伸开去。两行又高又密的老云杉,像两面连绵不断的墙,营造出一条幽暗而美丽的林荫道。我轻松地越过一道栅栏,顺着这条林荫道走去,地上铺着一俄寸(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厚的针叶,走起来有点打滑。四周寂静而幽暗,只有在高高的树梢上,不时闪动着一片明亮的金光,一些蜘蛛网上变幻出虹霓般的色彩,针叶的气味浓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后来我拐弯,走上一条长长的锻树林荫道。这里同样荒凉而古老。隔年的树叶在脚下悲哀地沙沙作响,暮色中的树木中间隐藏着无数阴影。右侧的一座古老的果园里,一只黄莺懒洋洋地细声细气在歌唱,想必它也上了年纪啦。后来,椴树林荫道总算到头了,我经过一幢白色的带凉台和阁楼的房子,眼前忽地展现出一座庄园的院落和一个水面宽阔的池塘。池塘四周绿柳成荫,有一座洗澡棚子。池塘对岸有个村庄,还有一座又高又窄的钟楼,在夕阳的映照下,那上面的十字架金光闪闪。一时间,一种亲切而又熟悉的感觉让我心旷神怡,似乎眼前这番景象我早已在儿时见过。

一道白色的砖砌大门由院落通向田野,这大门古老而结实,两侧有一对石狮子。大门口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年长些,身材苗条,脸色苍白,十分漂亮,长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一张小嘴轮廓分明,神态严厉,对我似乎不屑一顾。另一个还很年轻,顶多十六八岁,同样苗条而苍白,嘴巴大些,一双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打一旁走过,说了一句英语,又扭怩起来。我仿佛觉得这两张可爱的脸儿也早已熟悉的。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住处,恍如做了一场好梦。

此后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别洛库罗夫在屋外散步,忽听得草地上沙沙作响,一辆带弹簧座的四轮马车驶进院子,车上坐着那位年长的姑娘。她为遭受火灾的乡民募捐而来,随身带着认捐的单子。她不正眼看我们,极其严肃而详尽地对我们讲起西亚诺沃村烧了多少家房子,有多少男女和儿童无家可归,以及救灾委员会初步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她现在就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她让我们认捐签字,收起单子后立即告辞。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对别洛库罗夫说,向他伸出手去,“您来吧,如果某某先生(原文为法文。)(她说出我的姓)光临舍下,想看一看崇拜他天才的人是怎样生活的,那么妈妈和我将十分荣幸。”


我鞠躬致谢。

她走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就讲起她家的情况。据他说,这个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叫莉季娅·沃尔恰尼诺夫娜,她和母亲、妹妹居住的庄园,连同池塘对岸的村子,都叫舍尔科夫卡。她的父亲当年在莫斯科地位显赫,去世时已是三品文官。尽管广有资财,沃尔恰尼诺夫的家人一直住在乡间,不论夏天冬天从不外出。莉季娅在舍尔科夫卡的地方自治会开办的小学(旧俄乡村小学,学制三——四年,由地方自治会开办。)任教,每月领二十五卢布薪水。她自己的花销就靠这笔收入,她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


“这是一个有趣的家庭,”别洛库罗夫说,“好吧,我们哪天去看看她们。她们会欢迎您的。”



一个节日的午后,我们想起了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便动身到舍尔科夫卡去看望她们。母亲和两个女儿都在家。母亲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当初想必是个美人儿,不过现在身体虚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还害着哮喘病。她神色忧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了引起我的兴趣,尽量谈些绘画方面的话题。她从女儿那里得知,我可能会去舍尔科夫卡,她仓促间想起了在莫斯科的画展上曾见过我的两幅风景画。现在她就问我,在这些画里我想表现什么。莉季娅,家里人都叫她丽达,大部分时间在跟别洛库罗夫交谈,很少跟我说话。她神态严肃,不苟言笑,问他为什么不到地方自治机关任职,为什么他至今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地方自治会的会议。(旧俄省、县地方自治机关,一八六四——一九一四年问设置,负责地方教育、卫生、道路修建等事宜。经三种选民(县土地占有者、城市不动产所有者和村社代表)选举出的地方议员组成地方自治会,在贵族会议首脑的主持下每年召开会议。地方自治会每三年选举一次地方自治执行机关——地方自治局。)


“这样不好,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责备说,“不好。该惭愧啊。”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这样不好。”


“我们全县都掌握在巴拉金的手里,”丽达转向我接着说,“他本人是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委员会主席,他把县里的所有职位都分给了他的那些侄儿和女婿,自己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应当斗争才是。青年人应当组成强有力的派别,可是您看到了,我们这儿的青年人是怎么样的。该惭愧啊,彼得·彼得罗维奇!”

大家谈论地方自治局的时候,妹妹任妮亚一直默不作声。她向来不参加严肃的谈话。家里人还不把她当作大人看待,由于她小,大家叫她蜜修斯(“蜜斯”是英语miss(小姐)的音译。“蜜修斯”为“蜜斯”的昵称。),这是因为她小时候称呼她的家庭女教师为蜜斯的缘故。她一直好奇地望着我,当我翻看照相本时,她不时为我说明:“这是叔叔……这是教父”,还用纤细的手指点着相片。这时她像孩子般把肩头贴着我,我便在近处看到她那柔弱的尚未发育的胸脯,消瘦的肩膀,发辫和紧束着腰带的苗条的身子。

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原文为英语。),在花园里散步,喝茶,然后在晚餐时消磨了很长时间。在住惯了又大又空的圆柱大厅之后,来到这幢不大却很舒适的房子里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这里的四壁没有粗劣的石版画,这里对仆人以“您”相称,这里因为有了丽达和蜜修斯一切都显得年轻而纯洁,到处都呈现出上流社会的氛围。晚餐桌上,丽达又跟别洛库罗夫谈起县地方自治局、布拉金和学校图书馆的话题。这是一位富有朝气的、真诚的、有主见的姑娘,听她讲话很有意思,尽管她说得太多,声音响亮——这大概是她讲课养成的习惯。可是我的那位彼得·彼得罗维奇,从上大学起,就有个把话题引向争论的习惯,而且讲起话来枯燥无味、拖沓冗长,总想炫耀自己是个有头脑的进步人士。他做手势的时候,袖子带翻了一碗调味汁,弄得桌布上一滩油渍,可是除了我,好像谁也没有看见。


我们动身回去的时候,天色已黑,四下里一片寂静。


“良好的教养不在于你不弄翻调味汁、弄脏桌布,而在于别人弄翻了你只当没看见,”别洛库罗夫说完叹了一口气,“是啊,这是个极好的、有教养的家庭。我跟这些高尚的人很少联系了,真是很少联系了!成天忙忙碌碌!忙忙碌碌!”


他讲到,如果你想把农业经营得极好,就必须付出许多辛劳。而我却想:他这人多么迟钝、懒散!每当他谈起什么正经事,就故意拖长声调,哎呀哎的,干起事来,跟说话一样——慢慢腾腾,总是拖拖拉拉,错过了期限。我对他的办事认真已经不大信服,因为我曾托他去邮局发几封信,才知他一连几个星期把信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跟我并排走着,嘟哝道,“最难以忍受的是,你辛辛苦苦地工作,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丝一毫的同情都没有!”



从此我经常去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常我坐在凉台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我心情苦闷,对自己不满,惋惜我的生活匆匆流逝,而且没有趣味。我老想,我的心变得如此沉重,真该把它从胸腔里挖出来才好。这时候凉台上有人说话,响起衣裙的客牵声,翻书声。不久我就习惯了丽达的活动:白天她给病人看病,分发书本,经常不戴帽子、打着伞到村子里去,晚上则大声谈论着地方自治局和学校的事。这个苗条而漂亮、神态永远严肃、小嘴轮廓分明的姑娘,只要一谈起正经话题,总是冷冷地对我说:


“您对这种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她对我没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风景画家,在我的那些画里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觉得,我对她坚信不疑的事业是漠不关心的。我不由得记起一件往事,一次我路过贝加尔湖畔,遇到一个骑在马上、穿一身蓝布裤褂的布里亚特族(俄国境内少数民族,系蒙古族的一支。)姑娘。我问她,可否把她的烟袋卖给我。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轻蔑地看着我这张欧洲人的脸和我的帽子,不一会儿就懒得答理我。她一声叱喝,便策马而去。丽达也是这样蔑视我,似乎把我当成了异族人。当然,她在外表上绝不表露出她对我的不满,但我能感觉出来,因此,每当我坐在凉台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总是生着闷气,数落道:自己不是医生却给农民看病,无异于欺骗他们,再者一个人拥有两千俄亩(一俄亩等于一·0九公顷。)土地,做个慈善家那还不容易。

她的妹妹蜜修斯,没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跟我一样,完全过着闲散的生活。早上起床后,她立即拿过一本书,坐在凉台上深深的圈椅里读起来,两条腿刚够着地。有时她带着书躲到杉树林荫道里,或者干脆跑出大门到田野里去。她整天看书,全神贯注地阅读着。有时她的眼睛看累了,目光变得呆滞,脸色十分苍白,凭着这些迹象才能推测到,这种阅读使她的脑子多么疲劳。每逢我上她的家,她一看到我就有点脸红,放下书,两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家里发生的事,比如说下房里的烟囱起火了,或是有个雇工在池塘里捉到一条大鱼。平时她总穿浅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我们一道散步,摘樱桃做果酱用,划船。每当她跳起来够樱桃或划桨时,从她那宽大的袖口里就露出她细弱的胳膊。有时我写生,她则站在旁边,看着我作画,连声赞扬。


七月末的一个星期日,早上九点多钟我就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我先在花园里一边散步,越走离正房越远,一边寻找白蘑菇。那年夏天这种蘑菇多极了,我在一旁插上标记,等着以后同任妮亚一道来采。和风习习。我看到任妮亚和她的母亲身穿浅色的节日衣裙,从教堂里回来,任妮亚一手压着帽子,大概怕被风刮掉。后来我听到她们在凉台上喝茶。

我这人无牵无挂,而且总想为自己的闲散生活找点借口,所以夏天我们庄园里的节日早晨总是格外诱人。这时郁郁葱葱的花园里空气湿润,露珠晶莹,在晨曦的照耀下,万物都熠熠生辉,显得喜气洋洋;这时房子附近弥漫着木犀花和夹竹桃的香味,年轻人刚从教堂里归来,在花园里喝着茶;这时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个个都兴高采烈;这时你再知道,所有这些健康、饱足、漂亮的人,在这漫长的夏日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在这种时刻,你不由得想道:但愿一辈子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此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花园里漫步,准备照这样无所事事地、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天,走上一个夏季。

任妮亚提着篮子来了。看她脸上的那副表情,仿佛她早知道或者预感到会在花园里找到我。我们一块儿采蘑菇,聊天。当她想问我什么时,就朝前走几步,这样好看清我的脸。

“昨天我们村里出了奇迹,”她说,“瘸腿的佩拉吉娅病了整整一年,什么样的医生和药都不管事,可是昨天有个老太婆嘀咕了一阵,她病就好了。”

“这算不了什么,”我说,“不应当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寻找奇迹。难道健康不是奇迹?难道生命本身不是奇迹?凡是不可理解的东西,都是奇迹。”

“可是,对那些不可理解的东西,您不觉得可怕吗?”


“不怕。对那些我不理解的现象,我总是精神抖擞地迎上去,不向它们屈服。我比它们高明。人应当意识到,他比狮子、老虎、猩猩要高明,比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和万物都要高明,甚至比那些不可理解、被奉为奇迹的东西还要高明,否则他就不能算人,而是那种见什么都怕的老鼠。”

任妮亚以为,我既然是画家,知道的东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来。她一心想让我把她领进那个永恒而美妙的天地里,领进那个崇高的世界,照她看来,在那个世界里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谈上帝,谈永生,谈奇迹。而我不认为我和我的思想在我死后将不复存在,便回答说:“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我们将永生。”她听着,相信了,并不要求什么论证。

我们朝房子走去,她突然站住了,说:


“我们的丽达是个了不起的人,不是吗?我热烈地爱她,随时都可以为她牺牲我的生命。可是请您告诉我,”任妮亚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您说说为什么老跟她争论?为什么您动不动就生气?”


“因为她是不对的。”

任妮亚摇摇头表示不同意,眼睛里闪着泪花。


“真是不可理解!”她说。


这时,丽达刚好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拿一根马鞭站在台阶附近,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苗条而漂亮。她正对雇工吩咐些什么。她匆匆忙忙,大声说话,接待了两三个病人,之后一脸认真、操心的神色走遍所有的房间,一会儿打开这个立柜,一会儿又打开另一个立柜,最后到阁楼上去了。大家找了她好久,叫她吃午饭。等她来时,我们已经喝完汤了,所有这些细节不知为什么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整个这一天虽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回忆起来却栩栩如生,令人欢欣。午饭后,任妮亚埋进深深的圈椅里又看起书来,我又坐到台阶的最下一级。大家都不说话。天空乌云密布,下起稀疏的细雨。天气闷热,风早就停了,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也到凉台上来了,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手里拿着扇子。


“啊,妈妈,”任妮亚说,吻她的手,“白天睡觉对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她俩相亲相爱。一人去了花园,另一人必定站在凉台上,望着树林呼唤:“喂,任妮亚!”或是“妈妈,你在哪儿呢?”她俩经常在一起祈祷,两人同样笃信上帝,即使不说话,彼此也能心领神会。她俩对人的态度也一样。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很快就跟我处熟,喜欢我,只要我两三天不去,她就会打发人来探问,我是不是病了。跟蜜修斯一样,她也赞赏地观看我的画稿,絮絮叨叨地、毫无顾忌地告诉我发生的事,甚至把一些家庭秘密也透露给我。


她崇拜自己的大女儿。丽达向来不对人表示亲热,只说正经的事。她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在母亲和妹妹的眼里,是个神圣而又带几分神秘的人,诚如水兵们眼里的海军上将,总是坐在舰长室里,叫人难以接近。


“我们的丽达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也常常这样说,“不是吗?”


这时下着细雨,我们谈到了丽达。


“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说,然后战战兢兢地四下里看看,压低嗓子,鬼鬼祟祟地补充说:“这种人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不过,您知道吗,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学校啦,药房啦,书本啦,这些都很好,可是何苦走极端呢?她都二十四岁啦,早该认真想想自己的事了。老这样为书本和药房的事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大好年华就要过去了……她该出嫁了。”


任妮亚看书看得脸色发白,头发散乱,她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妈妈,一切有赖于上帝的旨意。”


说完,又埋头看书去了。

别洛库罗夫来了,他穿着紧腰长外衣和绣花衬衫。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后来天黑了,大家吃晚饭,又消磨了很长时间。丽达又讲起学校的事和那个把全县都抓在手里的拉巴金。这天晚上我离开沃尔恰尼诺夫家时,带走了这漫长而又闲散的一天那美好的印象,同时又悲哀地意识到:这世上的一切,不管它多么长久,总有结束的时候。任妮亚把我们送到大门口,也许是因为她从早到晚伴我度过了一天,这时我感到,离开她似乎有些寂寞,这可爱的一家人对我来说已十分亲切。入夏以来我头一次产主了作画的愿望。

“请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活得这么枯燥,毫无色彩?”我和别洛库罗夫一道回家时,问他,“我的生活枯燥,沉闷,单调,这是因为我是画家,我是怪人,从少年时代起我在精神上就备受折磨:嫉妒别人,对自己不满,对事业缺乏信心,我向来贫穷,到处漂泊;可是您呢,您是健康正常的人,是地主,是老爷——您为什么生活得这么乏味?为什么您从生活中获取的东西那么少?为什么,比如说吧,您至今没有爱上丽达或者任妮亚?”


“您忘了我爱着另一个女人。”别洛库罗夫回答。


他这是指他的女友,和他一起住在厢房里的柳博芙·伊凡诺夫娜。我每天都能见到这位女士在花园里散步。她长得极其丰满,肥胖,举止傲慢,活像一只养肥的母鹅,穿一套俄式衣裙,戴着项链,经常打一把小阳伞。仆人不时喊她回去吃饭或喝茶。三年前她租了一间厢房当别墅,从此就在别洛库罗夫家住下,看样子永远不会走了。她比他大十岁,把他管束得很严,以至他每次出门,都要征得她的许可。她经常扯着男人般的嗓子大哭大叫,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打发人去对她说,如果她再哭下去,我就立即搬家,她这才止住了。


我们回到家里,别洛库罗夫坐到沙发上,皱起眉头想着心事,我则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像个堕入情网的人,感受着内心的激动和欢欣。我不由得想谈谈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


“丽达只会爱上地方议员,而且像她一样,还得热心办医院和学校,”我说,“啊,为了这样的姑娘,不但可以参加地方自治会的工作,而且像童话里说的那样,穿破铁鞋也心甘情愿。还有那个蜜修斯,她是多么可爱呀!”


别洛库罗夫慢慢腾腾地大谈时代病——悲观主义。他说得振振有词,那种口气就好像我在跟他辩论似的。要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高谈阔论,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走,这时你的心情远比穿过几百俄里荒凉、单调、干枯的草原还要烦闷。


“问题不在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我恼怒地说,“问题在于一百个人当中倒有九十九个没有头脑!”


别洛库罗夫认为这话是说他的,一气之下就走了。



“公爵在玛洛焦莫沃村作客,他向你问候,”丽达不知从哪儿回来,脱着手套,对母亲说,“他讲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他答应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上再一次提出在玛洛焦莫沃村设立医务所的问题。不过他又说希望不大。”这时她转身对我说:“对不起,我又忘了,您对这种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到气愤。


“为什么不感兴趣?”我问,耸耸肩膀,“您不乐意知道我的看法,但我敢向您保证,这个问题我倒是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依我看,玛洛焦莫沃村完全不需要医务所。”


我的气愤传到她身上。她看我一眼,眯起眼睛,问道:


“那么需要什么呢?风景画吗?”


“风景画也不需要。那里什么都不需要。”


她脱掉手套后拿起一份邮差刚送来的报纸。过一会儿,她显然克制住自己,小声说:


“上星期安娜难产死了,如果附近有医务所的话,她就会活下来。我以为,风景画家先生们对此应有明确的看法。”

“我对此有十分明确的看法,请您相信,”我回答说,但她用报纸挡住我的视线,似乎不愿听我的,“依我看,医务所、学校、图书馆、药房等等,在现有的条件下只有利于奴役。人民被一条巨大的锁链捆住了手脚,而您不去析断这条锁链,反而给它增加许多新的环节——这就是我的看法。”


她抬头看我一眼,嘲讽地一笑。我继续说下去,竭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


“问题不在于安娜死于难产,而在于所有这些安娜、玛芙拉和佩拉吉娅从早到晚弯着腰干活,力不胜任的劳动害得她们老是生病,她们一辈子为挨饿和生病的孩子担心,一辈子害怕死亡和疾病,一辈子求医看病,未老先衰,面容憔悴,在污秽和臭气中死去。她们的孩子长大了,又重复这老一套。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千千万万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只为了一块面包,成天担惊受怕。他们的处境之所以可怕,还在于他们没有工夫考虑自己的灵魂,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和面貌。饥饿、寒冷、本能的恐惧,繁重的劳动,像雪崩一样堵住了他们精神生活的道路。而只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才是他唯一的人生追求。您到他们中间去,用医院和学校帮助他们,但您这样做并不能使他们摆脱束缚,恰恰相反,您却进一步奴役他们,因为您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新的偏见,您扩大了他们的需求范围,且不说为了买斑螫膏药和书本,他们就得给地方自治会付钱,这就是说,他们得更辛苦地干活才成。”

“我不想跟您争论,”丽达放下报纸说,“这一套我早听过了。我只想对您说一句:不要袖手旁观。的确,我们并不能拯救人类,而且在许多方面可能犯错误,但是我们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们是正确的。一个有文化的人最崇高最神圣的使命是为周围的人们服务,所以我们尽我们的能力这样做。您不喜欢这个,不过一个人做事本来就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有丽达在场她总有点胆怯,一面说话,一面不安地察看她的脸色,生怕说出多余的或者不恰当的话。她也从来不反对她的意见,总是随声附和:“说得对,丽达说得对。”


“教农民读书识字,散发充满可怜的说教和民间俗语的书本,设立医务所,这一切既不能消除愚昧,也不能降低死亡率,这正如你们家里的灯光不能照亮窗外的大花园一样。”我说,“您并没有给他们任何东西,您干预他们的生活,其结果只能使这些人生出新的需求,为此付出更多的劳动,”


“哎呀,我的天哪,可是人总得干些事情!”丽达恼火地说,听她的语气可以知道,她认为我的议论毫无道理,她鄙视它们。


“必须让人们从沉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说,“必须减轻他们的重负,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使他们不致于一辈子都守着炉台和洗衣盆,或者在田野里干活,使他们也有时间来考虑灵魂和上帝,能够更广泛地发挥出他们精神上的才能。每一个人在精神活动中的使命是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一旦您使他们那种笨重的牲口般的劳动成为不必要,一旦您让他们感到自己的自由,到那时您将看到,您的那些书本和药房其实是一种嘲弄。既然人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使命,那么能够满足他们的只有宗教、科学和艺术,而不是这些无聊的东西。”


“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丽达冷笑道,“难道这是可能的?”


“可能的。您可以分担他们的部分劳动。如果我们,全体城乡居民,无一例外地同意分担他们旨在满足全人类物质需要的劳动,那么分到我们每个人头上的可能一天不超过两三小时。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全体富人和穷人,一天只工作三小时,那么其余的时间我们都空闲了。请再设想一下,为了更少地依靠我们的体力,为了减轻劳动,我们发明各种代替劳动的机器,并且尽量把我们的需求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们锻炼自己,锻炼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不怕饥饿和寒冷,到时候我们就不会像安娜、玛芙拉和佩拉吉娅那样,成天为孩子们的健康担惊受怕了。您想一想,我们不看病,不开药房、烟厂和酒厂——最后我们会剩下多少富裕的时间啊!让我们大家共同把这闲暇的时间献给科学和艺术。就像农民有时全体出动去修路一样,我们大家也全体出动,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那么——对此我深信不疑——真理会很快被揭示出来,人们就可以摆脱那种经常折磨人、压抑人的恐惧感,甚至摆脱死亡本身。”

“不过,您是自相矛盾的,”丽达说,“您口口声声‘科学’,‘科学’,可您又否定识字教育。”


“在人们只能读到酒店的招牌、偶尔看到几本读不懂的书本的情况下,识字教育又能怎么样?这样的识字教育早从留里克(据编年史记载,留里克为公元九世纪的诺夫哥罗德大公,留里克王朝的奠基人。)时代起就延续下来,果戈理笔下的彼得鲁什卡早就会读书认字了,可是农村呢,留里克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我们需要的不是识字教育,而是广泛地发挥精神才能的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您连医学也反对。”


“是的。医学只有在把疾病当作自然现象加以研究,而不是为了治疗的情况下,才是必需的。如果要治疗的话,那也不是治病,而是根治病因,只要消除体力劳动这一主要的病因,那就不会有病。我不承认有什么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继续道,“一切真正的科学和艺术所追求的不是暂时的局部的目标,而是永恒的整体的目标——它们寻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探索上帝和心灵。如果把它们同当前的需要和迫切问题拉扯在一起,那么它们只能使生活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沉重。我们有许多医生、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和侍人。全部聪明才智和精神力量,都耗费在满足暂时的、转眼即逝的需要上……我们的学者们、作家们和艺术家们在辛勤工作,多亏他们的努力,人们的生活条件一天比一天舒适,人们的物质需求不断增长,与此同时,离真理却十分遥远,人依旧是最贪婪凶残、最卑鄙龌龊的动物。事物发展的趋向是,人类的大多数将退化,并永远丧失一切生活能力。在这样的条件下,艺术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是有才能,他的作用就越令人奇怪、不可理解,因为实际上他的工作不过是供凶残卑鄙的禽鲁消遣,是维护现行制度的。所以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不工作……什么都不需要,让地球毁灭去吧!”

“蜜修斯,你出去,”丽达对妹妹说,显然认为我的言论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


任妮亚不悦地看看姐姐和母亲,走了出去。


“有些人想为自己的冷漠辩解,总是发表这类妙论。”丽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给人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您威胁说不再工作,”丽达接下去说,“显然您把自己的工作估计得很高。我们别争论了,反正我们永远谈不到一块儿去,因为您刚才那么鄙薄地谈到的图书馆和药房,即使很不完备,我也认为它们高出于世界上所有的风景画。”说到这里,她立即对着母亲,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公爵自从离开我们家后,人瘦了许多,模样大变了。家里人要把他送到维希(法国疗养城市。)去。”


她对母亲谈起公爵的情况,显然是不想跟我说话。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她像个近视眼似的,把头低低地凑到桌子跟前,装作看报的样子。我的在场使人难堪。于是我告辞回家。



外面很静。池塘对岸的村子已经人睡,看不到一丝灯光,只有水面上朦朦胧胧地倒映着暗淡的星空。任妮亚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前的石狮旁,等着我,想送送我。


“村里人都睡了,”我对她说,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却看到一双忧伤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连酒店掌柜和盗马贼都安然入睡了,我们这些上流人却在互相呕气,争论不休。”


这是一个凄凉的八月之夜,之所以凄凉,困为已经透出秋意。蒙着紫气的月亮慢慢升起,朦胧的月光照着大路和大路两侧黑沉沉的冬麦地。不时有流星坠落下去。任妮亚和我并排走在路上,她竭力不看天空,免得看到流星,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害怕。


“我觉得您是对的,”她说,在夜间的潮气中打着冷颤,“如果人们同心协力,献身于精神活动,那么他们很快就会明了一切。”

“当然。我们是万物之灵。如果我们当真能认识到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而且只为崇高的目的而生活,那么我们最终会变成神。然而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人类将退化,连天才也不会留下痕迹。”


大门已经看不见,任妮亚站住了,急匆匆跟我握手。


“晚安,”她打着哆嗦说,她只穿一件衬衫,冷得瑟缩着,“明天您再来。”

想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生着闷气,对己对人都不满意,我不禁感到害怕。我也竭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


“再跟我待一会儿,”我说,“求求您了。”

我爱任妮亚。我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总来迎我,送我,因为她总是温柔而欣喜地望着我。她那苍白的脸,娇嫩的脖颈,纤细的手,她的柔弱,闲散,她的书,是多么美妙而动人!那么,智慧呢?我怀疑她有杰出的才能,但我赞赏她的眼界开阔,也许这是因为她的许多想法跟严肃、漂亮、却不喜欢我的丽达完全不同。任妮亚喜欢我这个画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也一心只想为她作画,在我的幻想中,她是我娇小的皇后,她跟我共同拥有这些树林、田野、雾召和朝霞,拥有这美丽迷人的大自然,尽管在这里我至今仍感到极其孤独,像个多余的人。


“再待一会儿,”我央求道,“求求您了。”

我脱下大衣,披到她冰凉的肩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可笑、难看,便笑起来,把大衣甩掉了。趁这时我把她搂在怀里,连连吻她的脸、肩膀和手。


“明天见!”她悄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拥抱我,似乎怕打破这夜的宁静,“我们家彼此不保守秘密,我现在应当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和姐姐……这是多么可怕!妈妈倒没什么,妈妈也喜欢您,可是丽达……”


她朝大门跑去。


“再见!”她喊了一声。

之后有两分钟时间我听到她在奔跑。我已不想回家,再说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去。我犹豫地站了片刻,然后缓步走回去,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爱、朴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阁楼上的两扇窗子,像眼睛似地望着我,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我走过凉台,在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处在老榆树的荫影中,从那里瞧着房子。只见蜜修斯住的阁楼上,窗子亮了一下,随后漾出柔和的绿光——这是因为灯上罩着罩子。人影摇曳……我的内心充溢着柔情和恬静,我满意自己,满意我还能够有所眷恋,能够爱人。可是转念一想,此刻在离我几步远的这幢房子的某个房间里,住着那个并不爱我、可能还恨我的丽达,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着任妮亚会不会走出来,我凝神细听,似乎觉得阁楼里有人在说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绿色的灯光熄灭了,人影也看不见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房子上空,照耀着沉睡的花园和小路。屋前花坛里的大丽花和玫瑰清晰可见,好像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变得很冷。我走出花园,在路上拣起我的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我又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坐在凉台上,等着任妮亚会突然从花坛后面走到球场上来,或者从一条林荫道里走出来,或者能听到她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后来我走进客厅和饭厅。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从饭厅里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前厅,然后又返回来。走廊里有好几扇门,从一间房里传来丽达的声音。


“上帝……送给……乌鸦……”她拖长声音大声念道,大概在给学生听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谁在外面?”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喊了一声。


“是我。”


“哦!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出来见您,我正在教达莎功课。”


“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可在花园里?”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动身去奔萨省我姨妈家了。冬天她们可能到国外去……”她沉吟一下这样补充说。“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你写完了吗?”


我走进前厅,万念俱灰地站在那里,望着池塘,望着村子,耳边又传来丽达的声音:


“一小块奶酪……上帝给乌鸦送来一小块奶酪……”


我离开庄园,走的是头一次来的路,不过方向相反:先从院子进入花园,经过一幢房子,然后是一条极树林荫道……这时一个男孩追上我,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展开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无法不服从她而让她伤心。愿上帝赐给您幸福,请原谅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妈妈怎样伤心落泪。

然后是那条幽暗的云杉林荫道,一道倒塌的栅栏……在田野上,当初黑麦正扬花,鹌鹑声声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绊腿的马儿在游荡。那些山坡上,东一处西一处露出绿油油的冬麦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种冷静的心境,想起在沃尔恰尼诺大家讲的那席话不禁感到羞愧,跟从前一样我又过起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处,我收拾一下行李,当天晚上就动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亚,在火车上遇见了别洛库罗夫。他依旧穿着紧腰长外衣和绣花衬衫。当我问到他的健康状况,他回答说:“托您的福了。”我们交谈起来。他把原先的田庄卖了,用柳博芙·伊凡诺夫娜的名义又买了一处小一点的田庄。关于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他谈得不多。据他说,丽达依旧住在舍尔科夫卡,在小学里教孩子们读书。渐渐地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同情她的人,他们结成一个强有力的派别,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会的选举中“打垮了”一直把持全县的拉巴金。关于任妮亚,别洛库罗夫只提到,她不在老家住,不知她如今在什么地方。

那幢带阁楼的房子我早已开始淡忘,只偶尔在作画和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地记起了阁楼窗口那片绿色的灯光,记起了我那天夜里走在田野上的脚步声,当时我沉醉于爱情的欢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冷得我不断地搓手。有时——这种时刻更少——当我孤独难耐、心情郁闷的时候,我也会模模糊糊地记起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觉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们会再相逢的……

蜜修斯,你在哪儿?


一八九六年四月


选自《带阁楼的房子》 吉林美术出版社


楚尘文化 契诃夫 2015-08-23 08: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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