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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位前辈,他为了和喜欢的女孩子接近而拿起相机,后来竟成了一位摄影作家。而我则是为了逃避失恋的痛苦,仅为私人理由而一头扎入摄影的世界,结果当了摄影师,像我这样的恐怕也不多见。 昭和三十三年九月初,一个残暑的夜晚,父亲因事故突然去世了。 那个时候我正在大阪平野町的一家小商业设计公司工作,我并不怎么在乎学习设计,却惯于去神户东滩的友人公寓鬼混,又常常在三宫、元町的高架桥下面晃荡。神户略带洋味的氛围令我说不清地喜欢,日夜在大街上不务正业地游玩。这时突然传来父亲的死讯,我便回到了大阪府茨木市的家。 那时,我还差一个月就要满二十岁了。 父亲的去世使我成了一名自由设计者。因为同情我突然丧父,公司认可我作为一名独立设计师接活儿,定期地给我一些宣传品设计的单子。我把家里的一个房间辟为工作室,与神户市里那些我最喜欢混的有趣好玩之处暂时作别,日夜埋头于设计工作。白天跑公司和印刷所,深夜做完当天分派的单子,早上睡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我渐渐有了一般年轻菜鸟不太能拿到的收入。然而相比从前,我的生活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根本没时间花钱。除了做西装,便只剩收集唱片的爱好。喜欢的书也没空定下心来阅读,离那种夜夜玩乐的生活也似乎很远了。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我喜欢上了一个白领女孩。我们相识于晚春,然后一直约会,我做设计赚的收入基本上都花在和她一起的时间里,直到四个月后,盛夏的一个星期日,她说:“我,要结婚了。”“知道了。那么再见吧。”恋情戛然而止。不管太过年轻的我怎么不善于处理这种情况,总之就这样被甩了。这事令我备受打击,正如莎士比亚说的:“嫉妒是一个长着绿眼睛的怪物。”懊恼的情绪日夜纠缠着我。一直进展顺利的设计工作完全无法继续,尤其是深夜独处时分,要坚持案头作业实在太痛苦了。直到某一天晚上,突然灵光一闪:“我要拍照!”这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没头没脑的决心、不顾后果的念头一下子捕获了我。我这个人从来就是心念一动就一条道儿跑到黑的性格,做事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所以毫不踌躇地下了决心:“对,我就去请岩宫先生让我进他的工作室吧。” 那时我出于设计工作的需要,经人介绍认识了名满关西的摄影作家岩宫武二氏,为了委托摄影的事,去过几次他的摄影工作室“岩宫photos”。当然那些委托项目都无须岩宫老师亲自动手,我不过是和他手下大批的助手打打交道,与其中几人混熟了便请他们帮忙。那时我对于摄影一无所知,可以说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为了找人帮忙拍照而出入岩宫先生的工作室。然而有一回,岩宫先生带着他的手下刚从夏威夷摄影归来,我看见工作室的同行们都穿着当地买的花哨的夏威夷衫,灵活地摆弄着棚摄和户外摄影专用的林好夫相机,满屋子忙碌的样子,忽然觉得没有比他们更男子汉气概、更飒爽帅气的人了。岩宫先生是一位身材瘦长、气质犀利、令人不敢随便与之搭讪的摄影家,但是出入他的工作室那段时间里,我却感觉他其实是一位内在温煦、十分有魅力的人物。 我这个人的脾气是一旦下定决心,绝对不听他人相劝。那次失恋给我的打击实在太大,导致原来的设计工作能不能再捡起,我已经毫不在乎了。而我虽然一心想着“我要改行搞摄影”,但对于摄影本身却依然兴致缺缺,没什么热情。说穿了只是为了逃避痛苦的现状罢了。实际上父亲的骤逝对我的打击尚未平复,失恋之痛又雪上加霜,二十岁的我已经无法忍受夜夜伏案绘图的劳作生活了。最后,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逃避现状的方法,就是和之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去一个崭新的世界——当时在我的眼中犹如运动员一般用行动力说话的“摄影”世界。我也知道并不喜欢摄影却任性地躲入这个世界,无非是自找苦吃,但我仍然跨进了这个领域,没想到就这样踏上了漫长的摄影人生,当时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于是我向交情不错的“岩宫photos”首席助理阿健坦露心里的想法。他态度很和善:“是吗!如果是森你的话,不知道老板会不会收呢,我帮你问问吧。”我也和母亲坦白了。母亲想了一会儿,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你父亲也不在了。”她只是提醒我要好好和父亲为我介绍的公司说明,把设计工作了结,便不再多说什么。 我念头一起,便半刻也按捺不住,第二天又去找阿健。由失恋引发的逆反心理是如此强烈,我恨不得马上一头扎入摄影之中。阿健像兄长般亲切地接待我。“啊,抱歉,我还没说呢。这会儿老板正在隔壁吃饭,就现在说咋样?你和我一起去吧!”于是我跟着阿健去了工作室隔壁的餐馆。走到正在进餐的岩宫先生身边,我先打了个招呼。岩宫先生讶异地看着阿健和一脸恭敬的我,先开口问道:“阿健,怎么了?”不等阿健回答,我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老师,我有一事请求您。我想放弃设计的工作改行摄影,老师能不能收我为徒,让我进您的工作室学习呢?拜托您,老师。”岩宫先生停下正在舀咖喱饭的勺子,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此时阿健也为我说话:“老师,我也求您了。”岩宫先生又沉默无语地交替看了我们两人好久,突然伸出桌底下交叠着的腿,踢了踢我裤子的膝盖部分。然后望着一瞬间惊讶不已的我,露出此后我将多次有幸见到的那魅力独特的笑容,微微一笑。那一刻我仿佛就这么被岩宫先生的鞋尖一脚踢入了摄影的世界。岩宫先生什么也没对我说,什么也没问。只丢下一句:“下个月来吧,跟着阿健好好学习!”就继续吃他的咖喱饭去了。我的摄影入门仪式就这样完成了。说起来,被一脚踹入摄影界的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吧。岩宫武二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有点腼腆又很棒的老师。 当时“岩宫photos”位于心斋桥南侧桥下一座和广告标志塔差不多高的三层小楼里。越过宽阔的御堂筋街,隔开一条马路的地方并肩矗立着大丸与SOGO 两座百货楼,标示出南部商业街的入口。“岩宫photos”在小楼的二层建有工作间,暗房和办公室在地下。岩宫先生在工作间里摆了张桌子,让新加入的我搬进去,而他手下总共有八名助手和暗房操作员每日蜗居在狭窄的地下室。岩宫先生作为一名作家一面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同时又要为一家知名纤维制造商拍摄商业广告,非常忙碌。而我的生活经历了从神户时代的放浪儿向自由设计师的转变,如今又意想不到地成了摄影师助手,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在“岩宫photos”做助手,每天不过是打打灯光、扛扛相机什么的,然而个性孤僻、见人就害羞的我竟然以惊人的适应能力很快融入了摄影的世界。虽然当时我仍然欠缺对摄影本身的兴趣,但助手生活是新鲜而充实的。最重要的是,后来我发现,能拜岩宫先生为启蒙导师乃万幸之幸。当时岩宫工作室里,有被誉为名师高徒的新人摄影家井上青龙,还有待我如兄长的堀内健(阿健)。我积极地与两位前辈接触,于是从在东京新闻界早已崭露头角的井上师兄那里,我掌握了街头抓拍的实战技巧;从平时多有机会代老师操刀的阿健那里,我了解了摄影行业的现状、学到了暗房技术,我贪婪地吸收着,除了工作室规定的任务之外,每夜还消磨在新学的知识上面。不久我拥有了人生第一台相机,是阿健便宜转让给我的佳能4sb。这是一台小型的、拿在手里刚好的镀铬外壳的高级相机。对于各种暗号般的摄影技术专用语也多少能记得几个了。在阿健看来,我俨然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摄影师了。新婚不久的阿健很喜欢像小狗一样每天跟着他的我,晚上总是不顾夫人在家等候,带我去南北商业街的街头,指导我进行拍摄实践。拍完照,我们会走进咖啡馆,两人对着一本摄影杂志,无休无止地畅谈摄影见闻。从他嘴里我认识了东松照明、细江英公、长野重一、佐藤明、川田喜久治、奈良原一高、早崎治、小川隆之、石黑健治等当时的新锐摄影家和中坚摄影家的名字,看着他们的作品,我想象着不曾谋面的东京的年轻摄影家们,难以抑制心中强烈的憧憬和羡慕。 渐渐地,我只要有闲暇,就带着相机上街。要拍什么、拍得出些什么暂且不管,自己能够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已经令我十分陶醉了,当时我还那样天真得可爱呢。岩宫先生这里经常会有一些大神级别的摄影家出没,像土门拳、中村正也、秋山庄太郎、范· 肯· 艾尔斯肯等,他们来大阪时或者会来工作室顺道一访,每每一瞥大师们的身影,我就激动得几乎晕倒。岩宫先生也很疼爱我,等我大致熟悉了摄影以后,他不仅让我参与棚摄,自己拍的时候也经常令我做助手追随左右。佐渡、山阴、日光、京都……只是个新人的我越过其他前辈,一次又一次获得了伴随他出行的机会。有了这些经历,我多少对摄影本身产生了兴趣,对于自己抓拍的照片也渐渐在意起来。我开始觑着暗房的空当,学人家的样子自己冲洗照片。混合了硫代硫酸钠和酸性盐的显影液散发着独特的臭味,昏暗的红灯下,图案慢慢显现出来的一瞬,我品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那时我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也许我生来就是该做摄影家的宿命呢? 此时,“岩宫photos”早先筹建的新工作室完工了,我们搬到了西区的阿波座。三层楼的建筑外观潇洒、空间宽敞,棚里的闪光装置等器材也更换了各种新式型号,又招募了新的职员。从那时起我又开始经常去逛最喜欢的神户。不过这次是带着相机,把过去耽于玩乐的街道港口拍了个遍。神户和摄影带来的双重乐趣,使我再次乐不思蜀,不想回家了。在朋友的介绍下,我有时会到元町高架桥下面一家又窄又小的DP 屋打零工,那家店位于迷宫一般弯弯绕绕的巷子深处、国际市场的二楼。当然工作室我还是一丝不苟地去。冲洗店老板是个富有男子汉气概的年轻人,把店推给友人和我,自己只顾玩去了。最令我无语的是我们接手的业务三分之一竟然是色情照片,而且好像黑社会也经常出没这里。最初冲洗这些照片,我还会微笑着脸红心跳地干活,到后来便觉得自己傻透了。不管白天黑夜,头顶上总时不时地有山阳线的列车驶过,带来剧烈的轰鸣与震动。我的日常生活很快就变成:黄昏时从工作室下班前往高架桥下的暗房,一边苦恼于驱赶臭虫一边冲洗扩印照片,天明时略睡一会儿,清晨早早地带着相机去拍摄山上外国人住的洋房和街道,然后去“岩宫photos”上班。 就这样,浸淫在摄影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一本摄影集给我带来了冲击性的震撼。那就是威廉· 克莱因1的NEW YORK 。我无法从深层意义和语言上诠释这些作品,只是被那些除了暴力还是暴力的图像震惊得难以名状。接着又在摄影杂志上看到东松照明的《占领》和《家》,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痛切地感到:“啊呀,看来不去东京不行了啊!”于是我那身随心动的性格再度发作起来,立刻找上了早先熟识的一位前辈、现以营业员身份加入工作室的小Y,他曾是早稻田大学摄影社团的成员,我和他秘密地谈了。小Y 学生时代有过给“全日本学生摄影联盟”当干事的经历,我还在做设计那会儿就认识他,他为人坦率,人际交游出乎意料地广泛。“你那么想去东京呀!真没办法。东松君倒是和我熟识,给你介绍也没问题,不过老板可不会放你走哦!”他竟一派轻松地称呼“东松君”。正如小Y 所说,对平时一直那么照顾我的岩宫先生,我一时无法开口提出上京的愿望。而当我第一次向阿健表明心迹时,他的脸上瞬间流露出被背叛了似的动摇的神情,然后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吗?但是森啊,老板会生气哦!”在那之后我一个人细细地考虑了几天。小Y答应我,如果我能得到岩宫先生的同意,他就帮我给身为青年摄影家团体“VIVO”成员之一的东松照明写介绍信。 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向老师坦白了。“森山,你的意思是要离开我这里吧?”老师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此后三天,老师连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正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第四天,老师把我叫住了。“我听Y 说了。给‘VIVO’的介绍信我来写,你去吧!”他原谅了我。但是小Y 好像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我松了口气,才回家向母亲提起上京的事。“是吗?你那么想去的话就去吧。”她当下便同意了。我的心已远远地飞到了东京。一周后,岩宫先生在工作室为我举行了送别会。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工作室同僚们的鼓励。此去东京没有“VIVO”的承诺,能否得偿所愿谁也无法为我打包票,一切仅凭我的执妄一念和岩宫先生的一纸介绍信。但是我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也决不再回大阪。 之后又过了一周,我答应母亲无论成事与否都回家一次,便提着一个深蓝色的大波士顿包从大阪出发了。此时距离我像被踹了一脚似的跌进摄影世界、师从岩宫先生以来刚好过去一年半。昭和三十六年四月,我当时是二十一岁。在人生际遇之初从一名女子那里尝到的失恋之痛,意想不到地转化为对摄影的希冀,带着这样的希冀我坐上了去东京的夜班列车。行李架上的旅行包里塞着一台佳能4sb,条条大街都回荡着水原弘低哑声线吟唱的《黑色花瓣》。 选自《犬的记忆》 森山大道 着/金晶 译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4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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