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以武侠小说名家,你说,其实他在“文学江湖”上,却是十八般“文”艺,样样了得。他写电影剧本,写影评,剧评,画评,乐评,舞评;他写游记,写围棋史话,文史札记;他写史论,考证之深与精令人惊叹。当年影响甚大的,实际推动了香港历史进程的,还有洞察时事的《明报》社评。
这些“文学概论”上细分的文体分类,在香港现代报刊史上,在我看来,不妨笼而统之,一概称为“专栏文章”可也。“专栏文章”者何?依主编查先生的定义,就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谈”。譬如《三剑楼随笔》中,今天,金庸谈好莱坞电影 《相思曲》如何媚俗,糟蹋了小说家凯恩(James Cain)的原着;明日,百剑堂主(陈凡)大聊顺德名菜;后天呢,梁羽生讨论变态心理。一些琐细的话题,被金庸拿来大做文章: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五斗米”究竟所值几何呢?杭州月下老人庵里的卦签,又是典出何处?“无所不谈”甚至包括了数学:金庸援古引今谈圆周率(π),深入浅出,功夫很深,接着还考证出海宁陈家洛(《书剑恩仇录》)的世叔陈世仁,康熙时翰林,是有所成的数学家,所着《少广补遗》“发现了许多据说是前人从来没有谈过的公式。…… 一直研究到奇数偶数平方立方的级数和等问题”。“专栏文章”呈现了广博的中外视野和深厚的文史知识,你会说,在花果飘零的南国边陲,借由现代印刷媒体,正是这些斑驳的“散”文和“随”笔,保存和传承了新文化人的文化价值。
在“散”和“随”的剑花撩乱中,你也能定睛认出查大侠的本门剑法。琴棋书画,金庸写得最多的是“棋”。谈“各国的象棋”,谈中日的围棋,最精彩的是“历史性的一局棋”。说的是二十二岁的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下了四个月的一盘棋:“吴清源先行,一下子就使一下怪招,落子在三三路。这是别人从来没用过的,后来被称为‘鬼怪手’。秀哉大吃一惊,考虑再三,决用成法应付。下不多子,吴清源又来一记怪招,这次更怪了,是下在棋盘之中的‘天元’,数下怪招使秀哉伤透了脑筋,当即‘叫停’,暂挂免战牌。棋谱发表出去,围棋界群相耸动。”金庸解释了秀哉有权“叫停”而吴清源不能的规则后,写道:“这一局棋,其实是吴清源一个人力战本因坊派(当时称为“坊派”)数十名高手。下到第一百四五十着时,局势已经大定,吴清源在左下方占了极大的一片,眼见秀哉已无能为力,他们会议开得更频繁了。第一百六十手是秀哉下,他忽然下了又凶悍又巧妙的一子,在吴清源的势力范围中侵进了一大块。最后结算,是秀哉胜了一子(两目),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胜得很没有面子,但本因坊的尊严终于勉强维持住了。”写到这里,还不算是地道金庸武侠笔法,你须得读他结尾处来了个“龙摆尾”:“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然出了巧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说:‘还是输的好。’”
金庸读史,特别关注历史人物的性格与身世,关注世道人心,到后来,则往往聚焦于民族冲突与民族融合这样的大关节。本来是要讲汉代“伏波将军”马援的威水事,笔锋一转,谈起了被马援镇压的两位女性敌手:“二徵王”,说她们是“汉光武帝所执行的大国主义的牺牲者”,因感叹道:“两个年轻女子领导的起义达成了这样的规模与声势,在一千九百多年以前固然是空前的事,直到今天,世界史上也还没出现过类似的例子。只可惜历史传下来的记录太少,不能令我们多知道一些这两姊妹的状貌、个性和言行。”熟读《天龙八部》的读者,晓得乔峰/萧峰的身份认同如何在胡汉之间兜兜转转,当能明白金庸的“民族立场”在这里的倏然翻转。
金庸的剧评兵分两路,一路谈京剧(《除三害》、《三岔口》、《十字坡》),一路谈改编成电影的莎剧(《王子复仇记》、《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各各精彩。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谈论电影《大白鲸无比敌》的文字,连续写了两篇。美国文学的经典名着,梅尔维的Moby Dick 改编为电影,成绩平平。金庸说,电影拍出了“情节”,却没有拍出小说的“精神”。这“精神”就是船长亚海勃的灵魂,“是一个叛逆的灵魂,心灵的深度充满着憎恨与反抗”,由愤恨带来的疯狂导致最后的悲剧结局。金庸心有戚戚焉的是书中表达出来的那种愤世嫉俗的强烈呼声,接近疯狂的憎恨感与复仇欲,以及信仰迷失之后模棱两可的善恶观念。金迷们津津乐道的正是:四年多以后,“无比敌”成功转化为残暴的“金毛狮王”谢逊(《倚天屠龙记》)。这自是中西文学比较的上好题目了。
围绕“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创作谈”,或序或跋,或索引史料,或剖析人物,或与读者们交流,在我看来,都是金庸散文的精华部分,不容错过。然而,一如金迷们不满于查大侠太早挂印封笔,不写武侠小说,对金庸的散文随笔,你也会感叹说写得太少了。他对历史、对人生、对文化的深切理解和博闻多识,与他形诸文字的篇幅有点不成比例。不过你也说,正因为少,才弥足珍贵,可堪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