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昨日之岛 一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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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岛

戴锦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


发现电影的魅力,呈现文化的症候,戴锦华文章精选结集,坦言学术和人生思考的心路历程。本书包括十篇戴锦华本人精选的文章和一篇访谈,从中可以看到戴锦华教授多年来以电影为基点,对当下与历史议题所展开的思考,尤其可以看到作者思想发展的断面。
戴锦华,曾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现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系兼职教授。从事电影、女性文学和大众文化的研究。代表作品有《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雾中风景》等。


初到电影学院的那一年是备课,主要准备的课程是《艺术概论》(艺术院校的统编教材——被当时的人们戏称为“紫皮书”),基本是蔡仪版《文学概论》的艺术院校版。洪子诚老师考察过,那基本上是以1950年代初两个苏联的讲师来华讲座的讲义为蓝本写成的。所谓“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其参考书目是更为着名的“文艺理论八大家”——马、恩、斯、毛、普列汉诺夫、鲁迅、高尔基。我当时所能做的修正,除了“贩运”一些“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之外,便是试着塞入一些甚不搭调的“新批评”和现代主义艺术理论(主要是美术理论)。再后来,我将教材规定内容压缩为10分钟课堂讲授,其他时间用来讲二十世纪的文学、文化理论。


同时,我开始学电影。我最熟悉和最间接的路径当然是读书了。但已经有前辈的学者告知:你若有心,只怕不到半年就无书可读了。的确,当时能在书店、图书馆找到的电影书籍不过一二十本,似乎是两三个月后,我已经“穷尽”了相关电影阅读。况且此时国人撰写、翻译的电影理论着作,大都是欧美老一代学者的着作,“电影——综合艺术论”与“文学本体论”是其基点。令当时的我感到非常陈旧和失望。这是又一个滞后:不仅滞后于当时我所认知的文学理论,也滞后于当时已经开始活跃的文学批评。在北大的时段中,除了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的社会性流行、新批评的再发现之外,最后那段时间,会在诸如乐黛云老师访学归来的讲座中听到对“结构主义”的介绍。还记得我是在水泄不通的办公楼礼堂里、坐在窗台上听乐老师讲座。听过之后到处查找结构主义的资料,收获甚微。那本名为《结构主义:莫斯科•布拉格•巴黎》的小书,在1980年代初几乎有圣经的味道。


另外两份幸运或偶然,铺陈了我电影理论研究的底色。一个不能说是十足的偶然:因为我毕业“分配”去了电影学院,当时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叫闺蜜)买了新华书店能找到的最新的电影书送我,是克拉考尔名着《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那是我读到的第一本电影理论专着,如饥似渴也极为亲和:关于电影与照相的亲缘性,“风吹树叶,自成波浪”的电影美学,关于影像的速度与对比……那成了我电影本体论的底色。插一句,人们经常谈到巴赞、纪实美学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电影理论的影响与旗帜意义,但在我看来,那近乎一份讹传:因为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的《电影是什么?》(Qu'est-ce que le cinéma?)很晚才由崔君衍翻译出版;当时有的只是一些道听途说、断编残简:几篇巴赞影评的翻译,或误读版的“长镜头”理论——当时的那些理论甚至没有区分长镜头与景深镜头的不同,也不曾认识到长镜头与场面调度之间的依存关系。所以彼时的“电影纪实”说,更多的来自克拉考尔,而非巴赞。


无书可读之后,我去北图检索中文电影书籍却毫无收获,只有一本英文电影专着的标题吸引了我,《电影语言》(Film Language)。这个标题立刻击中了我。这似乎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的又一个症候: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乃至巨大的社会文化圈,充满了强烈的语言自觉和语言的饥渴;对新语言的渴望、乃至焦灼,既是一份社会抗议和政治反叛的转喻形态,也是一种真实的文化突围的路径。此前,我已经反复细读了贝拉•巴拉兹(Bela Balazs)的《可见的人类》、马塞尔•马尔丹(Marcel Martin)的《电影语言》,但其中简单、而且技术化的“语言”无法满足我的渴望。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借出了这本《电影语言》。今天,我还会深深感到这份偶然之中的幸运:当时我对此书的所有深浅、细节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这就是现代电影理论的奠基人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atz)的名着《电影符号学导论》(Essais sur la signification au cinéma)的英译本,是结构主义电影符号学的开山之作;更不知道语言学转型的背景和意义;当然,也不知道麦茨之为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入室弟子,其电影符号学是对索绪尔构想的普通语言学/符号学的实践。其时别无选择的“选择”在无知中将我带入了语言学转型和现代电影理论,也成了我进入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入口。


今天想来,有几分荒唐,我拿到这本英文专着后,如饥似渴,但真的读成了“字字珠玑”(笑),因为当时我基本上是个英文的文盲。我中学时学的是俄语,遇到因政治原因自大学贬入中学的良师,曾经达到可以朗读普希金的“高度”,所以高考时外语成绩取得出众的高分,却因此极为荒诞地分入了英语快班(当然,当时仅两年的公共英语课还是我们抗争得来的——中文系的传统是中文研究无需外语教育)。一贯优等生的脆弱“自我”让我无法面对自己的绝对劣势,因此以近乎玩世的态度,混过了这极为有限的大学英语教育。但此时,凭着年轻的无知之勇,我竟如此抱着字典开始研读这部事实上艰深晦涩的英文译着。说是读了,其实硬译了此书,一字一字地查字典(买了不止一种字典,最后才意识到语言学的英汉字典最贴切,但也完全不够用),一句一句地试图理解,于是只好全部写在本子上。记得当时不断向还在北大读硕士的好友孟悦求助,她的英语程度比我好太多;她也以类似的方式寻找文学理论中的“新语言”。今天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基本读物,那时她都是一个个硬皮本地自己硬译。硬啃、硬译,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习得了能指/所知、内涵/外延、聚合/组合、共时/历时,以及大组合段理论。那时,中国人文学界处于突出位置的,是新启蒙热情幻化出的建筑在科学崇拜、科学哲学基础上的新三论: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之文学理论版。偶然遭遇麦茨,将我带往了结构、后结构和批判理论。


就像你说的,在事实上由第四代导演所凸显的技术中心倾向的影响下,大约在1984年前后,我开始大量旁听电影学院摄影系、美术系、录音系的专业课程。修课量之大、态度之认真,应该可以拿几个学位了(笑)。导演系的课程也听过一些,但自觉没有另外三个系的专业收获大。也许是受了特吕弗说法的影响,这个影评人出身的导演认为:三天便可学成电影导演;或是费里尼的调侃:当你在现场手执导演话筒骂人之时,你就成了导演(笑)。——当然,优秀导演所依凭的,不是某些导演技巧,而是人文、艺术修养和对电影视听语言的整体把握。但仍感到不满足的是,即使各系专业课的老师,也无法回答我关于名片中的场景、调度、影调、光效是如何构成之类的“十万个为什么”。于是,我自己的良师之一,是学院图书馆订阅的英文期刊《美国电影摄影师》(American Cinematographer),尤其是其中知名国际摄影师的创作笔记。还记得维托里奥•斯托拉罗(Vittorio Storaro)自嘲的趣闻:在每个城市,他最热衷的商店是女性内衣店,以致被各种鄙夷的目光视为变态色情狂;而他在不同的影片中正是以不同材质、密度的丝袜做遮光片和滤色镜,因而取得了特殊的光效和影调。也记得,他记述与弗朗西斯•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合作《现代启示录》,获得了极大的创作空间,成为影片真正的场面调度者;而与贝纳多•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合作《末代皇帝》时,却被制约为掌机人。也记得纳斯托•阿尔芒多(Néstor Almendros)有几分苦涩的表述:电影摄影师何为?坐在高脚椅上无所事事,最后在片尾字幕上署名;或是做着看似导演才应该做的一切,而后在片尾字幕上仍是摄影师。他会在创作笔记或访谈中揭示影片中光的秘密:多种灯的组合与效果、隐秘的光源、不同调性的散射光的获取……记得当时的心得:电影摄影师如果还不能说是真正在用光写作的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至少是写作的执笔者。当然了,我最喜欢的表述仍是:在每一个电影摄制组的每次拍摄中,导演与其他主创,尤其是与摄影师和演员,有着某种才能、意志与文化教养的较量,胜者为“王”。


我学电影的最后一个路径,无疑是最重要的路径,便是大量、反复地观影。我今天仍坚持:学电影的最佳途径是看电影。除了电影资料馆常规的观摩活动,最幸福的就是1980年代可说是频繁的各国“电影回顾展”。今天想来,几乎是冷战近40年的西方电影如暴雨般地倾泻在我们头上。每逢回顾展,我会一举买下三套票(按照我当时的收入,可谓“壮举”),这样我就可以在不同时间三度观看经典名片。大约在晚上11点左右赶末班车回家时,眼睛几乎要胀痛出眼眶,但欣欣然,心里有饱满的幸福痛感(笑)。前VCD、DVD时代,录像带也凤毛麟角,所以在影院观影的唯一路径中,我学会在黑暗中记笔记(后来开始了国际交流,海外同行来访时,最受欢迎的礼物是一支带有微光灯的笔),回到家里无论多晚都整理笔记——不然黑暗中写下的“鬼画符”,不久自己也不认识了(笑)。在电影资料馆,我开始熟悉戈达尔、安东尼奥尼、费里尼、伯格曼、法斯宾德……电影学院教学的中后期,我最基本的、也是颇受欢迎的课程是《电影大师研究》和《影片精读》。也是那时开始熟悉特吕弗的“电影作者论”,进而是彼得•沃伦的“结构作者论”,这调动了我的文学累积和批评准备;它也是将我在结构主义电影理论中形成的文本中心讨论,延伸到电影作者/导演研究的路径上来。


你看到了,这便是我个人电影趣味的由来:欧洲艺术电影、作者电影,而非好莱坞或任何意义上的商业电影。事实上,趣味或许是比任何其他因素更为内在而深切的构成。有偶然,但时代的必然是情感结构上的认同和亲和。当然联系着冷战,我在冷战年代度过生命中最初的三十年。尽管在整个80年代,我毫无置疑地拥抱着古典自由主义的信念;但同时,电影/欧洲艺术电影、电影理论带给我某种尚处于无明中的犹疑,尽管当时我并不清楚,作为红色的1960年代的“遗腹子”(我自己的措辞)的电影学与批判理论、后结构主义、欧洲新左派之间的精神渊源。这是我当时并不自知的幸运之一。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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