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和《环球时报》,都焦虑同一个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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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思想自由的地方,任何能得以传播的思想火花,都可能刺激大众反叛的神经,引发共鸣的效应。在互联网发达的今天,任何偶发或奇特的事件都可能使人一夜之间成为全国,甚至全球名人。韩寒嘲讽时政的博客,由于其短小、幽默、通俗易懂而颇受大众欢迎,再加上小伙子长得很帅,还能赛车,于是更增加一层文章之外的、让年轻人喜爱的偶像魅力。韩寒以此魅力,发表带着当今年轻人话语风格的讽刺小品文,其所能发挥的风化专制的作用是独特的,有着常人难以达到的效果。

但遗憾的是,韩寒最近的三篇博客“谈革命/说民主/要自由”让人感到他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把名气当成了智慧。不客气地说,看完之后,感觉这三篇文章的逻辑之“差”,思维方式之“俗”,文笔之“糙”,不亚于孔雀忽然把背后转给大家看了一下的效果。

其逻辑“差”在:他认为暴力革命不可行,但天鹅绒革命又没可能,所以革命是没有影的。虽然革命没有影,但民主还是需要的。虽说民主是需要的,但中国人的民主素质是没有的。虽说民主素质是没有的,但自由还是应该有的。虽说自由是应该有,但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是不想争取的。——如此这般逻辑,不正是韩寒应嘲讽的对象吗?

其思维方式“俗”在:流入“成龙一条虫”的套路:中国百姓不配民主。

其文笔“糙”在:没一个干净利索的句子,更不见任何昔日的小幽默,连年轻人的清新都不见了。看来真是逻辑一糊涂,文字就浆糊了。很多人批韩寒,大概是因为接受不了忽然面对孔雀背后那实在不漂亮的一面。更遗憾的是,还是因为发现那么年轻的韩寒,忽然穿上了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梁启超的马褂。这“马褂”其实一直被无数中国文人穿着,只不过套在被大众一直当作孔雀而喜爱的韩寒身上,刺眼的效果更强了些。

这马褂之所以醒目,首先因为绝不止韩寒一个人穿;其次因为当年梁启超穿时还是新的,但今天它已腐烂不堪,很多人还得意地穿着,实在太难看。

在大清王朝晚期,梁启超到美国考察,看到旧金山的华人吵成一团、勾心斗角,也不关心美国政治,他悲哀地得出结论,华人“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中国万不可实行美国式的“共和政体”;中国人不配民主;更不能革命。革命会天下大乱,应该靠皇帝改革(开恩),等待从上至下的变化。但朝廷做的却是,杀掉谭嗣同等维新派六君子,改良被严酷镇压,最后激起革命,清王朝被推翻。

从清朝的覆灭可看出,革命不是“反对”就可以避免的,它是统治者拒绝政治改革、激化矛盾、官逼民反的结果。不仅中国的辛亥革命如此,近代人类的几场重要革命(美国独立革命,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都是这种模式。它跟统治者的暴政有直接的关系。雨果在《九三年》中说,“大革命就是断头台”,它是路易王朝的巴士底狱的“塔楼”刺激出来的;“断头台”从地底冒出对“塔楼”说,我是你造成的血泪浇灌出来的。

所以穿马褂的人们说“革命未必是中国好的选择”没有意义。因为是否发生革命,取决于政权的腐败、残暴程度。一百多年前,领引全国思想风潮的梁启超的言论都没阻止得了中国革命,而如今,把既反对革命、更完全达不到梁启超当年在全国影响力的人们都关进监狱了;更何况统治者完全拒绝政治改革,上下官员普遍腐败,贫富差距巨大,社会严重不公。在这种国情下,每一天不满都在剧增,革命的岩浆在酝酿,火山完全可能爆发。

所以,无论是暴力革命,还是天鹅绒革命,都不是谁想阻止就阻止得了的。美国独立革命,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加上中国的辛亥革命、共产革命,全部都是暴力革命。但为什么美国建立了真正的宪政民主,成为全世界最自由、最繁荣的国家,而发生在美国革命之后的法国、俄国、中国等的一系列革命,都建成了暴政呢?这里的关键并不是革命本身,而是“用什么思想”指导革命。这个指导思想,才是能否建立民主制度的核心问题。

美国和法、俄、中的根本不同,就在于指导美国革命的核心是“保护个人权利”,保护单数的“人”的个体权利。而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的两场革命,都强调的是国家强大、人民意愿(法国人把它称为“公意”——General Will),都高喊的是复数的“人民”群体权力。这一字之差,形成了两种相反的思路,相反的理论,相反的结果。

美国《独立宣言》强调人有三大权利: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三大权利都是指个体,而不是群体或国家。随后制定的美国宪法,核心是限制政府权力。再后来的“权利法案”被列为宪法前十条修正案,全部是确保个人的司法权。而法国大革命则不同,虽也制定《人权宣言》,强调自由平等博爱等,但最后被加上一条“不可违背人民的意愿”,即“公意”,违背者就是“叛徒”,就是“人民的敌人”。但什么是“公意”?谁来确定“人民的敌人”?法国没有美国这种对个体权利的司法保障,结果是谁拿到大权,谁就成为“公意”代表,谁就有权把“敌人”送上断头台。

后来列宁的俄国革命,毛泽东的中国革命,都是法国这种模式。而且列宁是清清楚楚地效仿,他曾说“法国大革命没有失败,只是没完成。”意思是由他的布尔什维克来完成。他们真的把法国大革命“完美化”了,断头台被扩展成俄国的古拉格群岛,在毛泽东那里则成了一座座劳改营。所以,暴政的罪魁不是“革命”本身,而是以“国家、人民、民族”这些理直气壮的群体主义名义,摧毁个体、剥夺个人权利的指导思想。

这种思维至今在中国深入人心,这才是令人脊背冰凉的恐怖。

韩寒和无数中国文化人继承梁启超马褂的另一典型谬论,就是中国人素质差、无法实行民主。难道乌坎村的百姓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劣质刁民”不一样,个个如韩寒之类“素质超群”?诸此“中国民众素质太差”的言论,使人想起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在接受一个电视采访上的谈话。因他主张国家最少干预的绝对自由经济,主持人问他,“面对那么多十分贪婪的人,国家不采取更多措施管制,怎么行呢?”弗里德曼笑着说,“当然,别人统统都是贪婪的,反正只有我们自己不贪婪。”台下观众哄堂大笑,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从中国官方到文人群体,都是一个口径:中国人素质太差(潜台词,只有我一个素质高的)。韩寒举例说中国人开车不懂得关高照灯,素质太差。可他忘记了,官员们则是可以随车带着警灯的,需要开路的时候,随时可把活动性警灯放到车顶,不必高照灯,一路畅通无阻。如此“权威”的“高素质”,老百姓怎么可以比?!中国老祖宗早就清楚: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中国的“上梁”都塌了,文化人们却抱怨百姓们顶不起“道德”大梁,素质太低下。

别人都差,唯有他们高。

他们大概也不否认,今天中国民众的素质比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末年也好不到那里去,道德水准可能更差。按中国文人们的标准,再过一百年,中国人的素质也不配实践民主;而那些为金正日的死哭天抢地的北韩人,更应该统统都死在暴政的魔窟里,他们配民主吗?!

官方和御用文人们,不是成天骂美国吗?有一点他们好像忽略了,在民主了二百多年之后,在刚刚过去的圣诞节,美国还有好几个地方的民众抢商店!如此这般抢商店的“暴民”们是什么素质?怎么也可以实践民主?在中国还没听说有民众抢商店的西洋景呢,中国人怎么反而还就不能民主了?!

中国文化人们,从梁启超到鲁迅到柏杨到今天的小偶像韩寒,都把矛头对准大众。事实上,大众从来都是被动的,他们是好制度的受益者,恶制度的牺牲品。而执政者和文化人们,才历来都是恶制度的创造者和维护者。百年过去,中国文化人之所以总能看见大众的“劣”,是因为他们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统治者的视角看问题,所以看不见、看不清早已腐烂透顶的“上梁”,而只看见一堆堆斜斜歪歪的下梁们。

这个以调侃当局而闻名的韩寒,今天不仅看问题的视角有所改变,而且说话的口吻也忽然从“嘲讽”变成了“祈求”:“在新的一年,我恳请官方为文化,出版,新闻,电影松绑。”一个敢站起来喊两嗓子、被众人鼓掌叫好的青年偶像,忽地一下就 “跪”下去了:请求、恳请、跪求。韩寒作文前大概太懒惰,他在“恳请”之前,没去谷歌搜一下,看人类历史上有没有跟暴君“求”来的自由。如果说,韩寒那些讽刺小品文起到了强化民众对当局的不满情绪的话,那么和这“新三篇”所起到的凝固专制城墙的作用相比,真不知哪头力度更强。

中国文化人的典型群体特色之一,就是不知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所以经常是一手举矛,一手执盾。由于“盾”的背后是强大的政权,所以盾总能赢。

能引起中国一阵风潮的,从百年前错误思维的梁启超,到百年后混乱思维的韩寒;从能光明正大探讨(清王朝都比今天开明),到现在只能热讽冷嘲,一路退化至此,“不要革命”而且高喊中国人不配民主。其结果,无论主观愿望如何,都在客观上成为专制地基的一部分。

韩寒“新三篇”的角色转换,让他的很多粉丝们痛不欲生,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一般的文学青年们都喜欢从风花雪月开始闯入文坛。在大家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环境下,风花雪月成了独木桥。但这成名缓慢,于是哗众取宠说一些逆潮流的话就成了捷径。可分寸不好掌握,说深了进监狱;说浅了没效果。只有少数人能过这个独木桥,韩寒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以一个在现代人眼里没文化的中学生,能够在文坛里引起轰动而又不让自己进监狱,其才华不在于思想也不在于文采,而在于眼光:善于找到鸡蛋上的缝。既能盯到缝里的臭鸡蛋,又让网警们无从下手,这种机警和眼光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急流勇退,与其撞了南墙再回头,不如见好就收。赚够了钱就回家过舒坦日子,不失为古代君子的良策,没本事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也个很好的选择。

韩寒“新三篇”引发这次的热烈讨论,主题仍然是革命还是改良。党希望用一批被改造的文人引导舆论,达到党希望的状况。可是韩寒不愿被别人引导,而喜欢引导别人。结论虽然是党的老生常谈,题目却是中国当前最敏感的话题,而且争取到一个不被封网删帖的机会。而网民们借着大肆攻击韩寒的机会,大大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几乎是舆论一律的倾向于民主革命,几乎是一次民主和革命的民意测验。这次的民意测验证明了,就是中产阶级的大多数,也已经忍无可忍。

如今党里也有这么一批人,看到了这个现实。他们或者出于父辈年轻时的理想,不忍心看着贪官污吏们欺压剥削老百姓;或者仅仅是出于不想被革命后血腥报复的自保心理。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也在不计风险地大声疾呼:除了民主这条路,中国没有别的出路了。可是他们在党里不占多数,和平改良的希望几乎没有。领导层被牢牢的掌握在专政派手里,根本不打算向民主的方向改革。就算大喊大叫的改革了,也不过是像清朝末年一样,改出一个皇亲国戚们的议会;给老百姓人权自由和选举权,在他们看来就是洪水猛兽。

韩寒在《谈革命》一文中,认为“革命于中国未必是好的选择。”婉转把理由归结于中国国民素质。进而断言:“中国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有革命的国家,同时中国也是世界上最急需要改革的国家。”几乎任何国家,都“急需要改革”,何止中国?此话等于白说。但说中国“最不可能有革命”,则不仅主观,且毫无根据。那些因“天鹅绒革命”而获得自由的东欧国家、因“颜色革命”而颠覆独裁的中亚国家、因“茉莉花革命”而民主化的阿拉伯国家,其国民素质尽皆高于中国?即便中国国民素质当真差到世界倒数第一,难道不是因为统治者的愚昧政策酿成?!在《说民主》一文中,韩寒说:“中国共产党到了今天,有了八千万党员,三亿的亲属关系,它已经不能简单的被认为是一个党派或者阶层了。党组织庞大到一定程度,它就是人民本身,人民就是体制本身”。这番话被官方喉舌《环球时报》赞为“当下中国难得听到的大实话!”且不问13亿中国人是否都能像党员一样红利共享,只说今日中国基督徒超过一亿,按韩寒算法,连带有近四亿亲属关系,就已经不能简单的被认为是一个教派或者阶层了。教派庞大到一定程度,它就是人民本身,人民就是体制本身……;如此类推,中国到底是什么?恐怕连韩寒和《环球时报》都要莫衷一是了。

在《要自由》一文中,韩寒向政府“讨价还价”,在新的一年里,“要求更自由的创作”,要求为文化、出版、新闻、电影“松绑”。如果官方能让这一步,韩寒承诺“不清算,向前看,不谈其在执政史上的敏感事件,不谈及或评判高层集团的家族或者相关利益,只对当下社会进行评判和讨论。”听上去,像是一桩“交易”:我已经反对革命了,那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暂不讨论自由是乞来的、争来的、还是天赋的这类大论题,仅祝福韩寒,但愿你的期待,不是一厢情愿。再说,“交易”的背后就是这么一句潜台词:如果你不给我这些自由,那么等着瞧,我就要清算,往后看,专门谈论你执政史上的敏感事件,评判高层集团的家族或者相关利益……。

还是要造反,还是要革命,这才是韩寒血液中原本的基因!

韩寒写什么,怎么写,固然是他的权利,无可厚非。值得玩味的是,韩寒连发三文,官媒《环球时报》也连续跟发三文,破天荒大捧特捧韩寒新作。

标题之一:“韩寒化蛹为蝶,超越左与右”。其实,韩寒新论,不涉左与右,而是从理想到现实的回落。化蛹为蝶,原意是成熟。在中国社会,世俗的“成熟”,被定义为面对现实、世故老成、明哲保身、玩世不恭;与人类进步意义上的成熟背道而驰,那是:思想更深刻,理想更坚定,行动更踏实。发表新论的韩寒,其“成熟”属于哪一类?在这个标题下,《环》文扬言:“寻求中国渐进发展的道路其实是现实中国的‘最大公约数’”。好一个“渐进发展”——得以让腐败集团从容完成洗劫国家资产、化公为私、并将不义之财连同亲属成功转移到国外的全过程。此一所谓“最大公约数”,不过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内部“默契”,与13亿人共处的现实中国格格不入。

标题之二:“韩寒博文,网络舆论的一次回摆”。事实上,韩寒新论出炉后,褒贬不一,争论激烈。很显然,这根本不是“网络舆论的一次回摆”,而只是韩寒个人思绪的一次回摆。在这个标题下,《环》文声言:“中国的改革越坚决,民生的实质进步幅度越大,它能牵动的舆论回摆就越多。”这仍然以民生取代民主,视中国人为单纯“经济动物”,继续以“养猪哲学”,拉低中国国民素质。

标题之三:“韩寒博文引争议是中国之幸”。果如此,官方又何必封锁互联网?接着这个标题,居然也有这样的文字:“像革命、民主和自由这样永不过时的话题,只有一家之言,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反而奇怪了。和自然界的规律一样,在寻找国家进步的探索中,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听上去倒不像是说给老百姓听,倒像是说给达官显贵听,因为只有他们才沉迷于一花独放、一己之私。

当今中国,举凡官员腐败、官场糜烂、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哪一项,没有达到民众忍耐的极限?相应地,仇官心态、仇富心态、官民对立、警民对抗,又有哪一项,没有濒临爆发的临界点?!各类御用媒体和御用文人,都不得不承认,时下的中国,“革命这个词又火了”,谈革命,成为网络舆论的热点。处于这等政治气氛的中国社会,不论是主张革命的还是反对革命的,不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不论是韩寒还是《环球时报》,他们所表达的,所焦虑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内容!


颜昌海 2012-01-05 20: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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