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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与杨秀清的内讧,是太平军由盛而衰的转折。我在《岂可讳言》一文中谈到了这个事件。主要是说,过去一些论着,称之为“韦杨内讧”、“韦杨事件”、“天京事变”,是很不确切的,应该称之为“洪杨内讧”才对。其它许多有关问题,包括我与别人不同的看法,都没有谈,或者虽说到而一笔带过。
现在,写这篇文章,作为那篇的补充。
逼封万岁。记载很多,最重要的是《李秀成供辞》。它写道:“(东王)权太重,要逼天王封其万岁。那时权柄皆在东王一人手上,不得不封,逼天王亲到东王府封其万岁。”李秀成写供辞的目的之一,是保存太平军史实,故面不会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随便乱说。他当时是地官正丞相,领导集团的重要成员,自然知道实情。再说,杨秀清一向重视他。1853年春就保举他为右后四军师。1856年升为地官正丞相,自然也是由于杨的看重,否则断然不可能晋升如此高位。从他与杨的关系,从他供辞中屡屡对杨的称赞,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随便说杨坏话。在供辞之前的一些文人访闻之作,如《金陵续记》、《金陵省难纪略》,所记基本内容与李秀成完全符合。可见逼封在当时南京,是朝野很多人都知道的公开秘密。至于具体情节,难免有“民间创作”。洪秀全在1857年为杨秀清平反。在诏旨中说杨“遭陷害”,1859年进一步公开平反,将杨被杀之日定为“东王升天节”,完全是出于他的政治需要,根本不能作为否定逼封的旁证。这种权术,历代都有统治者玩过的。比如,希特勒就因陆军元帅隆美尔涉及夺取最高权力,而密下手令逼他自杀,随即又正式发布命令为之举行国葬,给予很高的“哀荣”。同洪秀全既杀杨秀清,又为之平反,很有相似之处。用有关记载,也完全可以旁证逼封之事。洪秀全一向不出天王府,可是1856年8月15日却到东王府,没有特别重大而又非去不可的事,他怎么会有此破例之行?而且,这次御驾至东王府之后十八天,就叫韦昌辉杀杨秀清,不是逼封的极有力的旁证吗?至于记载此次御驾至东王府的《天父圣旨》没说到逼封之事,这是根本用不着解释的。洪秀全与许多统治者一样,是十分注意按照自己需要,来掩盖、销毁、篡改、伪造史料的。他既然后来都为杨秀清平反,还会再留下逼封的记录吗?
那么,杨秀清为什么要逼封呢?我在《岂可讳言》已经说了四个原因,简单说,就是要循序渐进,减少阻力,顺理成章,以并列万岁作为彻底夺取御座的过渡。这里就不重复。要补充的是,逼封是以实力为前提,经过认真考虑的。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他进一步掌握了全部大权。一切重大的军政方针、人事任免、战争指挥,全都由他决定后上报洪秀全。全军将领、官员所有的奏章,都必须由他审阅后才决定是否送交洪秀全。对于他所作的决定和所提的建议,洪秀全一概盖上“旨准”的图章,全然是一种形式。奉旨协助杨秀清的北王韦昌辉,在杨面前都“不敢十分多言”,只是一味阿谀奉迎,还屡次受到打击羞辱。另一个奉旨协助的翼王石达开,在全局问题上也没有多少发言权,甚至他的岳父也无辜而受杨秀清处治。一切都由杨秀清个人说了算数,没有人敢有异议或争论。所以如此,除杨秀清拥有明文规定的“节制各王”之权外,还有“天父附身”即代天父说话的特殊法宝。他一使用这法宝,连洪秀全都得跪着听训话,甚至要杖责时也不能反抗或申辩,经众人代为苦求免打之后还得乖乖承认错误。其他高层大员,要打要革要杀,全凭杨一句话,比皇帝还皇帝。南京城里,他的亲信、部下占绝对压倒的优势。逼封之前,他又将韦昌辉派到江西,将石达开派到湖北,这样便无人可以代洪秀全说话,无人可以向他提出异议。洪秀全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到东王府,封杨秀清及其子均为万岁。如果不去,杨秀清定会以“天父”名义,严加惩罚,甚至马上宣布废黜也并非没有可能。
反篡位行动。当时和后来有些着作说,有人向洪秀全告密:杨秀清将造反。于是引发内讧。这种告密说实在很天真。洪秀全虽然自己关在天王府一心“安享天福”,对外界很隔膜,对绝大多数军政事务麻木不仁,但涉及宝座问题则一直很敏感,这根弦从来不曾放松。杨秀清假借天父名义要杖责洪秀全之后,俩人在一场互相妥协的对话中,洪便曲折暗示,这是暂且容忍,要杨从此收敛。到了逼封万岁,洪当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还用得着谁告密吗?再说,这又何密之有?洪所考虑的当然是如何反篡位。此时,洪的内弟赖汉英还有秦日纲、罗琼树对杨企图篡位十分反对,表示为了保卫天王宝座“虽死不辞”。有的材料说,还有洪宣娇也站在洪秀全这边。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她虽然寡居后长期作为杨的姘妇,但因杨日益宠幸傅善祥,与杨的关系就不断恶化,到了很尖锐的程度。从保卫正统的角度,从痛恨杨、傅的报复角度,她都很可能主动参与反篡位。洪秀全的两个哥哥洪仁发、洪仁达,不用说是坚定反篡位者,可是这两个人实在太草包,在极其复杂又是尖端绝密的斗争中,派不上什么用场。照洪秀全定下的规矩,大臣中除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外,其他人一概不能朝见。这样,反篡位就需要有个上下左右串联的人,需要一个便于与洪秀全接触从而为之出谋划策的人。有论者云。反篡位的关键人物是佐天侯、天宫丞相陈承镕,因为他是朝内官之首。收发太平军中,往来文书,所以反篡位均由他联络策应。此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为确论。因为,陈承镕根本没有资格见到洪秀全,《贼情汇纂》就明确记载,“虽宠任如佐天侯亦不得望见颜色”。那么,不是陈承镕是谁呢?我的推测是蒙得恩。理由是:一,他一向受到洪秀全特别信任,那时任春宫又正丞相,专门管理女馆,相当于清朝的太监头子,臣下给洪的奏章和洪颁发诏旨都由他经手,经常可以同洪见面;二,他到南京之后,“永不出京门”(1861年出京一次,己在内讧之后),可见他是洪须臾也离不得的亲信、拐杖;三,他为“人极叵测”,城府甚深,又通过传达诏书及召见女官了解诸王侯丞相的情况;四,内讧之时他没有出头露面,1857年被任命为正掌率、总理朝纲,按照洪的习性、必定是他在内讧中作为潜藏人物,起了重大作用,才会得到如此的信任与跃升,而且后来连他儿子也被重用。以上几点,并不是直接证据,但却由此可以推测,他是洪的主要智囊和参谋,是上承下达的主要串联者。这种暗地里起重大作用的人物,历代都有。而正式文件、档案又往往找不到明确的记述。
于是,他们确定了反篡位的骨干力量,分析了杨党的情况,制定了行动计划。
天王剑在行动。这个名称是我起的。话说计划既定,首先由蒙得恩找陈承镕,派人与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联系。蒙、陈往来属于工作关系,陈派人到外地送洪秀全密诏也是熟门熟路。而这些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会引起杨党怀疑。陈承镕之所以积极,是因为他对杨的专擅很不满,曾与密友秦日纲为抗议杨处事不公而同时被杖两百,一直存心报复。更因为无故被杨说是“帮妖”,即将受到严惩。当时秦日纲在丹阳,离南京最近。秦在太平军即将公开造反之时,曾奉命与陈承镕等去广东接洪秀全家属,后来又担任过洪的保卫工作。武艺好而且作战时很勇敢,但缺乏谋略,常吃败仗。照李秀成的说法,“并无是乜(什么)才情,忠勇信义可有,哉天王重信”。他曾因战败,被杨秀清削爵投狱,又因与陈承镕不直杨,同以辞职要挟而被杖责,衔恨很深。此时在丹阳又打了败仗,杨又假装“天父下凡”,说“秦日纲帮妖,陈承镕帮妖,放火烧朕城池矣,未有救矣”,要将这两个对自己心有积恨的人一锅煮。秦本就受洪特别赏识与提拔,是个铁杆保洪派,现在杨又要严惩他,于公于私都必然会拼死保洪反杨。他得到密诏,首先带兵从丹阳赶回南京,保卫天王府。大约洪秀全知他兵力、本领、资望都远不足以发难诛杨,所以要等待韦昌辉来执行这项特殊任务。为什么不是石达开呢?因为在洪秀全及其身边亲信看来,石不像韦那样“爱兄心诚”,对杨也没有韦那样刻骨仇恨。更重要的是,石有主见、有威望,长期掌兵权,不像韦那样可以随便摆布,出了什么意外也难以驾驭。所以,洪给石的密诏,并未明确要求率兵回南京勤王,而只是要求石支持反篡位。石的意见是,只杀杨秀清及其兄弟三人,“除此以外,俱不得多杀”。于是,诛杨的任务,自然而然就交给韦来完成。
在江西前线督师的韦昌辉,得到密诏,率领亲信兵将约三千人,乘船星夜赶回南京。9月1日夜里到达,作好准备的陈承镕立即接应韦昌辉及其兵将入城,马上包围东王府。在杨秀清本人,认为将韦昌辉、石达开派到外地,南京城里有自己亲信的兵将两万余人,洪秀全及其亲信的部下,即使纠集在一起也不堪一击。更由于他自我感觉太好了。他一向威压、凌轹上上下下,要打便打,要关便关,要杀便杀,从未遇到有力的反对或抗拒,以为大家都真正服帖了,不大会有人敢怀二心。逼封万岁,看看洪秀全也只好乖乖照办,南京内外的将领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心中更是笃定泰山,到了自我迷信的程度,放松了应有的警惕。秦日纲带兵保卫天王府,他自然会知道,大约看作洪秀全为自己人身安全的消极防御,而且他从来不把秦日纲放在眼里,就没有从中深思深究,也不加强戒备。于是,9月2日凌晨,韦昌辉持诏能进东王府,大屠杀也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随后,韦、秦、陈又在洪的导演下,在天王府前,对被诱骗而来的杨党施行大规模的集体屠杀。这一集体大屠杀,特别充分地显示出洪秀全的两面派嘴脸。是一出下作而又凶残的丑剧。
杀尽南京的杨党,韦昌辉也就迅速走上死路。石达开从武昌赶回南京,谴责韦滥杀无辜。有恃无恐的韦竟要杀石,使石不得不连夜吊城逃离南京。韦就杀了石全家,并且派秦日纲、陈承镕带兵去追捕石。自然没能捉到。于是,石率领靖难大军四万余人直奔南京。洪秀全在11月2日杀了韦,将他首级送去安徽宁国给石看,以消解靖难大军进兵南京的理由。随后,在11月28日又将秦、陈调回南京,一并杀了。尽管,洪明知秦一向忠诚而且并无野心,陈在反篡位斗争中也很坚决,但出于安抚石的需要,也就顾不了别的许多。历代最高统治者的词典,往往是没有道义、情谊、人性这些词语的,有的只是需要利用、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以怨报德、丢车保帅、突然袭击、预防措施(预防以后可能发生的麻烦)之类,洪秀全虽然还没有完成帝业,未能像朱元璋那样充分表演,骨子里是完全一致的。况且,他的老伙伴、老战友杨秀清、韦昌辉这帮人,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和品格修养,他们造反得逞以后权力欲望都恶性膨胀,觊觎最高宝座。他们与洪秀全之间,表面上是你兄我弟,实际上是日益加剧的权力互动,一种你死我活的争夺。内讧是迟早要发生的。发生得这么快这么早这么惨酷,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只不过是政治暴发户之问,在外部压力不大时的一场豪赌。洪秀全是这场豪赌的大赢家。他消灭了公开和潜在的篡位者,使“地上的天堂”成为洪记一统天下。然而他又是最大的输家,他所营造的邪教圣殿从此坍塌,他所占有的小朝廷从此开始大滑坡。
潘旭澜 2011-12-18 22: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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