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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屋子
——《<纽约客>故事集II:你会找到我的地方》
弗雷迪•福克斯跟我待在厨房,他刚洗净擦干一个我不要了的鳄梨核,这会儿他正靠在墙上,卷着一根大麻烟。再过五分钟,我就没法指望他了。不过他今天开始得晚,再说他已经把壁炉的柴火搬进屋里,去路边超市买了火柴,还摆好了饭桌。“你是说就算不把盘子翻过去,你也能知道这是利摩日瓷器?”他在餐厅里冲我喊。他假装要把一个盘子扔进厨房,像掷飞盘那样。我家的狗塞姆信以为真,一跃而出,把毯子蹬到身后,向前滑去。随即他意识到自己错了。那情景就像BB鸟第一百万次诱使大笨狼冲过悬崖。塞姆失望地垂着下巴。
“我看到有满月。”弗雷迪说,“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大自然。月亮和星辰,海潮和阳光—我们根本不会驻足停留为它们惊奇了。我们太沉迷于自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麻,“我们站在这儿搅和锅里的酱,却不去窗前看月亮。”
“我想你说这些不针对个人吧?”
“我爱看你把奶油倒进煎锅的样子。我喜欢站在你身后看奶油冒泡。”
“别,谢谢你。”我说,“你今天开始得够晚。”
“我的活儿都干完了。你信不过我帮厨,我把柴火拿进来了,还跑了一趟腿,今早我带塞姆先生一路跑到普特南公园,累坏了。你确定你不要?”
“不要,谢了。”我说,“反正不是现在。”
“我就爱看你站在烟雾蒸腾的锅前,你额前的头发变成湿湿的小卷。”
我丈夫弗兰克•韦恩,是弗雷迪同母异父的兄弟。弗兰克是一个会计。弗雷迪跟我比跟弗兰克更亲近。不过既然弗兰克跟弗雷迪说的话比跟我说的多,弗雷迪又绝对忠诚,弗雷迪知道的总是比我多。我挺高兴他不会搅拌奶油;他会开口说话,思绪会四处游荡,下一次你再看奶油的时候,它要么结块,要么煮沸。
弗雷迪对弗兰克的批评只是隐而不发。“在周末款待他的朋友们,这是多么慷慨的举动啊。”他说。
“男性朋友。”我说。
“我不是说你是那种没有底线的女士。我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弗雷迪说,“要是你现在在炉子旁边,吸一口这要命的东西,我还会吃上一惊呢。”
“好吧。”我说着从他手里接过大麻。我拿过来的时候一半已经没了。我吸了两口以后还给他,还剩下半英寸。
“要是你把烟灰抖进酱锅里我会更吃惊的。”
“他们吃完饭后你要告诉他们我干了这个,那我就尴尬了。你自己倒是可以这么干。如果你讲的故事是你自己的,我就不会尴尬。”
“你真了解我。”弗雷迪说,“月圆之夜的疯狂,不过我真的要在酱里撒上这么一点点。我忍不住。”
他撒了。
弗兰克和塔克在客厅里。就在几分钟前,弗兰克把塔克从火车站接回来。塔克爱来我们这儿,对他来说,菲尔菲德县就像阿拉斯加那么神秘。他从纽约带过来一坛芥末酱,一大瓶香槟,鸡尾酒纸巾,纸巾图案上一架飞机已飞过一座大楼,二十根白鹭羽毛(“再也买不到了—绝对非法。”塔克低声告诉我),还有,一个玩具青蛙,一上发条就会跳,就在他坠着镶莱茵石帽带的黑色牛仔帽下面。塔克在苏荷区有一家画廊,弗兰克给他记账。此刻他正躺在客厅里,与弗兰克聊着,弗雷迪跟我都在听。
“……所以我听说的一切都表明他过着一种纯粹是化身博士的生活。他二十岁,我看得出来他因为还住在家里,可能不想张扬同性恋的身份。他来画廊的时候,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只是用水,我离得够近能闻到—他母亲一直握着他的手。模样如此清纯。我听到的那些故事啊。我打电话过去时,他父亲开始找‘葡萄园’的电话号码,在那儿能联系上他—他父亲很不耐烦,因为我不认识詹姆斯,要是我就这么给詹姆斯打电话,我可能马上就能找到他。他边找电话边自言自语,我说:‘哦,他是去看朋友了还是—?’他父亲打断我说:‘他去了一个同性恋烧烤派对,周一就走了。’就是那样。”
弗雷迪帮我把饭菜端到饭桌上去。我们都在桌边坐下,我提到塔克谈论的那个年轻艺术家。“弗兰克说他的画真的很棒。”我对塔克说。
“他让埃斯蒂斯看起来倒像抽象表现主义了。”塔克说,“我要那个男孩。我真的想要那个男孩。”
“你会得到他的。”弗兰克说,“你追的人都能到手。”
塔克切下一小片肉。他切得很小,可以边嚼边说。“我是这样吗?”他问。
弗雷迪在桌旁抽着烟,眼光迷蒙地望着升到窗中的月亮。“吃完晚饭,”他说,看到我在看他,就把手背贴在额头上,“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灯塔。”
“要是你画画就好了。”塔克说,“我也会要你。”
“你没法拥有我。”弗雷迪突然生气了。他思量了一下。“这话有点假吧,是吧?谁想要我都能拥有我。这是周六晚上我唯一会在的地方,这儿没人烦我。”
“穿条松点的裤子。”弗兰克对弗雷迪说。
“这儿比那些混着香烟和皮革味儿的酒吧好太多了。我为什么这么做?”弗雷迪说,“说真的—你觉得我哪天会停下来吗?”
“咱们别这么严肃。”塔克说。
“我一直把这张桌子想象成一条大船,碗和杯子在船上摇晃。”弗雷迪说。
他拿起盘中的骨头,走到厨房去,酱汁滴在地板上。他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是在风浪中颠簸的船甲板上。“塞姆先生!”他叫道,狗从客厅的地板上一跃而起,之前他正在那儿睡觉;他的脚指甲划在裸露的木地板上,发出轮胎在砾石路面上打转一般的声音。“你不用求我。”弗雷迪说,“耶稣啊,塞姆—我正要拿给你。”
“我希望有根骨头。”塔克说,向弗兰克转着眼珠子。他又切下一小片肉。“我希望你弟弟真的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留他。他手头事做得不错,但他也可能什么话都跟顾客说。你得相信我,要不是我不止一次的尴尬透顶,我绝对不会让他走人。”
“他本该把大学读完。”弗兰克说,把酱汁抹在面包上,“他还得多晃荡一阵子,然后才会厌倦,真正安顿下来。”
“你以为我死在这儿了吗?”弗雷迪说,“你以为我听不见吗?”
“我没说什么当你面不能说的话。”弗兰克说。
“让我告诉你我不会当面跟你说的。”弗雷迪说,“你有个好老婆、孩子,还有狗,而你是个势利鬼,你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
弗兰克放下叉子,气疯了。他看着我。
“他有一次也是抽高了来上班。”塔克说,“你明白吗?”
“你喜欢我是因为你可怜我。”弗雷迪说。
他坐在门外的水泥长凳上,春天的时候那里是个花园。现在是四月初—还不算春天。外面雾很大。我们吃饭的时候下雨了,现在雨势渐缓。我靠在他对面的一棵树上,窃喜是天黑,又雾蒙蒙的,我低头也看不到靴子被泥巴毁得多厉害。
“他女朋友是谁?”弗雷迪问。
“如果我告诉你她的名字,你会跟他说是我说的。”
“说慢一点。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会告诉他我知道。”
“他知道你知道。”
“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发现的?”
“他说起她的。几个月来我一直听到她的名字,后来我们去加纳家聚会,她在那儿,之后我提到关于她的什么事时,他说:‘哪个纳塔莉?’这再明显不过,整个儿暴露了。”
他叹气。“我刚刚做了一件非常乐观的事。”他说,“我跟塞姆先生到了这儿,他掘出一块石头,我把鳄梨核埋在那个洞里,在上面盖上土。别说这些—我知道:外面成活不了,还会再下场雪,即使活了,来年的霜冻也会让它死掉。”
“他很尴尬。”我说,“他在家的时候躲着我,但是也躲着马克就不好了。他才六岁,他给他朋友尼尔打电话,暗示想去他家。只有我跟他在家的时候他就不这样。”
弗雷迪捡起一根棍子,在泥地上戳来戳去。“我打赌塔克对那个画家本人感兴趣,而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很火吧。他那种表情—一成不变。也许尼克松真的爱他母亲,但一脸那种表情谁会相信他?长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真是倒霉。”
“艾米!”塔克叫道,“电话。”
弗雷迪用那根泥棍子跟我挥手再见。“我不是个无赖。”弗雷迪说,“耶稣基督啊。”
塞姆跟我一起回屋,跑到一半,又转身回到弗雷迪身边。
是玛丽莲,尼尔的妈妈,她的电话。
“哎,”玛丽莲说,“他害怕在这儿过夜。”
“哦,不。”我说,“他说他不会。”
她压低声音。“我们可以试试看,不过我想他要哭了。”
“我过来接他。”
“我可以送他。你家正开晚宴呢,不是吗?”
我压低了声音。“什么晚宴啊。塔克到了,J.D.一直没出现。”
“嗯。”她说,“我肯定你菜做得很好。”
“外面雾太大了,玛丽莲,还是我来接马克。”
“他可以留下来。我来做殉道士吧。”她说着,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她就挂了电话。
弗雷迪走进屋子,留下一路泥印。塞姆躺在厨房里,等着人给他清洁爪子。“过来。”弗雷迪说。他用手捶着大腿,不知道塞姆在干什么。塞姆站起来跑向他。他们一起去了楼下的小卫生间。塞姆喜欢看人小便,有时他还唱歌,来配合小便入水的声音。到处都是脚印和爪印。塔克在客厅里尖声大笑。“……他说,他跟别人说:‘亲爱的,你玩过转瓶子吗?’”弗兰克和塔克的笑声淹没了弗雷迪在卫生间小便的声音。我打开厨房水槽的水龙头,水声淹没了所有的噪音。我开始洗碗。我关上龙头的时候,塔克又讲起一个故事:“……以为那是奥纳西斯在铁砧酒吧,他执意这么说。他们跟他说奥纳西斯已经死了,他觉得他们是想让他觉得自己疯了。只能随他去了,没别的办法,可是上帝啊—他想挑衅这个可怜的老基佬,为斯塔维洛斯•尼阿科斯打一架。你知道的—奥纳西斯的对手。他以为那是奥纳西斯。在铁砧酒吧。”玻璃杯碎了的声音。弗兰克或是塔克放了一张约翰•柯川西雅图现场演唱的唱片,把音量调低。卫生间的门开了,塞姆奔进厨房,在碗里大口喝水。弗雷迪从衬衣口袋里拿出小银盒和卷烟纸。他把一片纸放在厨房的饭桌上,正准备往上面撒烟草,但及时意识到纸浸了水。他用拇指把纸捻成团,弹到地板上,在桌上干的地方又放下一张卷烟纸,撒下一撮烟草。“你抽这个。”他跟我说,“我来洗碗。”
“咱们都抽。我来洗吧,你擦盘子。”
“我忘了告诉他们我把烟灰撒到酱汁里了。”他说。
“我不会打断你的。”
“至少他付给弗兰克的钱是其他画廊会计挣到的十倍。”弗雷迪说。
塔克正边说边用手捶打着沙发扶手,还跺着脚。“……所以他想试探他,看看这个染了头发的老家伙是否知道玛丽亚•卡拉斯。耶稣啊!可是他太晕了,使劲在想歌剧演员该怎么说,他本想说歌剧女主角,却说成了家庭女教师。这时候,拉里•贝特维尔走到他旁边,想叫他安静点,他却放声大唱—唱起玛丽亚•卡拉斯的着名选段。拉里跟他说,再不把嘴合上,他的牙就没了,然后……”
“他不是同性恋,在同性恋酒吧里待的时间倒挺多。”弗雷迪说。
我尖叫着从水槽边跳开,打碎了正在水龙头下冲洗的玻璃杯,绿色的玻璃碎片到处都是。
“怎么了?”弗雷迪说,“耶稣基督啊,怎么回事?”
太晚了,我才意识自己刚看到的是什么:J.D.戴着一个山羊面具,那突出的粉红色塑料嘴唇贴在厨房水槽边的窗户上。
“对不起。”J.D.说着从门口进来,差点撞到弗兰克身上,弗兰克正要跑到厨房来,塔克紧跟着他。
“哦,”塔克说,假装失望的样子,“我以为弗雷迪亲了她。”
“对不起。”J.D.说,“我以为你知道是我。”
雨一定又下起来了,因为J.D.身上湿透了。他把面具翻了个个儿,山羊头从他脑后望出去。“我迷路了。”J.D.说。他在纽约州北部有一个农舍。“我错过了转弯,多走了好几英里。我是不是错过了整个晚饭?”
“你怎么弄错的?”弗兰克问。
“我没有左拐上58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意识到出错,还走了好几英里。那么大的雨,我一小时开不到二十五英里。你的车道全是泥浆,你得帮我把车推出去了。”
“你要是想吃点,还有一些烤肉和沙拉。”我说。
“拿到客厅来。”弗兰克对J.D.说。弗雷迪把一个盘子端出来给他,J.D.伸手去接,弗雷迪又抽回来。J.D.再伸手,弗雷迪大麻抽多了,这次动作不够快—J.D.抓住了盘子。
“我以为你会知道那是我。”J.D.说,“十分抱歉。”他把沙拉拨到盘子里。“明天早上开始,你就六个月不用看见我了。”
“你的飞机从哪儿出发?”弗雷迪问。
“肯尼迪机场。”
“到这儿来!”塔克叫着,“我给你讲个关于佩里•德怀尔上周在铁砧酒吧的故事,他以为他看到了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
“谁是佩里•德怀尔?”J.D.说。
“这不是故事的重点,亲爱的。你到了卡西斯,我要你在那儿找一个美国画家,行吗?他没有电话。好吧—我在追踪他,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希望你能跟他强调这点,我很有兴趣在六月给他做画展,只他一个人。他不回我的信。”
“你的手破了。”J.D.对我说。
“别管它。”我说,“过去吧。”
“抱歉。”他说,“是因为我吗?”
“对,是你。”
“别用水一直冲手指。按紧它,才好止血。”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弗雷迪靠着橱柜,呆呆地看着血在水槽里打转。他自己把那根烟全抽了。我现在能感觉到弗雷迪说的我额前的小发卷,贴在皮肤上感觉很重。我讨厌看到自己的血,我在出汗。我任由J.D.处理;他关掉龙头,用手握住我的食指,紧紧压着。水流过我们的手腕。
电话响了,弗雷迪跳起来接,好像他身后拉响了一个警报。他叫我去接电话,但是J.D.上前拦住我,摇头说不,然后拿出毛巾裹在我手上,才放我走。
“哎,”玛丽莲说,“我本是好意,不过我的电池用光了。”
“我马上过来。”我说,“他这会儿不闹吧?”
“不,不过他暗示得很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没法一晚上待在这儿。”
“好。”我说,“我很抱歉出了这些事。”
“才六岁的孩子。”玛丽莲说,“等他长大了你有的抱歉呢。”
我挂了电话。
“让我看下你的手。”J.D.说。
“我不想看。请给我拿一个创可贴就好。”
他转身上楼。我解开毛巾看着伤口。伤口挺深的,但里面没有玻璃碎片。我感觉挺有意思,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开始变黄。我坐在电话旁的椅子上,塞姆过来躺在我身边,我盯着他不停拍打的黄黑相间的尾巴。我把好的那只手伸下去拍他,每拍两下深呼吸一次。
“罗斯科?”塔克在客厅里挖苦地说道,“能出现在贺卡上的都不是伟大的作品。怀斯就是那样。《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放在鸡尾酒纸巾上会难看吗?你知道不会的。”
电话又响的时候我跳了起来。“喂?”我说。我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将手指上的毛巾裹得更紧些。
“告诉他们是神经病打的电话。随便编点什么。”强尼说,“我想你。你的星期六晚上过得好吗?”
“好。”我说。我屏住呼吸。
“这儿也一切都好。是真的。烤羊排。妮可那个明天要去基韦斯特的朋友喝得多了,他以为那里在下雨所以很郁闷。我就说我去书房给国家气象服务打个电话。喂,气象服务吗?你好?”
J.D.拿着两个邦迪创可贴从楼上下来,他站在我旁边,撕开一个。我想对强尼说:“我受伤了。我在流血。不是开玩笑。”
在J.D.跟前讲话没关系,但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听到。
“我得说他们是今天下午四点左右送来的。”我说。
“这是教堂,这是尖塔。打开大门,看到所有的人。”强尼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要挂电话了,去看看基韦斯特是不是在下雨。”
“下午晚些时候。”我说,“一切都好。”
“一切都糟。”强尼说,“好好照顾自己。”
他挂了电话。我放下电话,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无法聚焦了,看到有伤口的手指让我头晕。J.D.解开毛巾,给我的手指贴上邦迪的时候,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这儿怎么回事?”弗兰克说,他走进餐厅。
“手指划破了。”我说,“没事儿。”
“是吗?”他说。他看起来晕乎乎的—有点醉了。“谁老打来电话?”
“是玛丽莲。马克改主意了,不想在那儿过夜。她本想送他回来,但电池没电了。你得去接他,或者我去。”
“第二个电话谁打的?”他说。
“石油公司。他们想知道我们今天收到了没有。”
他点点头。“我去接他吧,如果你愿意。”他又压低声音,“塔克可能会发一场酒疯作为加演曲目。”他说着冲客厅点点头。“我带上他一起去。”
“你要我去接他吗?”J.D.说。
“我不介意呼吸点新鲜空气。”弗兰克说,“还是要谢谢你。干吗不去客厅吃饭呢?”
“你原谅我吗?”J.D.说。
“当然。”我说,“不是你的错。你从哪儿弄的那面具?”
“我在曼彻斯特的一个‘好愿’二手店捐献箱上发现的。还有一个漂亮的旧鸟笼—纯黄铜的。”
电话又响了。我接起来。“要是我能跟你一起去基韦斯特该有多好啊!”强尼说。他发出一个像在吻我的声音,然后挂了电话。
“打错了。”我说。
弗兰克在裤子口袋里摸车钥匙。
J.D.知道强尼的事。在教师休息室,我注册选课以后J.D.和我在那里喝咖啡,他介绍我们认识。离开将近两年了,J.D.还是收到寄到系里的邮件—他说他反正要去拿邮件,可以开车带我去学校,给我指一下报名处在哪儿。现在他什么也不做。J.D.很高兴我又回到学校学习艺术。他希望我为自己着想,而不要时时刻刻总想着马克。他说的就好像我可以用一根绳牵着马克让他飞起来,从我头顶上飞走。J.D.的妻子和小孩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的儿子正是马克的年纪。“我毫无准备。”那天我们开车过去的时候J.D.说。他每次说起这事都要说这句话。“你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事有准备呢?”我问他。“现在我准备好了。”他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显得无情,又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他说,“打我肚子一拳,使出你最大的劲打我。”我们都知道他什么心理准备也没有。那天他找不到停车位,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都变白了。
强尼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喝咖啡。J.D.在看他的垃圾邮件—出版社想让他预订文学选集,这样可以得到免费的词典。
“你能摆脱这些实在幸运。”强尼用这句话招呼他,“你花了两个星期讲《哈姆雷特》,学生却写了哈姆雷特的好朋友霍丘,你能怎么办?”
他把一本蓝色的书扔到J.D.的腿上。J.D.又扔回去。
“强尼。”他说,“这是艾米。”
“你好,艾米。”强尼说。
“你还记得在这儿读过研究生的弗兰克•韦恩吗?艾米是他妻子。”
“你好,艾米。”强尼说。
J.D.告诉我,强尼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那一刻他知道他应该介绍我已为人妻的身份。他从强尼看我的眼神就能猜到一切。
很久以来J.D.都得意于他早已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强尼和我会走到一起。是我打扰了他的沾沾自喜—我,上个月在电话里神经质地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要做,这大概就是我的建议。”J.D.说,“不过也许你不应该听我的。我自己能做的就是逃走,藏起来。我不是一个博学的教授。你知道我相信什么,我相信所有那些邪恶的童话里的胡话:心会破碎,房子会起火。”
今晚J.D.来,是因为他的农场里没有车库,他去法国的这段时间,会把车停在我们家的双车库。我望向窗外,看到他的老萨博在月光中闪闪发光。J.D.带了他最喜欢的书《幻象》在飞机上读。他说他的行李箱里只有一条替换的牛仔裤、香烟和内衣。他打算在法国的一家商店买件皮夹克,两年前他差点在那儿买下一件。
我们卧室里有二十个左右的小玻璃棱镜,用钓鱼线挂在一根裸露的横梁上,我们盯着它们,就像一只猫盯着头上方挂的猫薄荷。刚才是凌晨两点。六点三十分,它们将布满令人目眩的色彩。四点或五点的时候,马克会到卧室里来,上床跟我们一起睡。塞姆会醒过来,舒展四肢,抖抖身子,他项圈上的牌子会叮当作响,他会打哈欠,再抖一抖,下楼,在他碗里喝一口水。在那儿,J.D.在他睡袋里睡着,塔克在沙发上睡着。马克到我们的卧室里睡已有一年多了。他爬上一个脚凳,再上床。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脚凳时吓坏了,是弗兰克的母亲送的礼物,上面有绣的字“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我把它搁在壁橱里好些年,后来想到马克可以用这个爬上床,这样他就不用蹦上来,有时还擦破了腿上的皮。现在马克来到卧室的时候不会惊动我们了,只是他又恢复了吮拇指的习惯。有时他躺在床上,冷冰冰的脚贴着我的腿。有时他打呼噜,虽然他还这么小。
楼下有人在放唱片。是地下丝绒—卢•里德似在梦中,又似在呻吟,唱着《星期天早上》。我几乎听不到唱片的沙沙声。我能跟上旋律只是因为这张唱片我听了有一百次。
我躺在床上,等弗兰克从浴室里出来。我受伤的手指抽痛着。房子里还有动静,虽然我已经上床了:水在流,唱片在放。塞姆还在楼下,所以一定还有事情。
这个房子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很多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他们的了解越来越少。J.D.过去在大学里是弗兰克的顾问老师。弗兰克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他们在课后也开始碰头。他们一起玩手球,J.D.和家人来吃晚饭。我们去他那儿。那个夏天—就是弗兰克决定读商学院而不是英语学院的研究生的那个夏天—在那场车祸中,J.D.的妻子和孩子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J.D.辞职去了拉斯维加斯、科罗拉多、新奥尔良、洛杉矶,去了两次巴黎;他在客厅的墙上贴满了明信片。很多时候,周末他带着他的睡袋出现在我家。有时他带着个女孩。最近没有。多年前塔克是弗兰克在纽约参加的治疗小组里的一员,后来他雇用弗兰克做他画廊的会计。塔克当时在那个治疗小组是因为他对外国人着迷。现在他对同性恋者着迷。他举办时尚派对,邀请很多外国人和同性恋者。派对之前他打坐、做瑜伽,派对中他服用速可眠,练习静力锻炼法。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夏天,他住在佛蒙特他姐姐的房子里,他姐姐去欧洲了,有天晚上他给在纽约的我们打电话,惊恐万分,说到处都是黄蜂。它们在“孵化”,他说—到处都是昏昏欲睡的大黄蜂。我们说我们过来,我们开了一整晚的车去布拉特尔伯勒。是真的:盘子下面,花里面,窗帘的褶皱里都是黄蜂。塔克烦恼极了,人在房子后面待着。寒冷的佛蒙特的早晨,他裹着毯子,里面只穿了睡衣,像个印第安人。他坐在一把草坪椅上,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等着我们来。
弗雷迪—“狐狸雷迪”,弗兰克疼爱他的时候这么叫他。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教他滑冰,他教我跳华尔兹;夏天在大西洋城,他跟我一起坐过山车,高高地在波浪上方翻腾。是我—而不是弗兰克—半夜起床,去一家通宵的熟食店跟他碰头,我的手臂绕在他肩上,就像坐过山车时他的手臂绕在我肩上一样。我跟他轻声交谈,直到他最近一阵的焦虑平息。现在他在考验我,而我畏缩了:他搭上的这个男人,这个搭上他的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当你的手插在他牛仔裤的后袋里,却忘了他的名字,而回你家的路还没走完一半。狐狸雷迪—赞赏我的新的红色丝质衬衫,用指尖轻抚正面,而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胸前,虽然我是用一个衣架把衬衫支在前面供他欣赏的。所有那些时刻,还有其间的含义就是我自欺欺人地以为,因为我知道这些细微的小事,这些私人的时刻,所以我了解这些人。
弗雷迪总是会比我抽得更飘,因为他跟我一起抽大麻觉得很放松,这也总是提醒我,他比我迷失得更厉害。塔克知道他可以来我们家,成为关注的焦点;他可以讲他知道的所有故事,而我们永远不会讲我们知道的他像一条吓坏的狗一样躲在灌木丛中的事。J.D.旅行回来带了满满一盒子明信片,我全都看了,好像在看他拍的照片。我明白,他也明白,他喜欢明信片是因为它们的单调乏味—它们的不真实,他所作所为的不真实。
去年夏天,我读了《变形记》,对J.D.说:“为什么格里戈•萨姆沙一觉醒来变成了蟑螂?”他的回答(他一直跟学生有如此戏言)是:“因为人们对他有这种期待。”
他们使非逻辑变得有逻辑。我什么也不做,因为我在等待,我是在等候聆听(J.D.);我总是抽得恍惚因为我知道最好置身事外(弗雷迪);我喜欢艺术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件艺术品(塔克)。
弗兰克则更难理解。差不多一星期以前,我以为我们真的琴瑟和鸣了,可以凭心灵感应交流,而当我躺在床上正要这么说的时候,我意识到真的有振动:是他,在打呼噜。
现在他进了卧室,我再次试着说些什么。或发问。或做点什么。
“庆幸你不在基韦斯特吧。”他说着爬上床。
我单肘支撑着自己,盯着他。
“飓风要袭击那里。”他说。
“什么?”我说,“你从哪儿听到的?”
“狐狸雷迪和我收拾盘子的时候。我们开着收音机。”他把枕头折起来,垫在脖子后面。“轰的一声什么都没了。”他说,“砰。哗。呼。”他看着我,“你看上去很吃惊。”他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两分钟,他嘟哝着说:“飓风的消息让你不安了?那我想点好的事。”
他安静了很久,我以为他都睡着了。然后他说:“水上行驶的汽车。漫山遍野的鲜花,无与伦比。一颗流星划过,速度减慢让你足以看清。你可以重新来过的生活。”他一直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嘴移开的时候我颤抖着。他身子滑了下去,准备睡了。“我跟你说件真的惊人的事。”他说,“塔克告诉我他上周去了公园大道的一家旅行社,问人家去哪里可以淘到金子,她告诉了他。”
“她跟他说去哪里?”
“我记得是说秘鲁的某地。秘鲁哪条河的岸边。”
“你决定了马克生日以后你要干什么吗?”我说。
他没回答我。最后,我碰了碰他一侧的身体。
“凌晨两点了。找个别的时间说吧。”
“是你挑的房子,弗兰克。楼下那些是你的朋友。我过去一直是你想要我成为的那样。”
“他们也是你的朋友。”他说,“别那么偏执。”
“我想知道你打算留下还是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呼出来,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夸奖。”他说,“你回到学校是对的。你给自己找到一个玛丽莲这样正常的朋友也是想纠正自己。但是你这一辈子犯了一个错误—你让身边围绕着男人。我来告诉你。所有男人—如果他们像塔克,疯狂;像狐狸雷迪,五月皇后一样快活;甚至就算他们只有六岁—我要告诉你关于他们的一个事实。男人觉得自己是蜘蛛侠,是巴克•罗杰斯,是超人。你知道什么是我们都感受到的而你没有吗?就是我们都要到星星上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正从太空中俯瞰着这一切。”他低声说,“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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