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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任晓雯 任晓雯作品:《岛上》 明太太眼睛特别深。黄昏的暗色下,镜片不再反光,瞳仁就映出锈迹斑斑的天。我盯着那对眼睛,心想:这是明太太吗?这是她的声音,正读一本书。在字和字的间隙,她停顿了太长空白,每个句子都似没念完整。明先生听得一脸耐心,鼻翼的开阖节奏适中,像要配合字句抑扬。一只可乐瓶盖那么大的沙蟹,从脚背上蹿过去,他微抖了一下趾头。身边的人正仨仨俩俩离去。一个精瘦的老头,腆着不相称的大肚子,挽一名紫发少女。一对穿黑T恤的中年夫妇,高矮胖瘦差不多,五官也彼此相像。另有一些人,拎着躺椅、水瓶、毛巾垫被、折叠遮阳伞,陆续走远了。“谁在那儿?”明先生忽问。 我吓一跳。明太太顿了顿,继续念书。“没听见吗?我问谁在那儿?”明先生探一只手,拢在眉骨上远眺。 明太太变了脸色,书一扔。我大叫起来。 “嚷嚷什么!”明先生目光严厉,停到我脸上时,即刻变得柔和。“哼,眉来眼去的!”明太太瞪着我,“方蓁岷,你是不是偷我老公?” 我互搭着的指甲顿时煞白。“勾搭很久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慌里慌张看明先生。他别过头,给我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哈哈,逗你玩呢。”明太太放肆地笑。她今天嘴唇特别红,睫毛分外长,笑容也媚。眼神被风吹散,一飘一飘,粘到男人心坎上。这不是明太太,平日她的目光在厚玻璃镜片里躲闪,像两坨放久了的劣质胶水。明先生递给我一厚本书。书皮像失血的面孔,正中几个大黑字,认得偏旁,组合起来又陌生。翻起第一页,空白,再翻,还是空白。我手掌渗冷汗。明先生不再有耐心地笑,指关节在膝盖上轻磕。眼神一碰我的脸,迅速跳开。黑颜色从地平线浩荡荡升起,把妃红的天和黛绿的海,一块一块吞噬进去。“给我书干什么?”“你说呢?”明先生大半个脑袋孵在阴影里。“为什么要我念?我不想念。”“哈哈,不念就不念,干吗生气,”明太太又笑,“说啊,方蓁岷,你是不是恨我。”“是的,我恨死你啦!”“哈哈呵呵哼哼--”明太太笑个不停,声音逐渐冷却,“那你杀了我吧。”嘭一下,枪响了。明太太倒地,双手仍捧住刚才朗读的书。我捡起那副飞到脚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透过镜片,明太太又恢复令人生厌的模样。“蓁蓁,你把她杀了!” “没有,不是,”我举起双臂,随手勾掉眼镜,“我哪有枪?”明先生指了指。我摘眼镜的右手,居然握一把枪。“不是我干的。”枪粘牢着,甩不掉。“就是你。”明先生逼过来,呼吸在镜片上喷出薄雾。我起身奔跑。散去的人群又包围过来。 “抓住她--”明先生扯起嗓子。 黑T恤夫妇紧跟在我身后,步子划一,嘴里嗬嗬作声;老头和女孩从斜对面包抄,她像一件大衣似地挂在他臂弯里。明太太的血如沙蟹般爬行神速,一下漫过脚踝。跌倒的瞬间,我瞥见身边有大沙洞,赶忙跳进去。黑天匍匐在暗地,像上眼皮搭住下眼皮。有人在头顶哭,有烟雾钻进眼鼻。我顺着黑暗奔跑。“小燕子,穿花衣……”一个尖嗓子从远方刺来。我循声而去。甬道慢慢透出亮光。“她醒了。”这句话从旋律的尾梢挤进耳朵,音调像在唱歌。“医生,帮忙倒点水。”脚步变轻,又响。有人托起我的头。清水渗入唇缝。“医生,你去工作吧,有我陪呢。”脚步顿了顿。门链发出金属纠葛声。木屑落在地上,微小的窸窸窣窣。我睁开眼,这个过程费力又漫长。看到一点,再看到一点。光线将视野渐次撩开。 第一章 1 美佳是我在孤岛认识的第一个人。据她介绍,东北面本来有姊妹岛,后与陆地逐渐黏连。站在孤岛北侧屋后,或者爬上东面小土丘,都能影绰绰看见陆地。但没人敢爬小土丘,因为它的另一边,是“禁林”。“千万别去禁林,最好想都不想。那里有电网,会电死你。”美佳有张幅员辽阔的脸。说话爱笑,嘴唇一翻,颧骨就凸起。在我昏迷的两个月里,美佳照顾我。她说她是我的同屋,也是岛上后勤总管。美佳讲这些时,我刚跑出杀人噩梦。看到光,听见美佳的声音。最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包,包……”我的第一句话,声音虚飘。 “包?”美佳没头没脑地找,“啊,在这里!” 她把包从床脚拎起,拍掉灰尘,放到我枕边。我摸了摸,放心了。 阳光很好。风从木窗子钉着的几块花布间蹭进来。我躺在一间不大的屋里,正中并排两张床,床边凳上摆着瓶瓶罐罐,和一根表面磨花的体温计。床单是起球的麻布,白得污浊了。枕头形状古怪,枕套掉了线脚,裸出肮脏的棉絮,将面颊磨得痒痒。 美佳坐在床边,捏我的手,嗲声道:“记得波波吗,和你同车来的小男孩?他今天能下床啦,你也会很快好的。波波好可怜噢,他妈妈翻车时扑到他身上。儿子保护下来,妈妈却死了。告诉我,怎么半路翻车的?撞到树上吗,还是滑进沟了……” 我渐渐走神,注意起她的衣服:那是一只麻布口袋,开了几个洞,分别让脖子和胳膊伸出来活动。 “……只逃出来三个人,噢,不,四个,还有阿乌,他背你回来的。他也受伤了,不过他好壮耶,硬是救了三个人。阿乌是哑巴,他也说不出车是怎么翻的。血,都是血啊……”美佳有张疙疙瘩瘩的方脸,眉毛丛生,鼻孔粗大。眼睛倒还端正,但憋出矫揉造作的温情。见我在观察她,笑得更殷勤,一粒带咸湿气的唾沫星子溅向我。“……好可怜噢,波波全身上下皮肤烂透了。太惨了,太惨了。现在好了,结疤了,整天在那里喊痒……哎呀不说他了,你怎么样?让我看看还有没有烧?”她忽将额头压到我脸上:“好像不烧了耶,不过还是要给你量量的。别动,小心手上管子,你在吊盐水呢,小傻瓜。”她略带黏潮的手,摸得我冷。“我想休息。”“什么?”“我想休息。” 她花了几秒钟,弄明白我的意思。热情微微受挫,但很快恢复:“好吧好吧,你要我走开吗?” 2 我从带血的藏腰刀上确认了这件事。 刀长十几厘米,牛角刀柄缠着银丝,顶端箍有铁皮,刀鞘一朵古铜色雪莲花。精钢锻成的刀刃乌黑了--鲜血凝固的颜色。 他死了吗?一定是的。车子爆炸时,他身无遮挡。即便没炸死,挨一刀也够呛;哪怕刀伤不致命,也只好在荒山野岭等死--那个叫什么阿乌的,不可能有力气背他回来。 我将藏刀放好。包里还有一本书,都是我的宝贝。刀是段仔的礼物,书是明先生的纪念品。这只贴身小包是青山医院护士长发的,我管它叫“小青”。在医院时,整天挂于胸前。段仔笑我是袋鼠。后来我被医院绑出来,塞进闷仄的车厢,又逃生到孤岛,“小青”始终不离。它脏旧了,血斑、泥印、刮痕。包肚上的楷体字依稀可辨--青山。它们是从医院门匾拓下的。书写者腕力不足,“山”的竖划颤颤发抖。但护士长说写得好。“青山精神医疗保健中心”,烫金大字悬在门口,亮堂堂扎眼。有次她无意提起,说是市领导亲笔题字。妈妈说,小医院合适,有人情味,管理也好。还说市里重视小医院,经费足,设备药品比大医院好。“小青”是刚进院发的,还有毛巾牙刷,和一只搪瓷碗。护士给我理发,换病服,领进房间。“小青”拉链在离院时豁了,背带或是翻车时断的。都被缝补好,留下粗糙的线脚。我抖抖包肚,除了两样宝贝,还掉出一面镜子,几撮面包屑。镜面碎裂过,又被一片一片粘合。我想像美佳的粗手指,覆在窄小镜面上。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3 书皮残破了。拆开,露出白色封面。随手一翻,有字被加了着重线。我想象明先生在书桌前,捏着墨绿木头铅笔,从书页上淡扫而过。他脸相端庄,戴金丝边眼镜,头发微乱,遮住镜脚。书桌是橡木雕花的,左手侧一个圆形茶杯烫印。他看书写作戴袖套,后来用了电脑,打字还戴袖套。不打字时,他抽烟,一根接一根。香烟的味道,我也喜欢,绒线衣袖上烟味浓厚。拉起他的袖子闻,他就用指节轻叩我的后脑勺。明先生,你亲我。明先生亲我。嘴湿湿的,印在脸上像沾过水的棉花。明先生,把眼镜摘掉,我看不清你。他反而把眼镜扶正,傻瓜,不戴眼镜怎么看书。书?我讨厌书。明先生送书给我,说是法国人写的,翻成了英文。他搞到了法文原版,就把英译本送我。英文法文爪哇文,我读不懂也不爱读。但这是明先生送的,必须喜欢。 明先生教导我,要多读书。我要多读书,不然明先生不爱我了。他和明太太都是博士,同一个系任教。他们讨论问题时,冗长拗口的词汇抛来掷去,仿佛撇下我,进入另一个富饶高深的世界。明太太肯定意识到我被拒之于外的苦恼,她会突然停下,征询我的意见。我就在她幸灾乐祸的镜片反光中,看到自己被夸大了的窘迫。在医院半年,我每天的必修课之一,是强迫自己盯住书里一页页字母。我没上过学,只在养病间隙,向家教老师学了皮毛。我瞎猜加联想。有时以为弄通了一句话,用指甲掐一道痕。过了半天,回头去看,又不能确定。于是我大叫大嚷,把被子撕破,搪瓷碗摔到地上。 我真是笨死了。因为我的笨,明先生才离我那么远。 4 “姐,你不笨,你聪明着呢。”段仔说,我只是有些走火入魔。 段仔是我在青山的唯一朋友。我自称是姐,他就喊我“方姐姐”。段仔父母下岗,颠沛愁苦,没精力管他。他和一帮哥儿们混,学着港剧,互称“仔”啊“哥”呀的。这样,他成了“段仔”。 段仔用偷自行车的钱染黄头发。因为不肯出卖“大哥”,被送工读学校。出来后继续鬼混,在工读学校几进几出。未满十八,不能进监狱,父母就把他送来精神病院。“我知道他们恨我,巴不得我死。自己都养不活,为什么要生我?不是不负责任吗?看着吧,我会活得好好的。”段仔说起父母咬牙切齿,我们有了共同语言。段仔说:“你妈有钱有气质,你为什么恨她?”妈妈只来看过我一次,段仔正好在门口碰到。问我那个“又漂亮又高贵”的女人是谁。我给了他几爆栗。段仔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当警察,因为“新警服很好看”。我说:“你当了警察,要为方姐姐的爸爸报仇啊。”关于爸爸的死,我印象模糊。妈妈说,我记忆不清是因为病了,吃药会好起来。我不信,妈妈才是我最大的病。这个坏女人,爸爸一定是她害的,现在又想来害我,这不,天天喂我毒药。阿婆说,我从外公死后开始吃药。那时年龄小,她把药片化在小匙里,加几粒砂糖骗我吃。世上只有阿婆疼我,但阿婆也得听妈妈的。段仔不信我妈歹毒,又怕我大呼小叫。安慰道:“方姐姐,你妈是个大坏蛋,我当上警察,就把她抓起来。”不久,段仔被远房阿姨接走,之后来探望我,说真要去当警察了。“姐,我准备考警校呢。”他低着头,觑着眼。“有出息。”“好玩儿,混混呗。”“段仔,我们这辈子见不着了吧。”“姐,说什么呀。我会来看你,或者你出来看我。”“恐怕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了。”“怎么会?”段仔笑了,“除非你这个富家小姐不想见我。”我喜欢他笑。有十个大太阳从他的笑靥里升起。段仔找了张纸,把阿姨的地址抄给我。“以后我们一定会见的。”他送我一把藏刀,说是以前“大哥”赠的,会带给我好运。那以后,藏刀再没离开我。 5 段仔走后,“青山”愈发衰落。隔壁新来的疯女人,整日吵嚷,拿锐物往自己身上捅。他们套住她的手脚,钢链串起脚镣和手拷,固定在走廊尽头杆子上。她不知哪里弄来一片玻璃,割开手腕。一名卫校实习生,发现了满地血泊,吓得直僵僵尖叫,也有点疯傻。这件事后,不少病人被家属转走。运营维艰的“青山”,变成地区医院门诊分部。金字门匾被摘,留下我们拉拉杂杂几号人,锁在各自房内。每天听门外有人走动、哭泣、咳嗽、呻吟,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禁闭的那段时间,早晚都得打针,脑袋涨痛,没完没了睡觉。我看见一些人在天花板上,认识的、不认识的。床边、屋角,挤满各种透明线条,水母触角似的动呀动。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不意味着我在做梦。我能感觉我的手,我的胳膊,我正仰面躺在床上呢。护士小姐刚打过针,早餐吃稀饭榨菜,加两撮过期肉松,有股酸苦味。 我高高兴兴看天花板上的人们,他们像赶集,又似在露天剧院表演,有时停下来搭话,有时顾自走开。我的眼睛努力寻找明先生。他还是老样子,忽而亲切,忽而淡漠。明先生,明先生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在这里,全是因为他。但我不怨他,他是神,神是不会犯错误的,我这样的凡人才不完美。我的神游被入侵者们打断。那天护士打完针,进来两个壮男人,把以前对付疯女人的钢链铁索套在我身上。我叫喊,指甲抓他们,脚踢他们。但他们多有力啊。我虚脱了,被锁在床头。灯开了,满世界亮光。门锁咔嗒,很多张新鲜面孔,叽叽喳喳涌入。一个女人念书似的说:“小朋友,静一静。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最后一个精神病人。大家轻声,不许靠近,不要惊动她。”小朋友们噘起嘴,食指放在唇边,纷纷“嘘”着。几个孩子互相推搡,阿姨将他们分开。忽然,有小男孩问:“老师,我们的话她听得懂吗?”另一女孩更大声问:“老师,她生下来就有病吗?”提问声顿时此起彼伏。“老师,她从来不洗澡吗?”“老师,她爸爸妈妈怎么不管她?”“老师……”“老师……”我偏偏脑袋,让长发盖住面孔。身上衣服多脏啊,虱子、跳蚤、污垢。我突然羞愧了,扭动身子。铁镣“叮呤当啷”响。不知哪个调皮蛋,扔来一块橡皮头,砸在我脑门上。我尖叫。我能这么一直叫下去,直至整座房屋轰塌。小学生们呆住了。但只一瞬,制造出一堆更尖锐的声音,踩着挤着往外逃。也有几个胆大的,反而围近看究竟。老师喊:“同学们快走,疯子发疯了!”“疯子发疯了--”一个女孩叫。“疯子发疯了--”有人跟着嚷。“疯子发疯了--”……很多稚气的声音,在屋内、屋外、远处、近处。整个世界燃烧起来。 “疯子发疯了,疯子发疯了--” 火光里,天花板像蜡那样溶化,上面走着的人纷纷掉下:明先生、疯女人、段仔、阿婆……只有妈妈悬浮半空,大嘴巴能吞几十个人:“哈哈,你终于疯了,终于疯了……”“我没疯!” 我大叫,却听不见自己声音。所有东西被淹没,只留我独自在这儿。人们跑出去了,屋子暗下来。我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呼吸。毒链缠身,一切遥不可及。一只粗手撩起我满是针眼的胳膊,把注射器顶过来。更多双手横七竖八抓住我。我没疯,我要出去,我没疯,我要出去……一副大眼镜凑近:“把她搬到床上去,当心,手铐别解开。”“为什么让那些人来看我?”“根本没有人!”大眼镜哼一声,“除了我们,谁都不会来。”“小孩子,小孩子呢。”“什么小孩子,又是幻觉。”大眼镜转身,对护士长说着什么。护士长哗哗翻记录本。“状态不稳定。”大眼镜说。“尤其这两个月,越来越严重。”护士长把记录本啪地合上。“家属呢?”“联系过了,同意让我们处置。”“那可以把她送走喽?”我眼皮耷拉下来,手臂沉重,大腿发麻。重新醒来时,我的上身被缠个严实,腰里圈一根麻绳,一头绑在床边。护士长正解开它。 大眼镜冲我龇牙一笑:“你解脱了,他们带你去个更适合疯子待的地方。”随后,他们把我扔进车厢。 第二章 6 我拍掉“小青”身上的灰尘,把它放回枕边,捋平褶皱。窗外有人摇手铃,摇起一片说笑声。美佳的大嗓门混在当中,飞速讲了句什么,声线高高扬起。响动往一个方向集中,渐渐轻下去。有男人清清嗓子,说:“所有人,报一下数--”“一”“二”“三”……慢声念“五”,停顿片刻,才有人接上:“七”。念到“十一”时,我认出那个声音。一个男孩在努力咬字:“舍(十)……舍……一。”最先的男人呵道:“念清楚点,再清楚点,白痴。”男孩起了哭腔:“舍……舍、舍一。”越念越不准,还被短促的抽泣打断。 令人绝望的尝试,终于被命令停止:“行了行了,别念了,解散吧。” 声音喧起来,往各方散开。耳朵里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安静。我翻了个身。天暗了,白惨惨的四壁被黑色一笼,泛出半透明的黏稠。我又翻回来,四肢摆放平稳。这个莫名其妙的岛,就是护士长他们说的“适合疯子待的地方”吧。可我是正常人,他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待我?怒气灼灼煎烤我。我身体没力气多动,眼睛四下乱转。总有一天,我会出去。我该在明先生温暖的书房里呢。书房的样子在脑中浮现。我突然看见屋角上的摄像头。定神凝神,是的,那是一只摄像头,以前青山医院观察室里也有,我们管它叫“苍蝇眼”。我扫视一圈,在天花板对角又发现一只。整个屋子罩在它们视野里。我整整衣服,手脚缩进被子。 7 “告诉我,美佳,为什么要在屋里装摄像头?” 我不喜欢美佳,但她端来了饭菜。油烟气一薰,满肚子爬起饿虫。后来才知道,美佳厨艺不佳。但在那时,几根重油青菜,一块半焦豆腐,已然是美味。美佳还煎了鱼,据说特意为我抓的鱼。她笑嘻嘻,看我吃,不时捻起掉落的饭粒,放进自己嘴里。我吃得底朝天,还饿。她在屋里兜兜转,又出去借吃的。过了会儿,泪汪汪回来。 “我不吃了。刚才没饱,现在饱了,”我被她的殷勤弄得难为情,“嗯,你叫……”“忘啦?我叫美佳。”她受宠若惊地笑。“噢,美佳,岛上还有什么人?干吗把我们弄来?这岛又在哪儿?”“你慢点问,我答不过来,”她看看屋角摄像头,放慢收拾碗筷的速度,“岛上十来号人,有的坐车来,有的坐船来。我是坐一辆黑咕隆咚的货运车,同车的有医生、大西北和阿发夫妇。阿发爱种地,医生在你昏迷时帮了大忙,大西北是个讨厌家伙……”我皱皱眉头,她注意到了。“哎呀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被人管着,管我们的人叫‘干部’。”“这么说,干部是岛主?”“岛主叫康船长,我们从没见过他。据说他住在树林里,”美佳朝窗外呶呶嘴,“就是那个‘禁林’,只有干部和老余头能进去。老余头负责往岛上送食物。”“这个康船长,干吗把我们弄到孤岛来?”美佳叹气,“他想我们待在这儿,我们就待在这儿。”“什么意思?” “最好别问这么多。康船长啊,干部啊,他们说什么,我们做什么。”“你这人多奇怪,干吗只听别人的?”“别生气,别生气……好吧,我告诉你,康船长很有钱,这是干部透露的。富人闲极无聊,拿我们穷人寻开心,”美佳嘴巴已经离远了,又凑近来叮嘱,“千万别多话,不然有麻烦。”“你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康船长想干嘛。”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呢。每个人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恐怕没这么简单。如果他闷得慌,可以去泡妞、赌钱、打高尔夫。” “你想得太多,知道答案又有啥用,”她眼神和思路一样混乱,“拿我自己说吧,以前在医院做清洁工,整天东想西想,觉得连阿发、大西北这样的病人都瞧不起我。事实上是想得太多,才浑身不对劲。当然,如果没有那些想法,我也不是今天的我了……”“行了,行了。你一说就跑题,什么也问不出。”“我不是故意的,”美佳一脸急于补偿的羞愧,轻声道,“屋里有监视,明天找个机会,慢慢告诉你。” 8 翌日中午醒来,腰酸背痛。美佳说,这表明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了。她早早烧好饭,在床边等我醒。仍吃青菜豆腐,外加一条鱼。鱼用勺子碾开,一口一口喂。我抱怨盐放得多。她反复道歉。她告诉我,我刚捡回小命,才有吃鱼的奢侈待遇。“以后得和我们一起嚼青菜了。还有,干部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干活。”我呶呶嘴,一嘴咸苦。美佳帮我下床,娴熟拔掉输液管,轻揉我的四肢,帮助恢复萎缩的肌肉。我发现自己也裹着一只麻布袋,肘关节裸露在外,高高凸耸,被美佳的大手一捏,在松垮的皮肤下滑来滑去。美佳扶我慢行,指点岛上地形。这是个橄榄状岛屿。中央一块平地,往东是小山丘,往西是低洼地。南北两侧各有一排屋子。我和美佳住北屋。仿佛一溜火柴盒中的一盒,方方正正,一门一窗,门上拉根橡皮筋,算是插销,窗户钉彩布,权作帘子。有几户屋顶破漏,胡乱填塞了木条。“住在南面的是干部、阿乌、赛先生和赛太太。另几间是仓库、会议室、勤杂室。”“他们的房子比我们的体面。”“因为干部是管我们的人,阿乌是帮着管我们的人。赛先生、赛太太嘛……”美佳搔搔脑袋,“因为他们是1号。”“1号?”“每个人都有号,比如我是10号,你是6号。这些是干部编的号。但1号是我们选的。干部说,我们得有个头领。当头领的可以有一把枪,神气极啦。”“枪?”“对啊,枪。干部说,如果表现好,别人会选你当1号,当上1号,就比别人舒服。所以我们得表现好,才能舒服一点。”“那个赛先生,表现很好吗?”“据说他以前是当官的,犯了事被抓。从牢里直接送到岛上。我们以为当官的有本事,就选他。谁知当了1号,两口子马上变化态度,傲慢得不得了……不说了,”美佳向前一指,“那是岛旗,我们每天去集合点名。早晨劳动前点一次,傍晚劳动后点一次,晚上例会前再点一次。”所谓岛旗,是块棕灰麻布,边缘像被啃过。旗杆杵在金属底座上。 “我昨天听到铃声,还有乱糟糟的报数。” “是啊,干部就站这儿,”美佳指指旗杆,“他很凶。” 绕过岛旗,到工作棚。工作棚在中央平地东边,是个临时木板房。屋顶倾斜。一侧木条短小紧密;另一侧留了大豁口。透过豁口能看见棚里的人,佝偻着背,几乎一动不动。9 这些人穿同款衣服,十来只麻袋围坐一圈,木着脸干活。美佳捡了空位,招我坐下。对面女人凛然睃一眼。美佳耳语:“这就是赛太太。”赛太太正翘着小指,把一根线拉得老高。这是一只养尊处优、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手。旁边微胖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赛先生。他俩衣服洁净,缝制也精细,腰身还略微做过裁剪。 赛先生发现我在注意他,点点头。他和他的妻子,连看人的表情也相似,都那么半抬眼皮,挤一点目光,倏然扬到对方头顶上去。赛先生另一侧,坐一对老年夫妇。面孔黑瘦,像开皴的泥地。一个帮另一个穿线,另一个嘀嘀咕咕。四只满是茧子的手,颠来倒去折腾小小银针。他们应该是阿发和发婆,这圈人中唯一的农民。发婆旁边是个瘦长脸中年人,五官直往下耷拉。后来知道,他叫老金,文革中当过木匠,我屋里的小凳子,就是他做的。据说老金手脚不干净,曾经窃了车间主任的抽屉。“我冤啊,啥都没偷到。那么大的抽屉,只放了一把零钱,几张草纸。”熟悉以后,我常听老金说。当时正严打,车间主任闹得厉害。他被判二十年。十七年上,从监狱转送过来。正当我目光扫动,有个男人朝我看。见我回视,就讨好地笑。那是美佳经常提及的医生。他鼻梁两侧各有一个小凹塘,表明他是个正在适应裸视的近视眼。 这些怪人之中,我最不喜欢的,是旁边小姑娘。美佳介绍,她叫渔女。渔女发育良好的胸脯被麻布衣一兜,乳头形状凸显出来。她边干活边自语,不时停下针线笑。她笑得好看,睫毛忽闪,酒窝一深一浅浮现。渔女笑,对面男孩跟着笑。他的细脖子支着大脑袋。眼距遥远,眼角下斜。扁鼻头上,旧涕凝固,新的正亮晶晶拖下来。几条错综的伤疤在长新肉。他就是波波,我同车的幸存者。 “我、我照(叫)……我……波、波波……”他双手乱划。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长成一片“鸭蹼”,末端多出几根,软软挤在掌侧。众人看他,他紧张了,每吐一字,面颊抽一下。他终于完整报出名字。我朝他颔了颔首。 美佳又和我耳语,说大西北不在这儿。因为思想问题,被干部罚到仓库抄书。“大西北是个迫害狂,老怀疑CIA跟踪他。”抄书算轻量级惩罚,最吓人的是治疗室。美佳正想解释,赛太太剜她一眼。美佳往后一缩,赶紧教我干活。她给我一只小盒,盛了针、黑线、剪刀、彩色布片、若干小珠子。美佳示范,把布片做成花形,有机玻璃珠缝在正中。“我们做的布花,会送到成衣厂,钉在连衣裙上。很难看是吧?这样的衣服谁买。”她投飞镖似的,将布花投进正中大纸箱。角落已堆满几箱,是今天的成果。美佳告诉我,不管好看难看,一朵朵做出来就行。“记住,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听话。”10缝布花看似不累,相当耗体力。地面湿凉硌硬。半晌功夫,就腰盘酸痛,颈椎发麻。我把左腿搬下去,右腿盘上来,正想挪挪屁股,一个人影从门口晃进来。大家同时停手。来人穿深色平脚裤,上身赤裸,胸背一圈密匝匝的纱布,已经泛黄了。他瘦得骨节庞大,但那幅宽肩长臂,还是暗示曾经有过的健壮。 壮汉子移动脚步。光从背面打来,容貌和身体的细节,在亮头里清晰了。他走走停停,扫视地上的人们,扫得他们纷纷俯下脸。当他看到我,倏然脖颈后仰,仿佛要拉长距离细看。我背脊一凛。他在老金身后坐下,目光再不离开我。大伙也跟着瞅我,暗带幸灾乐祸。只有老金吓得僵住。我想壮汉子已经认出我了。他眼眶一挤,像要把眼珠弹射到我脸上。我挺直背脊,想装作无事,双手却抖不停。 赛先生起身,向新来者“嘿”一声。壮汉子应声而倒,扑到老金背上。老金哇地扔掉剪子,大拇指在地上甩出一长条血线。“他刀伤不轻,”医生说,“没完全康复呢。”我浑身瘫软,坐不住了。美佳把我拖起来,轻抚我,安慰我。她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做出理解的表情。 “叫人把他抬回去吧,”赛先生俨然像个领导,指指医生,“你抬他。”赛太太侧着头,用眼神辅助丈夫的权威。医生站起身,说:“还需要一个人。”老金和阿发,同时挪开眼神。“老金,你帮一下忙。”“为什么是我?我这么瘦,一点没力气。刚才不小心,手也出血了。”“什么呀,你偷东西倒有力气!”发婆咕哝。“没你的事,你好好管教你男人吧,”老金面腮飞红,“整天白忙活的神经病!”发婆额角青筋暴起。赛先生挥手制止她。“那么……”医生迟疑。“我去吧,”美佳说,“只是……他凶巴巴的,会突然醒过来吗?”“他嘴唇都白了,没力气的。”医生说。他们摆弄他的身体,抱怨他的沉重。阿发犹豫一番,也加入进来。医生搬头,美佳抬脚,阿发托腰。壮汉子的脑袋,顺着医生的手,晃两晃,垂向我这边。我能够想象那对眼睛,假如它们突然睁开,复仇的目光必定会捅进我的心窝。 第三章 11 我坐在床边,上身被捆死。护士长和戴眼镜的医生替我整理。我提出,只带走书、刀,和我的“小青”。 “小青?什么小青?”医生问。 “就是发给她的白布包。”护士长答。 他们将东西胡乱塞进“小青”肚子,朝我颈上一套。护士长发了善心,又拿来一瓶水和一袋开过封的饼干,马夹袋一扎,系在“小青”包带上。他们牵起我腰里的绳子,命令我往外走。 他们怪我走得慢,抱怨着,来到车厢前。这是辆破旧的大卡车,厢体遮着藏青色帆布。厢门打开,一团臊热扑出来。我晃了晃,忽被人从后面抬起,扔了进去。车启动,黑咕隆咚的车厢猛一颠,又一颠,前后轮依次碾过一个凸起。我伸手摸索,碰到一个瘦嶙嶙的背脊,那人反手一拳,砸在我额角上。我不敢吱声,慢慢挨着厢壁坐下。外面的光线被帆布滤成虚弱的小白点,看久了脑袋晕乎,加上闷热的空气一路烘着,我渐渐神志模糊,只有厢门重新打开时,才稍微清醒。每次开门都会塞进新人,车厢开始热闹,也拥挤起来,我没法完全躺下,后背硌在两根硬支杆间,疼久了也就麻木了。左手边是个老头,平时死人一般安静,睡着时却鼾声响亮,“滋--”吸进去,“咻--”吐出来。右侧一个中年男人,没完没了数数字,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他身边是名悍妇,一路骂骂咧咧。 有个小男孩在不停抽泣,他和他的母亲、婆婆在一起。小男孩口齿含混,说话颠三倒四,母亲不时给他讲个小笑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婆婆则谁都不理,兀自哼着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来这里呀来这里,小燕子,穿花衣……”她牙齿漏风,音色却像一个女童,在车厢内细丝般地盘旋,把每双耳朵都勒紧了。中年男人和打鼾的老头苦恼地哼哼起来,孩子的母亲叹气,悍妇则用粗口咒骂。老太还在固执地唱,并饶有兴趣地变化出各种调门。突然,有个低哑的男声说:“住嘴。”老太的儿歌,还有其他的小响动戛然中止。过了半晌,悍妇谨慎地打个嗝,各种声音才恢复起来。这个男人不露声色,壮硕的身子一横,独占半个车厢,其余人重重叠叠挤在另一侧。我的右手被压在自己身下,左手让打鼾老头当了靠垫,头枕在中年男人肩上,腰以下则被悍妇的小腿搁着。大家心怀不满,却不敢言语。只有一次,悍妇忍不住叫道:“喂,对面的,你一人占那么多地方,我们这里挤得要死。”壮汉子不吱声,悍妇等了等,忍不住又喂一声,他仍不搭理。悍妇像被一门沉默的大炮对准了胸膛,吓得缩起手脚。众人更是不敢多话。12真正领教壮汉子的厉害,是在一次送食的时候。车厢靠驾驶室那头有两个洞,下面的用来方便,上面的传递食品。隔一段时间,会有一只手投下面包和生水,有时是只多毛的手,有时则是白净的手。食物不多,五六片不新鲜甚至发霉的面包,灌在废弃塑料瓶里的生水,或者一股铁锈味,或者发酵般地酸臭。大家抢着把胳膊从别人身下抽出来,尽可能地伸长去接食物,尤其是孩子的母亲,洞口合上前,都会准确判断每块面包落下的方位,洞口一关,就猫似地窜过去。她的运气不太好,虽然平时大家半死不活,一到紧急关头,身手都敏捷起来,捡拾抓抢,或者暗中拧打。有几次悍妇故意伸腿绊她,她趴了好一会儿才挣扎起来,结果只抢到两瓶生水,气得和悍妇扭打。她远不如悍妇强壮,但盛怒之下,居然打了个平手,直到壮汉子大喝一声,两人才不情愿地分开。喜欢数数字的中年男人,不时替孩子母亲多拿一两块面包,甚至将自己的一份也给她。一次他提议:“那位女士,咱们换位置吧,我这儿离洞口近,拿东西方便。”这想法犯了众怒,因为意味着每个人的位置都要被调整。乱哄哄的车厢里,一截胳膊一条腿的地盘也宝贵。悍妇首先反对:“呸,换你个头!一换就得换仨人,我岂不是要往后挪。”没等中年男人回答,孩子母亲抢着说:“谢谢好意,我们能凑合。”那以后,她和中年男人似乎达成默契,或者用悍妇的话说,他们是一伙的了,这让夹在中间的她自危,但她很快也找到同盟者,就是那个壮汉子。一次送食时,他显示了他的身手。老头离洞口最近,虽然身体虚弱,位置优势还是让他顿顿不缺。那次投完食,孩子母亲叫道:“怎么今天面包这么少?我们仨一块都没拿到。”悍妇说:“我也没拿到。”车厢里一阵骚动,大家怀疑、议论、自表清白。壮汉子突然发话:“老头子,把面包拿出来。”“什么?”“拿出来。” 我感觉老头在我身边抖得厉害,他已说不出话。壮汉子倏地扑过来,紧接着脑袋撞地的沉闷声音,一下,两下。 “拿去……拿……” 壮汉子夺过老头藏在身后的面包。“你总得……总得……把我那份留下吧。” 一个清脆的巴掌回答了他。“那我……”悍妇怯怯地试探,见壮汉子丝毫没有分享的意思,就赶紧闭嘴。“对不起,请给我们一片面包。”孩子母亲大声道。 大家吓一跳。壮汉子不答。“给我们一片面包,孩子快饿死啦!”她更响亮地坚持。 壮汉子犹豫一下,缓缓递过一片。挨了揍之后,老头开始经常咳嗽,出手也不快了。他渐渐抢不到食物,肚子一饿,连喘气都没力气。 这个小插曲之后,悍妇试着和壮汉子套近乎。起初他不理她,次数多了,有一搭没一搭攀谈起来。除了中年男人数数的小声音,车厢里一片好奇的安静。 悍妇问:“你从哪家医院来?”壮汉子答:“隔壁那家。”“隔壁哪家啊?”“就是隔壁那家,我妈妈说是隔壁那家。”“那家有些什么人啊?”“有姨姨、姨父,还有我。”“姨姨、姨父是谁啊?”“姨姨、姨父就是姨姨、姨父。姨姨就是姨姨,姨父就是姨姨,不对,姨父就是姨……不对,不对……”纠缠半天,才弄清大概。壮汉子来自北方小镇,所谓“隔壁那家”,是镇上小诊所,由一对老夫妻开着,他管他们叫“姨姨”和“姨父”,他被关在姨姨家院子的木笼里。“他们为什么关你啊?”“我打人。”“打人就关你。”“打人关人,打人。”悍妇咯咯笑起来,仿佛“打人”二字含着什么趣味。这么一笑,不留神噗了一下。“你放屁。”男人也笑,像小孩逮到人家把柄。“呸,你才放屁呢!”悍妇做了个什么动作,孩子母亲暴怒:“在孩子面前放尊重点,不要脸的东西。”“呸,你好有脸,命都没了还要脸?还能指望我们活着出去?唉,我要死了,死了!”每个人都心里一抖,孩子母亲不再吱声,大家各自闷头想事。 悍妇对壮汉子大声说:“记着,她是坏女人,坏女人。”男人低声念:“坏女人。” 13除了我和老头,其他人分成两派:壮汉子和悍妇一派,孩子母亲和中年男人一派。我只求应得的食物,不打算介入这微妙的平衡。好在肚子不饿,胸口的马夹袋里有护士长给的饼干和水。在这群疯子当中,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是沉默。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有人在呻吟,仔细听,是两个声音,还有一些令人难堪的小响动,浑浊的空气被搅起来。孩子母亲斥责道:“当着小孩的面你们也这样,简直是禽兽。”声音停止。悍妇哼哼冷笑:“对,我就是禽兽,”顿了顿,又说,“这个坏女人,了结她,快去了结她!”耳朵被这尖利的声音掴一下。我费力腾出手,捏了捏“小青”,先捏到明先生的书,被厚报纸裹得严实,书下面是段仔送的藏刀。我摸着凹凸不平的刀鞘,心里踏实了些。突然,孩子母亲尖叫起来,壮汉子一声吼,巴掌打在身上噗噗响。我被波及到了,中年男人手臂乱动,不知在躲避还是要招架,我只能跟着左挪一下,右移一点,老头苦恼地呜咽,小孩号啕大哭,他的婆婆“嗳呦呦”叫唤起来,显然不小心吃了亏。“喂……你帮帮我,帮我呀……”孩子母亲撑不住了。中年男人不停发抖,“一二三四”数着数,像临考小学生在努力镇定。突然,他深吸一口气,扎进扭打之中。车厢摇晃得厉害,像会随时被哭叫声掀翻。一口痰在老头的气管里上上下下,被虚弱的咳嗽顶到一半,又滑回去。帆布厢壁被东戳一下,西撞一记。悍妇也加入混战,因为激动而拼命打嗝。我莫名其妙挨了几记冷拳,不得不尽力往边上靠。塑料水瓶从马夹袋里滚出来,我一手在地上摸,另一手紧拽住胸前的“小青”。“你们这些疯子,吵什么吵!!”送食物的小圆盖被掀开,一根铁棒伸下来,在人群中乱捣一气。微光照亮了厢内的情形,小孩母亲被压在壮汉子身下,中年男人螃蟹一样叉着手脚,趴在后者背上,悍妇裤腰耷拉着,胡乱挥拳,有的落在中年男人身上,有的落在她同盟者身上。壮汉子脊梁挨了一铁棒,吃不了痛,向一旁倒去。车厢猛倾了一下。那一刻我以为要翻车了,其他人同时停止动作。车厢倾到一个角度,又往回弹,左右晃了几下,终于重新平衡。“妈的,闹什么闹,闹了没东西吃,让你们统统死光!”顶上的人狂嚷一通,狠狠把洞口盖上。打闹平息了,大家回到各自位置,窸窣整理衣服。孩子小声哽咽着,母亲没有安慰他,倒是中年男人大声道:“乖,别哭,别哭。”老头终于咳出他的痰,几乎耗掉所有体力。他猛吸几口气,在呻吟中瘫倒,我用大腿顶住,不让他占到我的地盘上来。忽然,孩子的母亲哭起来,悍妇也跟着哭,声音像被人捏了脖子,掐成一小段一小段。孩子的婆婆又唱儿歌,先试探性地轻轻一句:“小燕子……”见没人反应,渐渐高亢:“……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中年男人也在悄悄擦眼睛。他不再数数,生怕嗓音颤抖。我擦掉泪水,挪了一下身子,将藏刀从“小青”肚中取出,压在大腿下,以防不测。14争抢是愚蠢的,共同的外部敌人才危险。大家似乎达成共识,彼此态度客气了些。渐渐每个人都不出声,老太也终于无力歌唱。车顶的男人履行了他的惩罚。我们尽可能昏睡,以便忘掉饥饿,保存体力。肢体被排泄物浸湿了,身下木厢板开始滋生臊臭。我感觉自己在腐烂,最初是忍无可忍的鼻子,接着蔓延到另一些灵敏的组织:耳膜、视网膜,然后是指尖和关节。我像一只伏天里久放的桔子,每一瓣都烂了个透。突然,男孩说:“妈、妈妈,我然(烂)了。”“哪里?哪里烂了?”“这这里。”小孩哭得更凶,但哭声旋即怯生生起来。母亲呜呜哄他。 孩子的婆婆说:“我也烂了,屁股下面。”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过了会儿,又是男孩怯怯的声音:“妈、妈妈,我、我要刹(撒)尿。”“儿子乖,你就撒身上吧。”“疼,疼,烂了。”“那你就蹲起来,撒地上吧。”妈妈无可奈何。“呸,撒你妈个头,敢撒,我就把你们头都拧下来!看看,看看,我整个袖子都湿了!还有我的背,我的背呦!”悍妇叫着叫着,变成咝咝吃痛声。“那,那那你到洞那边去撒吧。”母亲的建议挑起一片苦恼的呻吟,但不再有人反对。顿了一会儿,她说:“大家借过,让我儿子撒个尿吧。”对面的男人保持四仰八叉姿势,僵持了几分钟,中年男人开始移动身子,我感觉右腿上的东西挪开了,就把右腿往右移,左腿放到右腿位置。我们像一副被缓缓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空气稠得凝住了。小孩边哭边动,不时腿软、绊倒,几乎半爬半行。壮汉子的腿被碰到,低吼一声,小孩吓得被口水噎住。终于移至目的地,他迅速揭开底部小洞,来不及瞄准,嗖嗖尿了起来。小孩子尿液的气息,像雾天里的树叶。“儿子暧,外边白天晚上?”男孩往小便的洞外瞅:“找(早)上,哦哦,找上,亮,亮了。”他撅起的屁股碰到老头,老头往旁边一歪。我和男孩同时惊呼:“他死了!”“他始(死)了!”15黑暗中,所有人怔了怔,斯文男人半挺起身子,探过一只手,似要确证这个事实。“死人,这里有死人!”悍妇尖叫。“死人--”孩子母亲也叫,“儿子,过来,到我这边来。” 儿子往回爬。车厢内爆出高高低低的呼号。 “死人啦--死人啦--” 壮汉子敲打厢壁,其他人受了启发,也纷纷肘顶、手推、身子拱。厢顶的洞又打开。 “妈的,还没饿够你们啊!”“面包,我们要面包!” “要面包,要面包,面包、面包、面……” 壮汉子一手抓在洞沿,被上面的人用脚踩了回来。“妈的,疯子、死鬼!” 铁棒又伸下来乱捅。整个车厢开始沸腾,洞口的微光照出几只上伸的手的轮廓。壮汉子抓住铁棒,嘴里“嗷嗷”狼嚎,立刻有人和上去,“嗷嗷”、“呜呜”,铁棒随着节奏被上上下下拉锯。车顶的人气急败坏:“阿乌,快来帮帮忙,疯子造反啦!阿乌--”车身摇晃得更剧烈,铁棒被壮汉子夺下。一阵欢呼,他用铁棒戳厢壁,帆布发出痛苦的嘎嘎声。“阿乌--阿乌--快快,想点办法……揍他们,教训他们……该死的娘的……”车子忽然大拐弯,所有人结结实实朝一个方向撞过去,车子又立刻反方向转,大家像骰子一般被再度抛离。我先是觉得所有人都压在自己身上,只一瞬间,又都齐齐飞出去,浑身血液刹时倒流,才意识到自己已压在别人身上。两个方向一转,大家顿时安静,仿佛被弄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壮汉子恍然大悟似的叫起来:“坏女人,都是你!” 悍妇尖颤着嗓门:“呸,你,才是你!” 两人不知所云地对骂,扇一记耳光,更响亮地回扇,悍妇开始哭,撕扯衣服的哗嚓声。顷刻之间,大家互相打骂。人群开始失控,我被一个尖锐的胳膊肘撞到,后背又挨了什么人一巴掌。我正打算松开“小青”,摸一下痛处,身下突然伸出一只手,卡住我的脖子。“坏女人!”壮汉子喘息着骂,“坏女人、坏女人……”“呃!呃!”血直往后脑勺冲。我想掰开那只手,掰不动,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背,他卡得更紧。我抄起身下的刀,往他背上就是一记。他啊地松开手,立即憋足了劲儿反扑。“坏--”他吼,“坏,掐死……” 这声音突然被一个更大的声音淹没。“轰隆--”“轰--隆隆--” 一声巨响,接连着又是两声,同时从左右耳冲进来,在大脑中央相遇、撞击,制造出骇人的震动。我捏紧十指。一股灼热的力量把我往外推,身上的男人向一旁飞开,世界突然火辣辣亮起来,万物迅速倒退。一只看不见的手拎起我脆弱的脊椎,但顿时,我又被另一只手反方向抓住,两只大手把我狠狠夹在中间,五脏六腑像被戳破的气球,噼噼啪啪炸开来。 血红色雾气顺着眼缝硬生生挤入,无数介于气态和液态间的小珠子,绵绵地飘落到身上。一股微酸的腥气,蛋白质烤焦的臭味。大的声音,小的声音,酒精灯烧灼棉线似的声音--那是皮肉滋滋的爆裂。碎片横飞,嵌进面孔和手臂。一片混乱中,我听见小男孩的喊声:“妈妈--” 本作品由任晓雯授权《文学青年》发表,转来请注明出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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