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与善一样平庸,年老乏味的独裁者渴望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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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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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

它无法与黑暗溶为一体。


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

一匹黑色的马儿映入眼底。


我不记得比它更黑的物体。

它的四脚黑如乌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

周身黑咕隆咚,从鬃到尾。

但它那没有鞍子的脊背上

却是另外一种黑暗。

它纹丝不动地伫立。仿佛沉睡酣酣。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胆战。


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

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针的内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

恰似肋骨间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处的粮仓。

我想:我们的体内是漆黑一团。

可它仍在我们眼前发黑!

钟表上还只是子夜时分。

它的腹股中笼罩着无底的黑暗。

它一步也没有朝我们靠近。

它的脊背已经辨认不清,

明亮之斑没剩下一毫一丝。

它的双眼白光一闪,像手指一弹。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惧。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

为何不从篝火旁边走开,

驻足直到黎明降临的时候?

为何呼吸着黑色的空气,

把压坏的树枝弄得瑟瑟嗖嗖?

为何从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吴迪 译


论独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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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与死亡也许是独裁者与其臣民唯一的共同点。仅就此而言一个民族可以因受一个老人统治而得益。这不是说人们意识到他们自己的道德非得有教导作用或使他们变得老练,而是说,一位思考其新陈代谢的独裁者所度过的时间乃是窃取自国家事务的时间。国内和国际的平静都是与导致你的党第一书记或你的终身总统饱受困扰的痼疾之次数成直接比例的。即使他有足够的理解力去学习蕴含于每种疾病中那种额外的冷酷之艺术,他通常也会颇为踌躇,不敢贸然把这种获得的知识拿去应用于他的宫廷阴谋或外交政策,仅是他本能地寻求恢复他以前的健康状况或干脆相信他已完全康复就能说明这点。


就独裁者来说,思考灵魂的时间总是被用于策划维持现状。这是因为一个处于他那种位置的人是无法在现在、历史和不朽之间作出区别的,三者皆为了他自己和全部人口的方便而被国家宣传融为一体。他嗜好权力就像任何老人嗜好养老金或银行存款。有时一些似乎是高层清洗异己的举动总是被全国人民视为企图维持稳定,而全国人民正是为了稳定才首先让独裁制度建立起来的。


金字塔的稳固是很少依赖其尖顶的,然而却是那尖顶引起我们的注意。不一会儿观赏者的眼睛便因其难以忍受的完美外形而疲倦了,于是要求改变。然而,当改变来了,却总是更糟。至少可以说,一个为避免对于他那种年龄来说尤其难受的羞辱和不安而斗争的老人是颇有预见性的。他在那场斗争中可能会很血腥和卑鄙,却不会影响金字塔的内部结构或其外部形状。而他斗争的对象,他的死对头们,受到他的恶毒对待却是应得的,仅就他们的野心因年龄的差别而犯了同义反复这点而言就活该如此。因为政治即是几何式的纯粹,它采用丛林法则。


在那尖头上;只有供一个人占据的空间,而他最好是年纪者迈,因为老人从不假装自已是天使。年老的独裁者的唯一目的是维持其地位,他的煽动和伪善并不要求其臣民非得相信或进行实质的扩散不可。而怀有真实或虚假的热情和献身精神的年轻新贵到头来往往导致公众越发强烈的犬儒主义。回顾人类历史,我们可以担保说,犬儒主义是社会进步的最佳码尺。


因为新独裁者总是采取新牌的伪善和残暴。有些更热衷于残暴,另一些则更热衷于伪善。想想那些独裁者吧,他们总是以不止一种的方式来鞭挞他们的前任,并且再一次倒扭公民的臂腕以及逼旁观者的思想就范。对一位人类学家(在这件事情上是一位极端孤高的人类学家)来说,这种发展是非常有益的,因为它拓宽了人们的种类概念。然而,必须指出,上述进步既拜科技的进步和人口的总增长所托,也有赖于个别独裁者的独特邪恶。


今日,每一种新的社会政治体制,无论是民主的还是极权的,都已进一步远离个人主义精神,而走向群众的一呼百应。存在的独特性这一理念已被匿名性取代。个性与其说是遭刀剑泯灭,不如说是遭阴茎泯灭,并且,无论一个国家多么小,它都需要或者说屈从于中央计划。这种事情很容易繁殖出各种形式的专制制度,而独裁者们自己则可被视为电脑的淘汰版。


但是,如果他们仅仅是电脑淘汰版的话,那也不是什么坏事。问题在于,独裁者有能力采购新的、尖端的电脑,并致力于为它们配备人员。淘汰型硬件跑先进型的例子多的是:例如希特勒诉诸扩音器,又如斯大林利用电话监听系统铲除政治局的异己。


人们变成独裁者不是因为他们拥有独裁的天赋,也不是因为纯粹的机遇。如果一个人拥有这样的天赋,他通常会取捷径,成为家族独裁者,而真正的独裁者却是以害羞闻名的,并且不是非常有趣的家庭男人。独裁者的工具是政党(或军队,它有着与政党相似的结构),因为,如果你要达到某种东西的尖顶,你就得拥有某种具备垂直地形的东西。


现在,一个政党不同于一座山,或者好些,不同于一座擎天大厦,它实质上是一种由精神上或其他方面的失业者发明的虚构的现实。他们来到世上,找到其有形的现实,擎天大厦和山岳,完全占领它们。因此,他们的选择处于等待旧制度的空隙与创造他们自己另一种新制度之间。后者合他们的胃口,因为做起来更划算,仅是他们可以立即动手干起来就能说明这点。创建一个政党本身就是一种职业,并且在这点上还是一种需要专心致志的职业。它显然不用立即赢利;可是这种劳动并不辛苦,并且在不连贯的吸气中有着大量的精神安慰。


为了掩饰其纯粹的人口统计学本源,一个政党通常会发展自己的意识形态和神话。总的来说,它总会在旧的形象中创造新的现实,模仿现存的结构。这种技巧既遮掩缺乏想像力,又为整个事业增添某种真实的气氛。顺便一提,这就是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欣赏现实主义艺术的原因。从整体而言,想像力的缺席比出席更真实。政党纲领的沉闷及其领导人那种乏味而无甚可观的外表吸引了群众,他们把它视为他们自己的反映。在人口过剩的时代;恶(以及善)变得与其对象一样地平庸。要成为独裁者,最好是沉闷。


他们人沉闷,生活也沉闷。他们唯一的奖赏是在往上爬时获得的:看着对手被超过、推开、降级。在本世纪初政党林立的时候,尚有额外的快乐,例如派发粗制滥造的宣传小册,或躲避警察的监视;此外尚有在秘密大会上发表热情的演讲的快乐或用政党的金钱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或法国里维埃拉休养的快乐。现在这一切已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是等待推广的游戏、永无休止的繁文缛节、文书工作、寻找可靠的伙伴。就连细看你的舌头的那种战栗亦不复存在,因为它肯定不值得引起你那些装满窃听器的墙壁的注意。


使人爬到顶尖的,是时间的缓慢消逝,他们的唯一安慰是时间赋予这一事业的真实感:被时间消耗的即是真实的。即使在反对派的基层中,党的前进也是缓慢的;至于执政党,则一点也不用焦急,并且经过半个世纪的主导统治之后它本身也已具备分配时间的能力。当然,就维多利亚时代对理想的理解而言,一党制与现代的政治多元主义并无多大区别。但是,加入当前的唯一政党仍然比不忠的平均数目划算。


然而,不管你多么机灵,也不管你的记录多么无可挑剔,你都不大可能在六十岁之前进入政治局:在这种年纪,生命已是绝对不可逆转的了,而如果一个人握住权力的缰绳,他只会把拳头攥紧至断气为止。一个六十岁的人不大可能去尝试任何有政治经济风险的事情。他知道他只剩下十来年时间,而他的快乐几乎具有美食学和科技的本质:精致的食谱,外国香烟,还有外国汽车。他是一个现状人,这种人在外交上有利可图,因为他的导弹储藏量正在稳步增长;在内务上却无法忍受,因为在那里做事即意味着便当前局势恶化。尽管他的死对头可能会利用后者,他却宁愿消灭他们而不愿着手进行任何改革,因为一个人总是对使他取得成功的那种秩序怀有一点儿眷恋之情。


良好的独裁制度的长度一般是十五年,至多二十年。超过这个长度,将无一例外地滑入兽性。接着你也许就可以获得见诸发动战争或国内恐怖或两者兼而有之的那种显赫权势。幸运地,自然规律发挥其威力,有时候及时地诉诸那些死对头之手,即是说,在你的老人决定制造一些恐怖事件使自己不朽之前动手。那些其实已一点也不年轻的年轻干部从底下往上挤,把他推进了纯粹时间的蓝色彼岸。因为在抵达尖顶之后,那是唯一可以继续下去的途径。然而,自然规律往往必须单独行动,且要遭到国家安全机关和独裁者私人医疗队两者的顽固反对。外国医生被请进来把你的老人钓出他沉没下去的衰老的深渊。有时候他们的人道救援努力成功了(因为他们的政府本身也极有兴趣去维持这种现状),足以使这位伟大的老人去重新对他们各自的国家发出死亡威胁。


最后两方面都放弃了;机关也许比医生更加不想如此,因为就一个即将受到临近的变动影响的家长制而言,医药的作用已属次要。但是就连机关最后也对那位它们肯定要比其活得更长久的主人厌倦了,而当保镖把脸孔别过去,这时死神便拿着长柄大镰刀、锤子和铡刀溜了进来。翌晨全国人民不是被准时的公鸡吵醒而是被扩音器倾盆而出的一浪浪萧邦《葬礼进行曲》吵醒了。然后是按军队仪式举行的葬礼,马匹拖着炮车,前面有一队士兵捧着一些红色小垫,上面摆满以前用于像一只胸前挂满牌子的获奖狗一般装饰独裁者外衣的勋章和军衔。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只跑赢而获奖的狗。而如果全国人民一如时常会有的那样哀悼他的亡故,他们的眼泪也是输钱的赌博者的眼泪:全国哀悼其失去的时间。然后政治局成员露面了,肩起那覆盖着国旗的棺材:这是他们惟一共有的分母。


当他们抬着死去的分母时,照相机便咔嚓作响,外宾和本国人屏息凝视那些神秘莫测的面孔,试图找出哪个是继承人。死者可能自负得留下一个政治遗嘱,但它是绝对不会公开的。这个决定须由政治局一次闭门(即是说,向全国人民闭门)会议悄悄作出。也即是绝密的。秘密性乃是党的一个古老的烦恼,呼应其人口统计学本源,呼应其光荣的非法往昔。然而那些面孔什么也没有披露。


他们把这件事做得更为成功,因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披露。因为情况只会更加一样。那位新人只会在外形上与那位老人有所不同。在精神和别的方面他注定要成为那具死尸的彻头彻尾的翻版。这也许就是最大的秘密。想想吧,党的人事更换是我们最接近苏醒的事情。当然,重复令人厌烦,但是如果你秘密重复一些事情却仍有乐趣的余地。


然而最有乐趣的事情莫过于明白到这些人之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独裁者。至于导致这种不明朗和混乱的原因,则无非是供过于求而已。我们不是在与一个个人的独裁打交道而是在与一个政党的独裁打交道,这一事实就已经使独裁者的产量达到与工业同步的水平。考虑到个人主义投降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不能不说这个党在总体上是十分精明的,在具体上又是十分机灵的。换句话说,今天“谁将成为谁”这一猜谜游戏其浪漫和陈旧就如棒接球,只有自由选举的人,才会去沉溺于玩它。鹰钩状侧面像、山羊胡子或铁锹式胡须、海象似的或牙刷似的八字须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不久之后就连粗眉也要一去不复返。


可是,这些乏味、灰沉、难以辨认的面孔仍有一些什么东西萦绕不去:他们看上去跟谁都一样,这使他们给人一种几乎是地下的感觉;他们与草叶无甚分别。那视觉上的冗赘提供了“人民政府”的原则,还添加了某种深度:谁也不是的人的统治。不过,受谁也不是的人统治是一种远远更为无所不在的独裁,因为谁也不是的人看上去像每个人。他们以不止一种的方式代表人民,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必操心选举。本世纪初政党的勃兴是人口过剩的先声,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它们表现如此出色。当个人主义者取笑它们的时候,它们大加扩张非个性化,而现在个人主义者再也笑不起来了。然而,这个目标既不是党自己的胜利,也不是个别某些官僚的胜利。不错,他们证明走在时间的前面,但时间前面还有很多东西,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人。这个目标是要方便在这个没得扩张的世界上进行数字式的扩张,而达到这个目标的唯一途径是把每一个活着的人非个性化和官僚化。因为生命本身也是一个公分母;这已足以成为以更加具体的方式构筑存在的前提。


而一个独裁制度就是这样建立的:为你构筑你的生命。它这样做的时候总是尽量一丝不苟,显然比一个民主政制做得好多了。还有,它只看在你的份上这样做,因为在人群中展示个人主义可能是有害的:首先对那个展示个人主义的人有害;但是你也得顾及他身边那些人。这就是由党领导的国家的目的,它有安全局、精神病院、警察以及公民的效忠情绪。不过,所有这些技巧仍然不够:那个梦想乃是要使每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官僚。而这个梦想成真的日子看来就快到了。因为个人生存的官僚化乃是始于思考政治,而这是不会因有了袖珍计算机便停下来的。


由是之故,如果你在独裁者的葬礼上仍然感到哀痛,那么这可以说几乎是出于自传式的理由,也是因为这种亡故使你对“往日好时光”的缅怀更加具体。毕竟,那个人也是那所旧学校的产品,那时人们仍然看得出他们说的与他们做的之间的区别。如果他不值得在史书上多加一笔,那也行,这样更好:他只不过是没有让他的臣民的血在某个章节上溅个够罢了。他的情妇们都有些发胖,并且不多。他写得很少,也不画画或玩任何一种乐器;他也不采用新式家具。他是一个简朴的独裁者,然而最大的民主国家的领导人都想尽办法要跟他握手。总之,他不捣乱。而当我们早晨打开我们的窗户,眼前的地平线仍然不是垂直的,那要部分地归功于他。


由于他的职业的属性,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思想。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哩。这倒适合做一篇墓志铭,只是不要有芬兰人所讲的有关他们的终身总统乌尔霍。吉科宁的一段轶闻,那段轶闻的开头是:“如果我死了……”


黄灿然 译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4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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