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部长”龙应台的日常生活│读药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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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新闻网  苏洁


1999年12月的一个凌晨,台北冬夜的雨仍在下。


龙应台坐在台北市议会的大厅一隅,看着细细的雨打在窗玻璃上,嘀嗒作响,感到全身彻骨的寒意。


“局长,你说吧,什么叫做文化?”凌晨三点钟,龙应台站上了质询台,为台北市的文化预算辩护。对面站着的议员刚从外面进来,似乎喝了点酒,满脸通红,大声问道。


对着空荡荡的议事大厅,龙应台一下子变得很感性。抛开预算、项目、艰深的学术定义,在连着数月的质询期末尾,她好像忽然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


“文化?它是随便一个人迎面走来,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整体气质。他走过一棵树,树枝低垂,他是随手把枝折断丢弃,还是弯身而过?一只满身是癣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怜悯地避开,还是一脚踢过去?电梯门打开,他是谦抑地让人,还是霸道地把别人挤开?一个盲人和他并肩路口,绿灯亮了,他会搀那盲者一把吗?他与别人如何擦身而过?他如何低头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带?他怎么从卖菜的小贩手里接过找来的零钱?


如果他在会议、教室、电视屏幕的公领域里大谈民主人权和劳工权益,在自己家的私领域里,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吗?他对家里的保姆和工人以礼相待吗?独处时,他,如何与自己相处?所有的教养、原则、规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怎么样?


文化其实体现在一个人如何对待他人、对待自己、如何对待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在一个文化厚实深沉的社会里,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为不苟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别人——他不霸道,因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夺,因为不掠夺所以有永续的智能。”


讲这番话时,龙应台的脑袋仍是半晕眩状态。当天接连十几小时的质询,议员发言多半用怒吼咆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扩大音量,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走下质询台,她抬眼看着窗外,台北的雨仍在下。


很多年后,再回忆时,龙应台坦言,那是她做台北文化局长时最难忘的场景之一。那时的她,一天花15个小时处理政务,被外界形容是“挣扎在台湾官场”。一度被议员质疑“不是台湾人”时,龙应台曾愤怒地高举着右手大喊“我抗议!”在极度的压抑和挫折感下,她也曾半夜打电话给时任台北市长的马英九求救。但无论受到怎样的捶打,龙应台还是学不会打躬作揖的规则。“如果是作家龙应台,早就拂袖而去了!”说到激动,她握着拳头。


2003年,卸任台北文化局长后,龙应台去大学教书,像逃一样地回到了学术的乐土。后来她搬去了香港,在香港大学任教期间,除了写字和教书,偶尔会和儿子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端杯酒,看着傍晚的大海,说说话。另一个海岛上曾经历的那几年恍如隔世。


2009年,龙应台出版了《大江大海1949》,继《野火集》后再掀两岸阅读风潮。


五年后,这本书仍摆在台湾各大书店畅销书榜的前列时,龙应台却在为即将参加的议会质询胃痛,仿佛多年前台北市议会经历的那一幕又回来了。她要去做台湾“文化部长”任职两周年的施政报告。


“为了做一个应对质询的报告,我的同仁忙得鸡飞狗跳。可能对面的人动一动小指头,我们这边的公务员,就要忙得跟狗一样。”龙应台忍不住表达“委屈”。


对于委屈,龙应台是有准备的。“人生有些决定就在一刹那。”2012年,答应马英九的请求回台湾接掌“文化部”,任台湾首位“文化部长”时,龙应台没和任何人商量。


那年她60岁。如果再晚4年,我不会干。如果这辈子还要用一次大力气,这是最后一次。”


一个龙应台,两千多人的“文化部”,千头万绪。


非议不少,期待也不少。台北书展基金会董事长王荣文曾说,“马英九强调文化,龙应台是值得期待的人选。”而包括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等文化界人士也普遍抱着正面的期许。“文化元年基金会”筹备处成员之一的张铁志指出,龙应台当“文化部长”是好事,这体现了马英九想要在文化政策上有所作为。但同时,作为一个关注文化政策的公民团体,“文化元年基金会”筹备处也会持续检验龙应台的施政表现。


龙应台说,当时外界很希望看到她“马上出成果”。


于是龙应台告别了在香港沙湾径25号“闲云野鹤”的7年,“带着头盔”回到了台湾,如打地桩一样地从头做起。


“天哪,我来这里干什么?”


第一天上班,龙应台一个人在办公室打扫,慢慢有人走进来,她一个一个地认识,“刚开始会觉得,好像面对一群可爱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来自完全不同部门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文化部’要干什么,既没有共同的目标,也没有共同的工作方法,彼此间也没有默契。”


台湾“文化部”,是2012年5月从“文建会”“新闻局”“研考会”“教育部”等四大块业务部门正式合并而成的。不仅业务变成原先的四倍,内部人员彼此也不太熟悉。对于空降的龙应台来说,如何整合“老树与杂草”,让“文化部”的地下管线接起来,并非易事。


像在大学期间组织“思沙龙”一样,龙应台每隔两三个月,就把各部门的负责人招呼到家里来Party。从六点多一起吃晚餐,到晚上十一二点,交流想法。建立一个“共识营”,一起讨论下半年的目标、困难。


可压力不仅来自内部的整合。


龙应台发现,作为“部长”,她不仅要面对比市“议员”质询火力更强的“立法委员”,还要随时接受来自媒体和外界如放大镜一般的检视。


“可否请‘部长’谈谈影音政策?”刚上任时,有媒体追问。“我还没听到那里,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龙应台带着歉意,“流行音乐部分原本不在我这里。”她坦言,2003年离任台北市文化局长后,连这方面的报纸都很少看。


只做功课还远远不够。2013年,有民意代表质疑,台湾“文化部长”龙应台2012年出境43天,花了将近400万新台币(约合人民币83万),但有关计划的执行率却只有32%,状况并不好。该代表随即表示,认为“龙应台是把‘文化部’当成自己的基金会,出访是为了替自己累积声望。”


面对质疑,龙应台承认,有些计划的执行率的确偏低,但不少也是客观原因造成的。比如要在海外租屋作为“台湾书院”,就必须通过上网公开招标的方式,但这在执行上有困难,同时也要耗费较多的时间和精力,不会那么快地反映到“执行率”里。


“头一年,我的感觉是,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回到家的时候,会问自己‘天哪,我来这里干什么?’这感觉蛮黑暗的。直到第二年的时候,每天晚上也是精疲力尽回到家,我开始会觉得‘嗯,今天又做到了一点事情’。”龙应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部长”最初的感觉,好像是自己站在沙滩上,脚还没站稳,一个浪头就打下来,还没准备好,第二个浪头接着打下来了。


在纷繁的检视和质疑里,龙应台偶尔也会为指责和误会而忿忿。“文化部”即将迁址到台北新庄“副都心”时,“龙部长”一人坐拥三间办公室的报道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台联”党团副总召黄文玲更是出来呛声,“龙应台不食人间烟火,1个人需要3间办公室,根本就是龙太后!”


台湾“立法委员”为此在质询会上质问“行政院长”江宜桦时,江解释,“一个‘部长’原则上只能有一间办公室。”而面对“狡兔三窟”说,龙应台也不得不在“立法院”和媒体面前一再澄清,“我是‘笨兔’,只有一间办公室。”


对于不信任,龙应台有些无奈。“如今媒体的生态已经变成,它拿着弓箭对着你,不管你每天做什么,它是要找地方可以去放箭,而且是四面包围的状况。也就是说,它是带着不信任去看你的,所以这个让我整整有一年时间,觉得蛮沮丧的。”


龙应台坦言,她不习惯在一个不被信任的环境里工作。“我以为我没有什么私利的考虑,只是做一个公仆,你为什么不信任我?这是整整头一年半,我每天都在挣扎的状况。一直到慢慢被迫接受,这就是现实。并且接受以这个为前提来工作。大概是两年来,我觉得这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情。”


这种艰难,甚至有一个阶段让龙应台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有时候我难免会思索,我这样一个人,如果要对台湾、对华人世界有任何贡献的话,这是不是我最好的位置?因为写作是我的本位,到底写作是对的事情,还是现在做的是对的事情。”


龙应台的《百年思索》里,曾记录了这么一段话:


“你把她找来,是因为她有独立的精神。如果她一进入官僚体系就失去这份精神,也就抵消了你找她来的意义,你同意吗?”


“如果她失去了独立的精神,那么她输了,我也输了。”


对话发生在15年前的龙应台和马英九之间。像是为了一场谁也不愿输的赌博,15年来,马英九始终给龙应台留着足够的独立空间。


“换一个人在马英九的位置,有可能他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说,‘哎,我的辅选团队的某某人有个什么剧团,你给他个什么资源。因为他对我的选举有利。’或者是说,‘这个人跟我的政治利益有关,你的场地借给他用一用。’这是大部分政治人物都会做的事情,马英九一次都没有。马先生从来没有试图通过影响我这一块,来服务他的政治目标,从来没有。”龙应台对《中国新闻周刊》形容,马英九就像台湾政坛的“稀有动物”,而这种有所不为,让她有理由坚持自己的独立。包括努力推动一些原本不被看好的项目。


最初有创办艺术银行的想法,龙应台并没有获得太多支持,不少圈内的艺术家甚至质疑,为什么让阳春白雪的艺术染上“铜臭”?而身处艺术市场的画廊、经纪人则担心,“文化部”这是来和我们抢生意?


龙应台尝试着把这个概念介绍给更多的人,逐渐建立和完善甄选标准和典章制度,吸引台湾本土的艺术家把作品卖给艺术银行,再由艺术银行出租给公共空间。


马英九是第一批客户之一。在他办公室的走廊上,挂着大大小小近20件艺术品,都是从艺术银行租来的。慢慢的,台湾的机场、火车站、医院和酒店等公共空间开始看到一些绘画和雕塑作品,这些作品租金不高,为给民众一个认识本土艺术家的机会。


为了推动艺术银行的正常经营,龙应台专门邀请澳大利亚艺术银行的专家,来台湾给工作人员上课。也许是因为多年海外生活的经验,在推动文化交流方面,龙应台总是不遗余力。


近几年,由于多次参加交流活动,龙应台一度被民进党“立委”抨击。但她依然故我。


“我确实在这两年中,很有意地跟同仁‘磨’。用文化的海内外来往,来培养他们的观念和视角,应该说是从头教起。他们会觉得很辛苦,但我也相信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学过的。”


余光中形容早期的龙应台是一股“龙卷风”,像梁启超那样披着启蒙先锋的战袍,揭示社会病情。但对于她进入政坛的决定,他总抱着担心,担心这股龙卷风,扛不住政坛的夜长梦多。


进入“文化部”的龙卷风的确常常失眠,但风势似乎并没有中断的意思。


台湾部分反对《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的学生冲进“立法院”并占领议场23天,龙应台以政务官的身份要求年轻人退出议场,呼吁请“立委”上工。她的态度遭遇不少舆论反弹,讥讽龙应台“野火不在”。


“台湾虽然已经在1987年解严,但很深的部分还没有解严。人们仍拿着威权时代的同一把尺看现在的当局。如果台湾人心底彻底解严,对当局的态度不会是一味的反抗。而是会多一点信任、鼓励、并懂得慎思和明辨。”龙应台反思,如果台湾的前途都由“街头”决定,是很可怕的景象。


2012年2月,以“黑马”姿态进入马英九行政领导班子的龙应台,在当年的民调满意度调查中高居榜首。两年后,台湾指标民调公司再做调查,龙应台的施政满意度也呈现下降、不满意度升高的趋势。


龙应台似乎并不太在意,大方地给自己的同仁打了100分。一直在“补数位化课程”的她,不久前段用WhatsApp(类似微信的世界通用聊天软件)给工作群发了条信息,“亲爱的同仁,我是政务官有天会离开,你们是事务官,一切都要谨慎再谨慎。”


龙应台说她喜欢美国诗人佛罗斯特的一首诗,“我们永远是站在三叉路口选一条路走,不可能走回头路,不可能回到原点。既然不可能回到原点,那就不存在后悔的事。差别只是,每条路的风景都不一样。”采访完,从她远离市中心的办公室眺望台北,这个城市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了。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3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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