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认为其实是有两个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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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钱理群心中,实际存在着“两个文革”――1966年10月至12月,是一个“有限思想解放”的民主(造反)文革,“一月夺权风暴”后则是“反奴役的革命异化成新奴役”的专制文革。文革至少有两个月的“有限思想解放”。

       钱理群靠着书房的沙发,凝望着一排新书柜,缓缓说道――

  “文革一开始,一看报纸上毛主席支持聂元梓,当时我就非常兴奋,觉得这正是多年来我要说的话。那时我在住医院。我下乡劳动的时候,住农民家,被蚊子咬了,生了病,学生送我住了医院。于是在医院里我连夜赶写大字报,检举校长。但是我的大字报还没贴出去,就被校长抢先了一步,把我打成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因为当时支部书记也在乡下,只有校长在校里主持工作。把我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这很荒唐,当时我才二十多岁,怎么算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可能因为那一带,还只有我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后来支部书记回来,又把校长打成牛鬼蛇神,把他打成反革命,我俩竟然关在一个牛棚里。这样一开始,我就被打成反动派,当时把我们软禁在我的寝室里,派两个学生跟我住在一起,日夜临视着我的行动。因为我反对那个学毛着积极分子,他们就说我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结果有个女同学就站出来为我辩护,她就说这话好像不通,钱理群反对这个老师,怎么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为什么呢?因为那个老师是他们班主任,她也对他的假话不满。结果后来就把她也打成反革命,她不久就去跳楼自杀了。

  “我就被软禁关着差不多三、四个月吧。一直到66年10月份,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时候,我才解放出来。学校里也一直没给过什么职务给我,根本不可能,我曾经申请过,连班主任也不让当啊。我申请当班主任,因为我和学生关系实在是太好了,后来我又有一条罪名就是'和党争夺青年’,我一直到现在都是这个罪名,因为我走到哪里,我的周围都有青年圈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所以我害了那个女青年。文革一开始,打倒'三家村’,我害了很多人,因为我和学生接触太密切,又是运动,又是演戏,又是黑板报,每一件事都是由我带领他们。当然我和很多学生都有联系,以我为首,打了很多的小'三家村’。后来所有的学生都对我反戈一击,甚至捏造、编造很多没有的事,这些东西都够厉害的,令我很难堪。

  “当时我们在底层的感受和上面是不一样的,上面所涉及的人物,是陷入了一场文革路线斗争中的毛、周、刘、邓,似乎是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其实在我们下面看来,当时我们的感觉实际上是一场思想大解放,真正的思想大解放。实际上文革对普通老百姓来讲、对受压了的人来讲,它当时批判一切,就是要打破各种迷信,各级党组都瘫痪了嘛,都搞掉了嘛,然后它理论上提出是批判赫鲁晓夫,怀疑一切。他提出的口号是马克思的话,马克思的座右铭是'怀疑一切’,这怀疑一切是对所有的人,所有的领导干部都要怀疑,所以我们的感觉是一场思想大解放,尤其像我这样受压抑的人。所以我觉得对文革的态度跟自己所处的地位是有关系的,像我们这种受压抑的人,当时的感觉是一个大解放,根本不见得是什么灾难。文革将来要重新评价,我说是非常复杂的。文革的主要问题是'解放思想有限制’,解放思想的前提是崇拜毛泽东,就是在他一人的控制下,进行一种他批准的思想解放,是有限解放,但是毕竟是一个解放。当时所有的党支部组织都瘫痪了,只有百姓的造反组织在活动。当时群众在毛的控制下这是肯定的,这种解放是有限制的,但是确实是有不少思想解放。当时我们简直是兴奋得不得了,而且整个社会秩序非常之好,根本没有小偷,连小偷都革命了。但是时间不长,大概从十月份到十二月份,到一月份就不行了,一到夺权闹革命、'一月风暴’搞武斗,那性质就转移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觉得十月到十二月之间,那确实是某种程度的一个思想解放,特别对下层,当时我们的感觉就是这样。

  “但是后来我在卫校里边挨整,就完全属于校领导的报仇思想,他就不肯给我平反。曾给我平反几天,后来又收回了平反。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后来他们抄我家抄出来很多诗。比如有一首诗,就是我刚上大学时写的,当时我意识到中央领袖的仕途不见得平坦,就发了一下'诗小二’的幻想,诗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说,没有人能一马平川。有一首诗我又以踢球来比喻,说球可以踢到地球的另一面去。那地球的另一面就是美国啊,当时我为了押韵,说我要一跟斗翻到西雅图去,因为西雅图的“图”字比较押韵。这可不得了,当时解释不清楚的。因为当时美国是我们的敌人,而我的哥哥又在美国,我们家庭是那么复杂,那么你一跟斗要翻到美国去,你不是想叛国是什么?你解释不清楚,就凭这一首诗,就你甭说别的。我也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戴着一顶'三反’帽子走路。

  “文革后来社会上分两派,你想,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我父亲在台湾,是一个高级官员,在贵州那小地方,一听就吓坏了,认为接触我这类人,是很危险的,包括那些毫无理由怕我的人。但是这种情况下,我越要参加造反派,我非常积极,所以整个造反、革命过程我都参加,我没有消极过一天。后来我自己组织了一个组织,后来又参加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又给红卫兵开除,开除又参加,反正乱七八糟,但是他们总用得着我,因为我是写大字报的好手。

  “我这种性格就是反叛性格,先前的校领导我反,革委会成立我又反对革委会,这个过程当中,实际上我确实是坚定的毛泽东主义者。不过,在我看来,文革有两个毛泽东,一个是专制体制代表的毛泽东,另一个就是反叛这种专制的毛泽东,毛泽东也是现行体制的反叛者。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有一个判断:中国已经出现了特权阶层,肯定出现了特权阶层。这点我们在基层是体会很深的,特别赞同,所以他提出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非常得人心啊。当时人们都有把特权与资本主义划等号。这是我的亲身体会。文革中我们为什么反对'新生的革委会’,因为革委会一诞生就又建立了一种新的压迫,新的特权。所以我这人一辈子都是坏家伙。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啊,我就要反对新特权。而毛主席他支持你反对除他之外的新特权啊。毛泽东他实际上有两面,他有反派的,所以当时我们忠于你的很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我个人来讲还有一个原因,就毛泽东和群众的关系,就毛泽东和群众的心是相通的,而我也绝对跟毛主席的心是相通的。一方面,他们两个都是很不定的灵魂一样极有反抗性,不断探索,不断地灵验,就凭这一点,我们当时就非常敬佩他,他能有这样的胆量把自己建立起来的党摧毁了,而且居然做到了,这个我觉得非常了不起,我一直非常崇拜他。但是我们以后对他的另一方面,对他的文化等方面,当时我们的感受就更大,因为我们处在一个社会的底层,处在一种被压迫的状况,所以一直对他是很崇拜的。那后来就是,我这篇文章也谈到了,林彪事件以后就开始有些变化了,考虑一些问题,但还没有回到他身上。林彪死了以后,我们又经历了第二次思想解放,紧跟着就是这个问题,那么这个时候在我周围就出现了一批青年人,就是文革的中后期,因为我文革这个时候是和青年人在一起的,和红卫兵在一起,尤其到中后期,我当时的影响就逐渐地扩大。在文革中我的遭遇很多了,有被抓了回来,逃到北京,从北京再抓回去。那么我就团结了一批年青人,这批年青年人基本都是我本校,也有的在卫校教书嘛,后来到师范学院去教书,但是我的影响就超过了,我的成绩就赶上了地区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不断地反抗他们,也是够厉害的了,而且我曾在全城万人游斗,挂着牌子在大街小巷游斗,所以我在那几乎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人家都知道我,一直到现在,贵州还流传着很多关于我的神话。这个你可别写,因为我后来又考上北大研究生,就已经不得了了。


综合 2022-01-09 2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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