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首小诗看古典诗歌的童真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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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真和童趣是指在儿童这个年龄段上特有的心理和情趣。它是儿童未经“成人化”的本然。表现在其言行上,即使受成人的影响,有成人色彩,但仍掩不住那一段无邪的纯真。庄子所谓“赤子之心”差可拟之。儿童的幼稚、顽皮、耍赖、好动、好奇等一系列脾性,放在成人身上常常是不适宜的,但在成人的眼里,却自有其可爱之处。中国古典诗歌中,描写童真童趣的题材不多,在此方面提供的资源有限。笔者浅陋,迄今未见有这方面的论文。本文选取三首小诗,试加剖析,以期见出童真和童趣,希望对儿童文学创作有所裨益。
   一
  在群星璀灿的唐代诗坛上,胡令能是一位铁匠出身的诗人,人称胡钉铰,与张打油齐名。他的《小儿垂钓》是一首充满童趣、别开生面的七绝诗。
  “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诗一开头,就展示了一个农村儿童的形象。“蓬头”是刻画他的肖像特征,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显示出农村孩子的那种天真未褪的野性。“稚子”点明他的身份和大略年龄,他还不能做家务,但依照孩子的天性,他必须有所消遣而不管这种消遣在成年人看来有无意义,于是,垂钓成为他的理想选择,一个“学”字说明他是在模仿大人垂钓。“侧坐莓苔”是写他垂钓时的姿式和垂钓地点,“草映身”则衬托出他近旁的环境。他不是像大人那样端身而坐,这很符合孩子的性格特征。旁边是丛生的野草,他侧身坐在生满莓苔的潮湿地上,一副不拘形迹而又专心致志的样子。他选择这样一个垂钓地点,似乎颇费一番心思,因为这里人迹罕至,少见阳光,既是鱼儿游聚的场所,也是垂钓的理想地点。作者大处着眼,显处运笔,非常简洁、传神地刻画出垂钓儿童的形象和神态。
  “行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钓鱼需要耐心、安静地守候,不能急躁,更不能弄出声响,否则鱼就不会上钩。个中道理小孩是知道的,他在此时需要的是安静,顶讨厌有人来打扰。但是偏不巧,有一个过路人向他打听路了,由此戏剧性的场面就出现了。对于过路人的发问,他不能置若罔闻,因为这样做是不礼貌的,他的朴素的家庭教养恐怕也不允许。何况过路人发出的声响,有可能把鱼惊跑。在这情急之间,他却表现得非常沉着和冷静。你看他远远地向过路人招招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这一句是写儿童在受到猝不及防的打扰时作出的反应,通过“借问”和“遥招手”的情节描写,把动与静的矛盾,问与答的冲突非常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后一句既是写垂钓儿童的心理活动,又对招手动作做了补充说明,同时也把全诗推向了高潮。
   二
  比胡令能稍晚一些的诗人施肩吾,则是一位道士。他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屡屡形于歌咏。这是一个非常好事且爱动的小姑娘,“有时绕树山雀飞,贪看不待画眉了。”(《效古词》)作者的另一首《幼女词》更是充满童趣的妙品。
  “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诗一开头,作者就紧扣题目着力写其幼。先从年龄来看,她才六岁,正值童龄,诗用“才”字而不用“已”字是说她年龄还小呢;再从智力来看,她还分辨不清“巧”与“拙”这些抽象的概念,亦即说她因为不知巧拙所以经常弄巧成拙,让人啼笑皆非,这就十分简洁地写出了她的年幼和无知,并为下文“拜新月”的滑稽动作张本。其中“巧”字关合巧妙,用得非常含蓄。从字面上看,“巧”与“拙”相对,通俗言之,不知巧拙即是不知好歹。不但如此,作者用“巧”字还有含而不露的一层意思,那就是乞巧。这就在章法和内容上承上启下,也暗示出时间是在七夕(农历七月七日)。
  “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诗接下来集中描写了发生在七夕的一个荒诞而有趣的情节:六岁小女孩在月夜堂前仿照成年妇女的样子乞巧。乞巧是盛行于我国唐宋时期的一种风俗。据《荆楚岁时记》载:“七夕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玉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按:一种长脚小蜘蛛)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五代时的诗人和凝的《宫词》有“阑栅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嫔乞巧忙”的诗句,即是讲宫廷中的乞巧情状。这种风俗在民间也颇为盛行。根据传说,农历七月七日是天上牛郎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妇女们则在这天晚上向织女乞求智巧以剖白心事,聊卜终身。这本是成年女子们的心事,而现在这个不知巧拙、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煞有介事地拜起新月来了,这样做究竟欲何为,恐怕连她自己也糊涂吧。换言之,她只是觉得好玩、有趣,才一反儿童常态,做起别具一格的游戏来。从形式上看,是成年的、认真的;从内容上看,则是幼稚的、荒诞的。二者之间的反差造成让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效果。至于小姑娘月夜堂前“乞巧”的具体细节,作者对小女孩的由衷喜爱自在言外,那就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这首诗只用短短二十个字,把人物、时间、背景、事件交待的清清楚楚,章法紧凑而又错落有致,童趣盎然而又耐人寻味,表现了作者很高的艺术技巧。
   三
  清代诗人宋湘有一组题作《忆少年》的绝句,是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其中第二首写道:“世间何物是文章,提笔直书五六行。偷见先生嘻一笑,娘前索果索衣裳。”开头一句劈空发问,起得突兀,实际上是推断儿童的心理,用疑问的语气表达肯定的意思。亦即说,这还是一个孩子,压根不懂得世间文章为何物。对圣贤的微言大意,文章的起承转合,他一概不感兴趣,这和他的童真、童趣是相矛盾的。第二句不是写他文思敏捷,落笔文成,而是写他的应付了事。既然懒得知道世间文章为何物,平时就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现在他提笔一气写出这几行字,也绝不会是让先生满意的妙文,只能是信笔涂鸦,乱写一气。
  后两句是描绘细节。“偷见”就是偷偷而且很快地看先生一眼,不是大模大样地看,足见他小小的心灵中对先生还存着几分畏惧,但也不是畏之如虎;对自己写文章的马马虎虎还有几分心虚,但也说不上内疚。“嘻一笑”更是耐人寻味,他为什么要笑呢?我们联系前两句可知,这笑不会是因满意自己的文章而发,“一笑”前面着一“嘻”字,活画出他的淘气和厚脸皮儿。这笑是顽皮的一笑,也可以见出先生的对他没有办法。我们知道,旧时代的私塾先生是很严厉的,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便知。试想他的文章写到这份上,先生看了肯定会很生气,从而导致师生之间的对立情绪。因此,这一笑又有缓和与淡化双方紧张情绪的效用。如果说这一句是着力写他淘气和顽皮,那么最后一句则是写他的耍赖、撒娇。对先生是“嘻一笑”,心里还存在有几分畏惧;在母亲面前就变得毫无顾忌了,死死缠着她“索果索衣裳”,简直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了。对象不同,他的态度也两样,活画出儿童的天性。本来,家长出束xiū@①请先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所谓“学而优则仕”,举业有成,那就可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从先生那方面推想,他教学生的内容当不外是与举业相关的圣贤文章、八股文的作法等等,而决不会教学生向母亲“索果索衣裳”。饶具讽刺意味的是,已教他的东西,他反而马马虎虎,应付了事;未教他的东西,他反而无师自通,索要不止。那么,先生的一片苦心不竟是白废了吗,我们不知道此时的先生作何感想。
  这首诗写的是宋湘个人的童年经历,作者用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厌倦了单调乏味的私塾生活,童性未泯的儿童形象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近代诗人黄遵宪是宋湘的同乡,诗作也颇受宋氏影响。其《日本杂事诗》第五十九首是咏女学生的。“棒书长跪藉红毹,吟罢拈针弄绣褥。归向爷娘索花果,偷闲钩出地球图。”对照宋诗可知,黄诗将诗中“少年”换为“女学生”,隐师其意,扯凑完篇,写得呆板,笨拙,令人有“点金成铁”之憾。较之宋诗,已失其童真和自然。
   四
  以上三首小诗有共同的特点:首先作者都用第三人称,以旁观者的身份进行客观的描述。其描写对象都是儿童,洋溢着童真和童趣。其次,由于三位作者对儿童的生活情趣有较深的观察或体验,故能省却枝蔓,使选材颇具典型性。学垂钓、学乞巧和直书五六行、索果索衣裳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儿童的性格特征,符合儿童的个性特点。第三,在表现手法上不事雕琢,不加修饰,不用典故,不用修辞,语言朴实无华,丝毫无造作之感。第四,三首诗塑造的儿童形象都很丰满:蓬头垂钓的男孩,月夜乞巧的女孩,顽皮淘气的私塾学童,有的郑重其事,有的煞有介事,有的应付了事。虽情态各异,皆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分别来看,三首诗又同中见异,各有千秋。《小儿垂钓》有诗的情趣,也有画的意境。诗中“蓬头”的肖像描写配以“侧坐”“草映身”“遥招手”等细节刻画和氛围渲染,形成一个动态的垂钓画面,把一个学垂钓的农村儿童写得活灵活现。《幼女词》则省去细节,以下字精到、结构紧严、意境含蓄见长,首句用“才六岁”扣住题目,使“幼”字有了着落,次句则用“不知巧与拙”补足了首句“幼”的内涵,又自然地引起下文。“巧”字则一语双关,颇见巧思。最后两句用“向夜”点明时间,“堂前”指出地点,“学人拜新月”不但交待了事情经过,也是对“幼”的内涵延伸,同时它也是对“不知巧与拙”的具体化和形象化。假如把诗中的小女孩换成小男孩,那就有悖常理。何以知之?虽是孩子,性别所关,“姑娘爱花,小子爱炮”,即使同是做游戏,内容也有明显的不同。换言之,只有小女孩才做类似乞巧的游戏,小男孩是绝不做这种游戏的。此所谓“情事荒诞中蕴含至理”,游戏顽耍中自见身份。唯其如此,诗才显得真实可信。结合前一首看,两首诗都用了一个“学”字,男孩学人垂钓,女孩学人乞巧,都是模仿成人的。这从另一方面也似乎间接说明着儿童精神生活的贫乏。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但社会和家庭未能提供给他们游戏玩耍的条件,受儿童天性的驱使,只有将成人化的东西拿来充作游戏的内容。《忆少年》则着重事实的叙述,在语言格调上更接近口语,读来有歌谣的风味。它以独特的视觉,通过私塾儿童讨厌写八股文章,不得已就消极应付,草草完事,却缠着母亲“索果索衣裳”这件小事,平中见奇,生动地再现了愚腐陈旧的教育方式与贪食爱玩的儿童天性之间的矛盾,从而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因为作者偏于客观的叙述,稍显生动有余而形象不足。又因顾及押韵,“索衣裳”也显多余。照常理推,一个男性儿童不比小姑娘,索食则有之,索衣则未必。尽管如此,但瑕不掩瑜,它仍然是一首好诗。
   五
  中国古代文学在很长时期中,诗歌占着正统的地位。周作人说:“中国向来缺少为儿童的文学,就是有了一点编纂的着述也以教训为主,很少艺术的价值。”这符合历史事实。反映在诗歌中,不但儿童自己的作品基本上是绝迹的(《西清诗话》载黄庭坚八岁能作诗,有《送人赴举》诗曰:“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已八年”。此诗充满成人的自负,而没有童趣;《桐江诗话》载黄氏七岁作《牧童诗》也不似儿童口吻;倒是唐代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以儿童口吻咏鹅,声态毕肖,是古典诗歌中绝无仅有的),即使是用成人的眼光,描写童真童趣的诗歌也寥若晨星。中国古代诗人们多在应试、应制、送别、游宦、庆吊、闺情、咏物等方面动心思,弄笔墨,做诗也带有浓重的功利色彩。儿童的世界对他们颇为陌生,在他们看来,描写儿童形象和心理固然无害处,但也没用处。所以,塑造儿童形象,表现儿童情趣的诗作少之又少,始终没有发达过。
  晋代诗人左思《娇女诗》开了专题描写童真童趣的先河。该诗用280字的篇幅,细腻地描写了两个小女儿天真活泼、顽皮娇憨的神态,形象逼真,声态并作。稍后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又有所谓《责子诗》,对五个儿子(最大的十六岁)的“不好纸笔”颇有怨言。在师承上,陶诗显受左思诗启发,但笔法简洁,自成一体,它不以描写细腻见长,而侧重于客观的叙述。这两首诗特别是左思诗对后人沾沔不浅,李商隐的《娇儿诗》,和前述胡令能的《小儿垂钓》,施肩吾的《幼女词》显然受左诗影响;宋湘的《忆少年》在写法上则与陶诗有相通的地方。
  除上述专篇外,唐宋大家、名家于童真童趣亦间有问津者。如李白《寄东鲁二稚子》中的“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托想象之词寄爱女之情,写得生动感人;杜甫《北征》中“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的娇儿,“晓妆随手抹”,“狼藉画眉阔”的小女,工于细节刻画,也可看出左思诗的影响。其他尚有苏轼“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被酒独行,遍至于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辛弃疾“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杨万里“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宿新市徐公店》),范成大“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七),清代人的“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等,描写亦充满童趣,楚楚自有风致。但皆偶而涉笔,连带映及,而非专咏。
  总起来看,中国古典诗歌中,专题写童真童趣的篇什较少,散见其他诗作中的局部描写也不是很多,单在诗歌园地尚不足形成儿童文学的规模。但披沙拣金,亦能见宝,批判地继承这份文化遗产,对于繁荣社会主义新儿童文学创作,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修去彡加月
华夏文化西安G39小学各科教与学戴明玺20022002戴明玺 山东聊城师范学院经法学院 作者:华夏文化西安G39小学各科教与学戴明玺20022002

网载 2013-09-10 21: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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