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就像一个吹牛大王 骆以军父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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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向的大儿子、古灵精怪的小儿子,美丽娴雅的妻与温暖坚毅的母亲,还有一窝在屋里四处冲窜的狗儿,这是台湾作家骆以军的日常世界。在《小儿子》中,骆以军记录了他和儿子们的生活日课。面对两个性格迥异的小孩,他时而像同伴一般跟他们嬉戏,时而以父亲身份带他们学习、观看生活的各种面向。他以“废柴”的姿态祝福儿子厚道温暖,叮嘱他们要避免伤害别人,更要坚守自己的灵魂……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

阿白(作家骆以军儿子)

我的妈妈

每天煮饭、洗衣扫地、照顾我们,

她像一台洗衣机、吸尘器、电饭锅,

她像每天不关门的7— 11,

她像会变出各种东西的巫婆。

我的妈妈

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她喜欢去海芋田里看海芋,

她想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我的爸爸

可以把我变成老虎、把他自己变成黑熊、把弟弟变成斑马、

把妈妈变成梅花鹿,

就像一个魔法师,

他可以告诉我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就像一个吹牛大王。





孩子


孩子们明天就开学啦。这样一年轮转过一年,他们就渐渐大啦。他们明天要去上学(这两天都在赶寒假作业),我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怅惘。想想十年前,如照片中的阶段,我好像都在逃离他们,因为完全没预想规划成为父亲的角色。不进入职场,满心是二十岁时许的愿(写小说),像在泥滩沼泽里奋力抬腿前进。当时住深坑,然我还每日开车到木栅或公馆咖啡屋写稿。说来他们五岁以前,似乎都是在母亲的翼护下,父的角色常是心不在焉的。其实回头看都只是执念,做不到的,再烙印勇士、盔甲,不动身前进,也是惘然。我想我从三十以后,几乎没有颓废、松懈过(除了这之间一年来袭一次就停机两三个月的忧郁症),除了这个农历年。


一些朋友看我脸书,以为我是交游广阔之人。其实我命中带孤辰,日常非常多时间是在自己独坐中流动,我至今到人多之场合还是非常焦虑、怕生。但哥儿们久久一聚我又是耍宝的。说来这几年,我最长时间相处的好朋友,打闹玩蹭在一块的,就是这两个男孩。作为父亲,我难免会担心他们性格里的小缺陷,会不会长成我不喜欢的那种大人(譬如自私,对他人痛苦缺乏想象力、理解力,对置身处境缺乏创造力,耍小聪明,种种)。有时我独自在夜里,看了某部非常悲哀的电影,被那绝望的灵魂视域浸泡在非常深的冰冷里,虽然那样的我止不住“这就是生命”的哆嗦,但我自知已如一台凿井机,我已知道如何避开坏毁,在黑暗中前进。但是有一天他们若能看见那一切,他们够强大到可以用黄金之心修补、原谅、疗愈或砥砺自己更强大、更柔慈吗?我和他们玩在一起,其实内心常多一分秘密的忧虑。然很多时候,我睡他们身旁,看见他们像天使的脸,心中充满感激。“真是两个好孩子啊。”





重要的事


小儿子期中考试有一科考坏了,回来路上垂头丧气的。其实我喜欢姜文这部电影的名字:《阳光灿烂的日子》;或从前年轻时读到的仙枝的一本书名:《好天气谁给提名》。我喜欢小儿子每次学校有大考,那天,早晨出门时一副“哎呀,不过就是个考试嘛,万一全满分还真害羞”那种胡闹的快乐,灿烂自得地走向学校。当然他已经五年级了,好像没有一次不是有一两科考得爆烂。他拿考卷给我看,妈的,那种题目老子也不会啊。但我好像还是总进入京剧套式角色,必须扮演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啊!什么!考这是什么烂分数?@#$#@%^&* !”


但其实为父的,从初一不知哪次考试,穿越整个初中、高中,一直是班上最后一名啊。(可能大学也是,但大学身边废柴哥儿们让我深信自己是在一群阵里不是那么醒目的最后一个。)但当他这么小的年纪,被这么无聊不重要的事迷迷糊糊真的弄得一副忧郁、委顿的模样(也许他是糊弄我的?我一直担心的不是他对生命“轨道上”的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吗?),我却又不安起来,想告诉他:


我喜欢,非常满意,甚至感谢上苍现在的这个你

这是什么屁挫折啊

有一天生命会重重挥拳击在你的心脏

譬如最好的朋友背叛你

譬如无意义的诽谤

譬如失去心爱的人

有一天你会失去这两只心爱的狗 (喔,对了,阿波)

或你万一掉入一种白痴的处境和整个体制的道德对立

或你有一天得站在我的葬礼上如我那时站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很怪

最后你一定会原谅

会再次去同情你不理解的你眼中不幸之人

你也许要到非常晚非常晚

才会领会到你是一个何其珍贵的人

因为你有一颗辉煌的心

你不忍看见他人的难堪

你不在乎自己是丑角但绝不掉入胁迫感情的催眠

想想

弄不清楚什么是对偶或其他的修辞

或台湾常见的火山活动下面哪一项是错的

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吧





金兔


我忘记是从何时起,我发明了这个“金兔”与“黑兔”的奖惩制度。两个呆儿一律适用。做了好事,得一只金兔;干了坏事,获一只黑兔。后来因为做的好事不那么值得赞赏,或干的坏事也没那么大条,又发明了“金兔尾巴”“黑兔尾巴”。三个尾巴凑成一只兔,黑金皆然。后来又有些暧昧边界,或父子斗嘴,纯粹是父权震撼、顶真实施,他们会哭闹、质疑我人格的局面,便又发明“赛兔兔”“鼻屎兔兔”“屎壳郎兔兔”“粉红闪亮兔”、“鸡歪兔”种种。


他们会问:“那有什么损失?”我说:“纯粹挂着,是为羞辱。”后来(执政者发现的分而治之)又发明“雷兔”,拥有雷兔者,可以电击对方之金兔变成黑兔,或电击自己黑兔变成金兔,一来一往是两倍换算。然人性黑暗,兄弟俩但有获雷兔者,无不用于将对方金兔炸黑。小儿子爱去一些杂货店,师大路巷子里叫“好地方”或丽水街“永业文具店”这些店里的垃圾玩具,弹力球啊、甩炮啊、海绵骰子啊、烂塑料组合小车或超人,其实很像我小时候柑仔店五角抽的捡破烂品位。于是一只金兔折抵三十元,对他是很大的零用钱来源。大儿子像老僧,无物欲,不为五光十色所惑,所以后来累积许多金兔,也没有用的动力,很快就对这奖惩游戏失去兴趣。


但我说过,牡羊座永远斗不过处女座。不知从何时起,隔一段时间,我身旁就有一啰唆的小孩来跟我讨薪资。“爸鼻,我又有五只金兔了。”“怎么又那么多?”他会一一算给我听,哪晚他拖狗尿,哪天我误会他乱发脾气,哪次我犯什么错用金兔贿赂他别跟妈咪讲。我觉得我身边怎么有个很来劲做小生意的犹太商人,好像一直在拨算盘。然后他桌上那些垃圾玩具愈堆愈多,但他这么做小本生意,仔细想来,从头到尾的客户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这不是一个奖惩制度吗?怎么被这个小孩当一门生意来做了呢?将来他会不会变成什么“专利蟑螂”“法拍屋蟑螂”或“中介国际新娘”这种无本、诈骗的滑头?我非常担忧。昨晚睡前对他晓以大义,跟他又回溯了他祖父、祖父的爸爸当年是怎样仁义慷慨的汉子,我们骆家好男儿不可变为汲汲营营那些小鼻子小眼睛利益之人。


我一说起这些,孩子们就很困。我也深感自讨没趣,拍着他的背哄睡。


“阿宁咕,你有没有觉得我好久没揍你了?”


“嗯。”


“仔细想想,这个黑兔、金兔制度不错吧?以前是威权统治,犯错要修理;现在是资本主义,犯错挂账罚款就好。”一种父亲的慈爱涌现。


不想这小子迷迷糊糊地说:“对啊,我小时候你还在巷子里揍我。有一次还要把我丢进水泥搅拌车里。”


“你怎么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我不是很久没揍你了?”


“你还说要把我养的黑魔鬼倒到琉公圳。”


“啊!那一定是你当时做了啥太皮的事,我太生气了。”


“有一次你还……”


“好好好,求你忘了这些黑暗往事,不然我给你三只金兔,求你忘了它们吧。”


“五只,”这小子突然清醒地说,“成交!”



凤凰读书 骆以军 2015-08-23 08:5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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