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朱幼棣:后望书9——世纪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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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幼棣,学者、作家。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历任新华社国内部副主编,工业采访室副主任,教科文、政治采访室主任,新华社新闻研究所副所长,中共山西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司长,现已退休。主要着作有《怅望山河》、《后望书》、《大国医改》等。全文系作者授权刊载,转载请注明出处。


注:朱幼棣先生的《后望书》第九节略长,由于篇幅限制编者节选了前三部分。可点击阅读原文链接登陆爱思想官方网站或者下载爱思想APP阅读全文。


从三门峡到丹江口,伟大成就的背后——

流水崩云一般的水库移民走向何方?

青海高原的生存极限。

经济政治与生态环境成本效益的另一种核算。

谁把千百万移民的遭遇与艰辛写成啼血之作?


1
2000万,中国移民史上的黄页


移民,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就很"学术":人口迁移,系指人类居住地点在地理空间上的移动。


如流水崩云一般,人、家庭、部落、社会,总是处于不稳定的状态。这一伙、那一群,不断有人举家迁移,风尘仆仆地走在漫漫的路上。这种迁移——离开家园的漂流,艰辛的重建,影响着地区乃至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影响着历史。更影响着一代甚至几代人的生存环境、性格和心灵。


不再追溯远古。从涓涓细流,发展到后来的惊涛裂岸似的人口迁移狂潮。中国的移民潮,多起始于黄河中下游地区。


从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在回肠荡气的阅读过程里,我熟知了那片土地。开垦,种麦子、水稻、高粱、玉米。一个经济区,开发得太早,成熟得太早,如果资源耗尽,也就必然凋落。人口稠密,村舍相望,鸡犬相闻,造成土地上人口的超载,就像密植后的不断移植。


得中原者得中国。这片处于南北要冲的皇天后土,成了逐鹿者争霸的舞台。水旱灾变、战乱频繁。为避灾荒战乱,人口迁移的狂潮一次又一次呼啸着漫过--在血与火的征伐中,在黄河的狂涛怒浪中,汩汩流失的还有中国的文化与血脉。


专家指出:历史上中国人口迁移大的趋势,是以黄河中下游为基点,进行的"离心状运动"过程。像一个个"台风眼",又像行星冲撞爆炸后四散迸裂的烟云和碎块,在强烈的震撼中,人们含泪逃亡,循着一条条路线,跨越惊人的距离,踪迹到了天之涯、海之角。


青灯下,黄卷哗哗翻过。自然因素,天灾人祸,多数为自发的逃亡--又称之为"流民";当然,还有流民起义。晋代的"永嘉丧乱"、唐代的"安史之乱"、宋代的"靖康之难"。即在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的压力下,迫使中原居民南迁,过淮河,渡长江,越五岭,最终导致了中国人口与经济重心的南移。当然,也有政府组织的"政策性移民"--从徭役拓边、移民屯边、迁都徙民,到"移富豪实关中"、"旗京移垦"等。


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见证了明代政策性移民的浩大、悲壮与无情。


这些民谣已经流传了数百年:"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从洪武到永乐年间,在半个世纪之中,屡迁晋东南的民众集中于滁县、山东、河南、保安等处。政府在洪洞县设置了移民局,大槐树下汇集着四方待迁的移民。


阅读明初大移民史,不能不来山西洪洞县。


在这里,我了解到朱元璋这个皇帝是最了解农村,最懂得农民的,也是解决中国"三农"问题的好手。谁能比有过耕田灌园、逃荒要饭童年,又有农民战争血火经历的统帅,更懂得土地和粮食的关系、土地和人的关系,更懂得那个时代的"穷人经济学"?《明洪武实录》中记载:"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安养生息之。"


明初战乱之后,山东、河南、河北等地"多是无人之地"。其实,移民垦荒,移民屯田,远不止"洪洞大槐树"。江淮移民,云南贵州,辽东移民,青海移民……一波又一波,始终没有停止。


写进史书的均是肯定的结论:"调整人口的正常比例,使人口布局更为合理,包括从人口稠密区向人口稀疏区移民、迁移无地农民、迁徙豪富及屯垦戍边等多项内容。经过了人口调整,使大批的无地贫民重新获得了和土地结合的机会,在客观上促进了残破经济的恢复,使明朝经济终于在洪武年间进入了正常发展的轨道。"但是,许多结论一"客观",也容易忽略了人,忽略了移民们的生命与命运。


时过境迁,历史不能复活。


皇帝及其谋士们的决策,有时就像一个本身就有反侦探经验的犯罪的法官,为人们断案设下一道又一道迷障,刻意沉埋了许多隐情,并将关键证据从人间永远抹去。--比如我的故乡浙江沿海,元末是方国珍起义的肇始地。明初被大量移民安徽,流放云南,繁华的沿海地区十室九空,经济倒退了几十年。明明含有统治者报复的阴暗心理。可这些连推勘千古真相的"蛛丝马迹"、"雪泥鸿爪"都难以寻找了。


络绎不绝的百姓离开自己的家园,走在路上,哀鸿遍野,长长的队列边有官兵的解押。他们扶老携幼,走向不可知的辽远。


风帆更起,离愁无数。在口口相传中,移民的后代已说不清故土,只记得山西洪洞县,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是又一次漂泊流浪的起点。


一步一回头,北方冬日惨淡的云层下,几点寒鸦急急飞过,回望远方的地平线,在那株高大槐树树梢上,凝成一团解不开的乡愁。


19世纪以来,中国战乱与灾害频繁,人们流离失所。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民国政府与工厂学校的西迁,解放战争时的大军南下,人口迁移都达到了相当的规模。


从1949年,更确切地说应该是1950年起,中国进入了一个稳定而持续的发展期。


无须预设的前提,无须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研究当代只需洞察与分析能力,就像陈云所说的,不惟上,不惟书,只惟实。


和历史上历次大移民既相似又不同的是,中国当代的移民主要是各种政治运动与经济建设"高潮"引发的。像1957年后几十万"右派"的下放劳改劳教,文化大革命中知青的支边与上山下乡,以及军队集体转业到新疆和北大荒,开发、支援三线建设等等。这些都有几十万人,数百万人口大规模的迁徙与流动。在这些运动中涌流着人潮,热闹过后的冷清,生离死别,鲜花与眼泪,绝望与希望,全都交织在一起。那些充满豪情的悲壮和艰难曲折的故事,时断时续,一直到今天的农民进城务工,到沿海打工。


但是,半个世纪以来,在痛失家园之后的一次性移民中,规模最大、牺牲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当数中国2 000多万水库移民--这从人口数量上来说,超过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移民。


这些人中大多数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而且,是绝地大移民。


有潮起总有潮落。不像北大荒的复转官兵一样,可以讴歌雁飞塞北的豪情;不像新疆的军垦战士一般,唱出过豪迈嘹亮的军垦战歌;也不同于右派们,可以有天云山传奇和欣赏绿化树,苦难中不乏"小资"情调男欢女爱;也有别于知青,艰窘过后报考大学或返城,纷纷执笔,描述中国知青梦,赞美神奇的土地,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知青文学"。


这是一个重大的、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但我必须义无反顾地说出,因为这沉重的分量,已压在我心底多年。


不为人所知,不为人理解,因家园完全沦丧而别土离乡的水库移民中,多数是文盲,祖祖辈辈靠土地谋生,从泥土中刨食,而别无他长。他们的泪水,他们的委屈,他们的凄凉,他们的弱小模糊的身影,完全被"伟大的工程"、"辉煌的成就"所遮蔽了。几百万几千万移民的贡献与牺牲,完全遗忘,不值一提。关注坝高,关注"库容",关注蓄水量,关注发电量与效益,关注工程质量而不关注移民生活质量——一句话,就是不关注人。哪一本关于水电建设的书籍画册,记载过水库移民?这也是历史教科书、中国当代经济史所缺失的!


在鞭炮与彩旗装扮的盛典中,人们赞美英明的决策,讴歌水库电站的建设者。--人们还记得伟大领袖到十三陵水库人山人海的工地参加劳动时的慈祥微笑。有哪一个领导参加过水库移民简易房、临时棚屋的修建?--可以看望灾民,送温暖,可以上电视,登报纸;但切不可看望老移民,遇到此类问题,便噤若寒蝉,绕道而走。这成了一些地方官员为政的 "守则"。


佛子岭、三门峡、新安江……最早一批水库移民走出家园至今,已隔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当年童稚少年,也已华发苍颜,很多人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的后代,不少还生活在艰难贫困无望之中。——有谁还记得他们?把他们的遭遇与艰辛写成啼血之作?

2
移民支边,从丹江口到青海高原


在冬日暗淡的黄昏,窗外飘着鹅毛大雪。


我翻开了深褐色的厚厚的《淅川移民志》,读着,泪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中国还有没有其他县份,给水库移民写一部史书的。


是的,明天会更好。人们已经习惯了沉默。


虽说以天下为己任,但人毕竟在现实环境里生活--也许根本不应该把文章写到这一层,千方百计寻找解开苦恼的钥匙--不去想什么,也可以活得很快活。可是我做不到,觉得愧对俸禄。但是,走进高耸的历史大山阔岭中,寻找辨认那些血泪之路的走向,在今天的"超常发展"、"跨越式发展"的冲动下,若能多看一眼我们终生贫穷的淳朴的父兄,看一看他们日渐淡去的背影,不是能够多一些清醒与理智,多一些科学与人文关怀吗?


这部《淅川移民志》上限为1956年,下限为1999年。从1956年底,长江流域规划水利办公室派员到河南淅川县研究丹江口水库移民安置等有关问题开始记载。


不同于寻常的"阅读体验"。我满怀真诚,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成就政绩和文献记载中一些人们不愿说出的东西,开始鲜活地重现--以人为本,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迟说了几十年的关键词,如洪钟大吕一般,一再从遥远的旷野上隐隐传来。


——1958年,汉江干流上的丹江口水库大坝正式动工。


——淅川县自1959年迁建县城,并开始移民。历时20年,淅川因丹江口水库移民20.5万,平均每年移出1万人。这个数字占整个丹江口水库移民人数的53.6%,为当时全县总人口的46.7%。与延续至今的移民安置方式相同。在淅川的移民中,约一半就地后靠,安置在丹江水库沿岸。另一半则分别迁往青海省、湖北省和河南省的邓县。


——1959年3月至6月,淅川县首次从淹没区应搬迁人口中动员8 008名体格健壮的青年(男5 565名,女2 443人),按团、营、连组成部队建制,奔赴青海省安家落户,支援边疆建设(俗称支边)。


——1960年春,再动员支边青年家属14 334人,随同迁往青海落户。


……


如同一滴水。20.5万--约为全国水库移民总数的1%;其中远赴青海支边的2.2万人,高于全国水库移民总数的0.1%。


一滴水未必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却可以检测出同类液体的酸碱度,品出酸甜苦辣。


春寒料峭,北风阵阵。


丹江口水库移民进入高峰时,大跃进的热潮已经掀起,饥荒的阴影开始在中原大地上徘徊。而当时全国上下正轰轰烈烈开展除"四害"(蚊、蝇、鼠、雀),淅川县委提出要建成"小麦元帅县"。


就在这时,库区几千名身强力壮,经审查"政治可靠",年龄18~25岁的青年农民,经过动员组织,登记造册,抛家毁业,满怀希望,踏上了西行支边的路途。


多数农民从未远离过家门,离开过生养他们的土地,丹江边上的平畴沃土,也很少有水涝灾害。他们不明白家园怎么成了要淹没的库区,更不知道遥远的青海高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这是国家建设的需要。多数人出门时只带了简单的几个包袱以及菜子,像去打临工似地以为一年两载就能回来。政府给支边移民青年每人发大衣一件、棉衣一套,被褥各一条--这就是关怀与补偿的全部!


丹江口水库淹没区发生的村落和社群的迁移,如同历史上的大军远征。与数千青海支边青年农民同行的,还有34名教师、18名医生、14个护士,几百名农业技术员,此外还有理发员、铁匠、窑匠、泥水匠、石匠、竹匠、酿酒师、鞋匠、伙夫等等。--这无须怀疑,与水库移民一同西迁的还有几个农村剧社,130名演员、34个民间乐师伴奏。未来的新生活将多姿多彩,载歌载舞!


在村里集合,按排、连、营编制,一些后生和姑娘直到离开父母时才哭出声来。无须多带行李,只要带一两件锄头、铁锹等小农具,还有每人自带两斤干粮,路上吃就够了。青海那边有白面、蔬菜、鸡、肉等着,一切都准备好了,欢迎你们过去开发创业。青年移民们步行或乘拖拉机到县城,然后搭乘大卡车去火车站。


南阳专署与淅川县在许昌设接待站,当时许昌街头像过节一样热闹,挂上了许多红色标语。等各地移民都到齐后,分成三批上火车。每个移民专列两千多人,由闷罐车和硬坐车组成,其中简易客车供女性乘坐。多数在闷罐车里的人连火车到哪儿了都不清楚,只从门缝的光线变化中,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移民专列自然没有餐车,除自带干粮外,在陕西潼关站和甘肃陇西站,支起大锅,设立了餐点,青年们可以下车吃饭喝碗热汤,活动一下手脚。专列走走停停,几天后抵达青海。


1959年4月初,高原上春寒料峭。来自河南淅川县的最早一批水库移民被安置在循化撒拉自治县。


循化在青海省东部,与甘肃的积石山、临夏毗邻,安置区在高山下的荒滩上。淅川县3 100名移民与信阳汝南县2 000人组成文都建设兵团。支边青年到达后,环顾四野,满是沙石,少见绿意,见如此荒凉之地,有的女孩子就落泪了。青年们把行李家具搬进了当地农民腾出的简陋的土坯木板房,十几人一间,打好地铺,作为集体宿舍。以连为单位,200多人一个食堂集体吃饭。食堂备有当地政府给准备的食物,共有面粉、土豆各250公斤,大米100公斤,甜菜两缸。新鲜劲儿过后,他们立即犯愁了,这些粮食仅够两三天吃的啊。


同年5月,第二批2 000多水库移民到达青海。


这批移民先是被安置在龙羊峡附近的贵德县。新家还未收拾停当,荒地开出来,头茬庄稼刚有一点收成,9月天气转凉,秋草开始枯黄。这批开始安顿下的移民,又要再度搬迁,前往更加遥远的大山中的贵南军马场。


第三批水库移民2 000多人,与上批移民差不多同时到达青海。他们在西宁换上卡车,直向柴达木盆地南缘的昆仑山下开去。被安置在西宁与柴达木之间海拔最高的都兰县垦荒。


支边人员均按军事建制建立了农场。


几天后,粮食很快吃完了,食堂几近断炊,怎么办?


据《淅川移民志》记载:"各级领导立即组织青年进行学习,教育青年要顾全大局,要靠决心和双手开荒种地,建设好保卫好边疆。"


学习、教育。顾全大局,在半饥饿中,移民们坚持出工,上山开荒劳动,靠的是年轻的体力和生命。


山大沟深,土地不适合机耕。农具不足,牲畜缺少,开荒用锄头,耕种人拉犁、耧。毕竟高原缺氧、空气稀薄,容易劳累,劲儿使大了就喘不上气来。但最要命的是粮食不够,即使喝稀的也难以维持。播下种子,风调雨顺,要几个月后才有收成。这三个安置地,海拔都在2 800米至3 600米之间,有些荒滩,海拔太高,只能种点青稞,根本不适合种麦子。


高原反应、劳累和疾病、缺粮和饥馑,像阴云一样,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即使年轻强壮的体质,也扛不住断粮之苦和极度劳累。思乡,想家,移民们人心开始浮动。这三批移民,都有淅川县级干部领队。为了求得口粮和生活生产必需品,干部们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找当地政府反映实情要粮。当地政府也有难处,拿不出粮食,都已经按规定给了,你怎么能多要?双方争执起来。为移民奔走呼吁的干部,在假话盛行的年代,很容易受到打击。原任淅川县委委员、县检察院检察长、支边移民团"政委"的王海申,原淅川县城关乡党委副书记、一营营长侯富润,因此立即受到政治处分--这起错案,直到1965年才给予平反摘帽。少了当家人的河南移民们,人心更加不稳。


青海省有关方面认为,移民思乡和队伍不稳的原因,是他们的家庭、亲属不曾迁来。


1960年2月,青海省组织"慰问团"到淅川。慰问团还有另一个任务,即继续动员支边青年家属到青海,这次共动员了4 709户、14 334人去青海安家落户。他们认为,家整个搬来后,移民们就能安心扎根了。至此,淅川水库移民支边青海的总数达到了2.2万多人。这一批移民中有不少老人、妇女和孩子。


秋季,边地风起,百草枯黄,霜冻来得早。


在青海种粮,不了解当地气候环境,可能只差几天就没有收成。粮食减产,有的地方种下后颗粒无收。


连绵淫雨过后,朔风一阵紧似一阵,严寒的冬天就要来临了。恐慌很快火一样蔓延开来。


浮肿,发烧,不断有倒下不起的。移民中"正常死亡"--主要是染病和饿死的人数增多。支边人员开始背上行李出走逃亡,人数不断增多,干部拦都拦不住。成群结队,举家讨饭也要回到河南。雁行过处,青海淅川移民安置地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情况。


据《1965年青海省对淅川县支边人员抚恤补助表》不完全统计,死亡、下落不明、致残人数达654人,其中在青海死亡的达到386人,下落不明的达98人。


但实际上,死亡等远不止此数,因为统计人数中不包括支边青年的家属。


《抚恤补助表》记载:死亡支边青年,抚恤标准每人为167元,致残补偿标准每人10余元--这就是一个年轻的鲜活生命的代价!


上世纪90年代,作为新华社记者,我从格尔木采访返回西宁途中,进入昆仑山,采访地质队,夜宿都兰县。由于海拔高,有些缺氧,在县城行走,呼吸粗急。在小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我写了篇记述女地质勘察队员的通讯--《昆仑山拒绝眼泪》。女地质队员只有数名,而几十年前的河南水库移民有上万,且有好多人长眠于此,他们的眼泪呢?--用不着触景生情的联想。也许,我们都曾经错过,长眠在这里的永远年轻的生命。在雄浑大山深浓的背影里,在伟大时代的蓝色背影里,能活下去,活着,是多么好啊。


其实不仅是丹江口水库,开大规模水库移民支边先河的是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当年三门峡也有数十万人迁往宁夏等地。这些移民与丹江口水库移民相似,支边后陷入了极度贫困之中,多数又返回到水库周边地区,无家无土,守望黄河。这造成了长达数十年的移民返迁问题。

3
水来了,水来了:退不去的无情水!


丹江口工程的综合效益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防洪。


淅川在历史上很少有洪水发生,原淅川老县城依水而建,有航运商旅之便,河两边也多是肥沃的水浇地--否则,丹江小盆地缘何能成为楚文化的发祥之地?


对丹江两岸的百姓来说,灾难不是丹江的洪水,而是水库长期无规律的漫水和蓄水。


1960年,丹江水库动工两年以后,汉江与丹江受到施工影响,水流不畅。9月里,当地并无暴雨,上游也未发洪水。静静的丹江在不动声色中,水位突然暴涨,地里的庄稼来不及收割,水就哗哗地漫上来了,撵着人跑,成熟的庄稼一两天就完全浸泡在水里了,只露出了尖梢。水来了,水来了,水漫进了村子--这是从未见过的大水,人逃出去了,可房屋经不起浸泡,纷纷垮塌。


这次,李官桥、三官殿、下寺等52个村庄,2 237户农民受灾。淹没秋粮3.1万亩,房屋倒塌4 050间,损失农具、衣被等5万余件,粮棉等物资10多万公斤。在那个年代里,即使是人祸,也没地方可说,对灾民来说,只有"抗灾自救"。那个寒冷的冬天,窝棚的檐下挂着条条冰凌,树皮野菜煮着纽扣般大小的洋芋。我不知道数千拖家带口的灾民们是怎样熬过来的。--但这仅仅是磨难的开始。从此,丹江库区进入了十年九灾不断洗劫的轮回之中。


--1961年,丹江大坝围堰壅水。决定库区海拔124米线以下的居民动迁--这批移民被称为老移民,共涉及4个公社,100多个村子,计26 725人。


决定来得很突然。对这批移民,水利和施工部门未做任何安排。


淅川县政府与邓县政府商量,把其中4 000多人迁往邓县的孟楼、彭桥两地插队安置。其余2万多人均限期轰出家门,投亲靠友,自己找落脚的地方。--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次对农民彻底的"剥夺与窃掠"。


望不断上涨的水啊,望不到边的愁!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有的农民亲戚全在水库区村里,哪有可以投靠的地方?还来不及搬迁,地就淹了,水就进村了,漫进院子了,房屋被淹。为什么不能说,"以水赶人","库水猛于虎"?农民拖家带口,挑着锅、背着粮,赶着猪娃,只好先到地势高一点的坡地上,搭起个棚子。接着,便是绵绵不断的秋雨。地没了,家没了,粮也没了。忘情水,忘情水……


1962年,丹江口水库大坝因工程质量问题暂停。


水库修了一半,停了,不少库区边上灾民看看没动静。那么好的地不能撂荒,就返回原来的村镇。此时,已经一贫如洗,到处断墙残壁。他们在老宅院子里清理,搭起炉灶,支起棚子栖身,回到自家原先的田地上耕作。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官方阻拦,没有安民告示--这也是灾民的生产自救啊。


谁知刚刚安稳了一年。1963年5月,大雨倾盆。库区水位暴涨,返回库区的农民,又再次被淹,大家又赶忙逃了出来。


1963年12月,丹江口工程复工。


此时,国务院正式批准了丹江水库工程规划。按照规划,水库建设以防洪为主,结合发电,即正常水位145米,移民高程147米。


大规模的移民开始了。


已经迟到了三年。我尽可能详细地抄录以下这些数据,为了不让世人忘却水库移民所做出的牺牲--


1961年水库移民的补偿,分楼房、瓦房、草房三类。


每一种又有若干档次,其具体标准是:瓦房每间一等125元,二等110元,三等95元;草房每间一等95元,二等85元,三等75元。以后多次进行了登记、调整,到1965年,按当时兑现的发款册,房屋属自己处理的,平均每人增补90~110元,已达到标准者不再解决。房屋归国家处理的平均每人140~155元,已领清者不再解决,不足部分补到规定标准。


——"发钱到户,自由选点",听起来非常民主。这些政策规定也颇有些费解。其实非常简单,如果农民把房屋的瓦片、木料拆下扛走的,一间屋只有100多元钱补偿,拆不走的多30~40元钱。后来,每间屋又增加了100多元钱。过去是见穷怕,现在是见水怕。大路已经断绝,熟悉的风景不再依旧。几经折腾,失地丧家的老移民,吃饭都成了问题,日子过得凄惶,盖得起房屋的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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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爱思想 朱幼棣 2015-08-23 08: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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