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与老子思想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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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374(2001)04-0419-07
  道是中国思想的最高范畴。老子讲的道,既不是“太初有道”的道,也不是纯粹语言之道,而是作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的自然之道。老子的道对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提供了重要启示。这不仅使我们看到了中西思想之间的一个重要交汇点,而且也使我们确信中西思想在同等层次、同等深度上进行对话的可能性。更有价值的是,对话让我们在现代思想的纬度上,看到了西方思想的源头与东方思想的一个源头,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老子的道
  道在古代汉语中的基本意义是“道路”。在《尚书》、《诗经》、《易经》、《国语》、《左传》等典籍中,已出现过“道”字的含义是“路”。最初“道”与“路”是分开的,而在《国语》中,“道”与“路”作为合成词“道路”开始使用。如《周语上》中有:“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语中》里有:“道路若塞”。由“道路”这一原义又衍生出另外一些含义:其一是道理、理则、法则。如《尚书·泰誓》云:“天有显道”。《国语·楚语上》云: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国语·鲁语上》说:“易神之斑亦不祥,不明之路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无殃呼”?其二是方法、指导。如《国语·周语中》云:“亡之道也”。《国语·周语下》云:“作又不节,害之首也”。其三是通达、打开。如《尚书·禹贡》云:“九河既道”。《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云:“不如小决使道”。《国语·晋语六》中说:“夫成子道以佐先君”。其四是言说、道出。如《诗经》中的《fēng@①·墙有茨》云:“中一之言,不可道也,听可道也,言之丑也”。《国语·晋语九》云:“道之以义,行之以顺”。
  在春秋时代,孔子、孟子、墨子等已说出了道的一般通义。老子虽然承继了这一时代的道的一般通义。但是,他对道做了突破性提升,赋予了更深厚的含义,奠定了道在中国思想中核心词语的地位,使其成为最富想象力和最具活力的概念,对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在《道德经》81章中就有37章提到道。共出现了74次,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关键词。由于老子对道的诗意运思大都带有暗示和隐喻,朦胧中带着神秘,使我们对道的理解充满着困惑。由于道在文本句读中的不定性和字义的丰富性,老子的道带有多义性和模糊性。《老子》一书仅5000言,可历代的点、校、注、解、疏者,却不计其数,形成各家各派之言。因此,对于道的诠释各有其义。事实上,老子从未对道做出明晰的界定,我们也不可能找到道“是什么”的回答,只能根据文本描述老子的道向我们显现了什么。
  第一、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我们说道是自身同一,这个同一就是有与无的同一。道是有,显现为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第42章)。这里的“一”既不是一个存在者,也不是整体的集合,而是使存在者成为可能的生成,生成就是相互聚集,它使事物构成关系,从而成为统一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1](第39章)。道同时也意味着无。因为相互聚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而并不是可感觉的对象,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无自身只有在自身的否定中,才能成为无本身,才能同有保持同一,同时也确立了与自身的差异。这里所说的无自身的否定性是有与无最本原的生成。总之,有与无相互聚集不可分离,两者“同出而异名”。“同出”就意味着出自同一个终极原发构成境域。有与无的同一就是有与无的原发构成态势。有与无统一于道。但老子更重视的是无,更强调无在道中的本体地位。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1](第1章)。
  根据朱谦之《老子校释》引证,《说文》云:“始,女子初也。”“母”则“像怀子形,一月像乳子也。”朱谦之云:“以次分别有名与无名之二境界”“盖天地未生,浑浑沌沌,正如少女之初,纯朴天真。”根据《说文》,先看“始”与“母”,母是由女婴而来,始先于母,故无先于“有”。再看“妙”与“徼”,荀悦《申鉴》云:“理徼谓之妙也”。“常有观其徼”,“徼”后世或借用“皎”形容“月之白也”。徼可称为光明,与其“妙”相对,朱谦之称:“理显谓之徼也”。由此可见,无中有显,无中有光。无显现着道。“同出而异名”是说明“有”“无”同处出于“道”。
  老子强调“道”以无为本,在一定意义上说,“道”即“无”。又如: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第40章)。“道隐无名”[1](第40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1](第37章)。“道常无名”[1](第32章)。在庄子那里,“道”即“无”的思想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如:
  “道无终始”[2](《秋水》)。“道不私故无名”[2](《则阳》)。“道无问,问无应”[2](《知北游》)。“道昭而不道”[2](《齐物论》)。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强调道就是无。这里的无不是纯粹的无,不是绝对的空无,而是含有肯定与否定的原始聚集。所以,无中含着有,有是无的有。“无”就是“道”,是永恒的生生不息的创生力量,是万物的本原。它既是“无物”、“无象”、“无用”、“无形”,又是“有信”、“有精”、“有真”,从而创生出天地万物,而且又内化于天地万物之中。
  第二,道是自在的。春秋时所谓的道是天道或人道,道是处在天之下、德之下。而老子认为道是高于天,优于德的,道比天和德更根本。“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1](第25章)。“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1](第4章)。道与天地相比具有先在性。它先于天地而生,独立存在,永不该变。它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循环往复,永不停息。产生万物,又归于万物。道是其所是,道就是道本身。道不是万物,道不离开万物。道是不定型、不透明的。它作为终极境域的显现,是最原始的纯构成态势。道处于永恒的、独立的自身运动,虽动而无声,虽动而无形。像一条寂静无声的河流,潜存着无限的可能,孕肓着无限的生机。在寂静之中,生命连绵不断地产生,又不断地各归其根,组合着宇宙和谐的图画。
  第三,道是自然。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第25章)。道不是原则,不是对象,不是实体,而是纯粹原始的自然态势。老子是依自然而说道,认为道的本性是自然的,自然与道是相通的,离开了自然,道也就不会存在。但老子讲的自然不是专指自然界,而是指事物本真的存在方式,有其天然、本然、自然而然的意思。“按老子的看法,事物均有自己的本性,均有合乎自己本性的存在方式。这好比鸟按其本性应飞翔在天空,鱼按期本性应遨游于水里。只要人不以自己的意志去改变它,他的存在就是合理性的存在。那么,这样一种合乎理性的存在方式就是‘道’所要求的存在方式”[3](第33页)。
  王弼的《老子注》说:“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怯。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与自然无所为也。”河上公注:“道”性自然,无所法也。这就是说,道本身无所作为,只是顺应万物的自然。天道就是自然无为之道。这里讲的无为,是说道不去主宰左右万物,而是顺从万物的本性。但无为却不是绝对的无为,自然无为其实是无所不为,因为道不仅创生万物,而且是万物自化,天下自定。一切归于自然,一切顺从自然。由于道是无和作为无的有,所以道自身不可能像某物那样自我显现。道只能显现为天地之道,人也只能通过天地来顺应道的自然。换言之,顺应天地就是顺应道。因此,“老子的思维,甚至中国的整个思维实际上是一种自然思维。在这种思维中,自然规定了思想,思想只是自然的思想,亦即自然在思维显现和表达”[4](第1期)。
  第四,道与言说。在老子的《道德经》中,道与言的问题是一个显得格外重要的问题。帛书甲本《道篇》首章,通行本《老子》的首章就是:“道可道,非恒(常)道;名可名,非衡(常)名。无,名万物(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天地)之母也”。老子首先提出的就是“道”与“言”的问题,而且主要表达的是“恒(常)道”不可言说的思想,这为历代道家学者所共认。例如王弼的《老子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对后世影响很大。如前面所述,“道”自西周以来就已有了“言说”之义。在《老子》、《庄子》中,其“言说”的意思也有许多表达。老子和庄子都能区分“小言”与“大言”,善于利用“道言”来构成“大道不称”的语境。老子之所以在《道德经》一书中,首先提出道与言的问题是因为他有着终极的敏感。一方面,他要揭示非语言非概念的道境,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人的终极追求不可能完全摆脱语言。因此,就需要一种不同于日常和逻辑的语言,即“大言”、“常名”、“常道”或“不称之道”。而庄子则把“卮言”、“重言”、“寓言”视为体道的道言。这都说明了老子和庄子的道含有言说的意思,有一个言说的维度。老子主张“贵言”和“善言”,实际上就是强调对语言的态度和运用语言的方式问题。
  二、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问题
  德国有着富于抽象思辨的传统。海德格尔对古代东方的思想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老子的道,对于他思想的主题以及后期“主导词”的影响和启发。因而,海德格尔与中国老子在其思想的核心问题及主导词语上,进行了平等“对话”和实现了相互汇通。
  海德格尔的主导思想是双重的,即追问存在和追问真理。这种双重性特别地在一句话中显现出来:“真理的本性是本性的真理”[5](第140页)。形而上学历史,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一部“遗忘存在”的历史。“遗忘”即是“遮蔽”。海德格尔通过解析“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历史,发现“作为存在者的存在,对形而上学来说,始终是遮蔽不见的,一直处于被遗忘状态之中”[6](第15页)。与此相反,在前苏格拉底的早期希腊思想那里,存在本身却是无蔽地显现着的。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等“思者”的“思”是原初的存在之思;荷马、品达、索福克勒斯等“诗人”的“诗”是原初的存在之诗。然而,进入到形而上学时代,存在被逐渐遗忘、遮蔽。此过程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降,直到黑格尔达到顶点。
  从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因”,笛卡儿的“自我”,斯宾诺莎的“实体”,一直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所导出的都是在者,而不是存在。他们的共同前提是从对象性思维出发,把存在视为某个在者,并把这个在者设定为追问的对象。因而所把握的只是在者,而不是存在本身。而海德格尔看来,人类对于世界的追问是人类所独有的追问。就是追问世界相对于人类所具有的意义,是追问与人相关的、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人所能体验到的世界。而形而上学的追问离开了存在的意义,追问的只是在者,而且是与人的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相关的在者,而不是人所能体验到的世界。我们今天又面临着一个转折的时代,思想的神圣使命就是要重新唤起“存在之思”,返回到思想的源头。如果说胡塞尔关注的是“面向事情本身”,那么海德格尔关注的则是“思想的事情的规定”。
  究竟什么是存在的原初意义?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原初意义集中体现在希腊思想的Physis、Aletheia、Logos这三个词语上。Physis的原初含义是“涌现”,Aletheia的原初含义是“去蔽”,Logos的原初含义是“聚集”。它们都是存在本身的既显现又遮蔽的一体运作。但不幸的是这些原初含义在后来的形而上学传统中已不复存在,被概念化、对象化了。
  既然自柏拉图以来的所有关于存在的问题的追问都是一笔糊涂账,应予彻底摒弃,那么,海德格尔又是从哪里开始存在问题的追问呢?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仍然是:从存在开始。不过这个存在不是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存在,而是前苏格拉底的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存在。这个存在不是具体的在者,不是在者整体的自然界,而是“在”,即存在物得以涌现的基础和根源。追问存在就是要追问这个原初的东西,而不是追问被派生的东西(在者)。显而易见,海德格尔所要追问的存在,不是对象性、实体性的存在。而是先于对象性思维的原初境域,是人对原初世界最为原始,最为直接,最为纯粹的体验。因此,这个存在与人“最亲近”。海德格尔就是要把它重新彰显出来。
  前期海德格尔旨在于消解形而上学,但所使用的语词仍然是形而上学术语,其存在概念难于同形而上学划清界限,很容易造成自己思想的“失真”,也引出许多误解。思想的转向急切地呼唤着词语的转换,如何彻底消除形而上学的痕迹,在主导词语上,海德格尔面对着思想自身的悖论:如何命名那不可命名、不可言说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转问”的关键时期,古代东方智慧强烈地吸引着他。1946年夏天,海德格尔与中国学者萧师毅合作在黑森林翻译《道德经》,此次合作虽未能完成,但老子的道给他的思想以震撼和启发。此后,在他的文章中多次提到道,足以证明海德格尔想从老子思想中汲取营养的努力。最重要的一段出现在以《语言的本性》为题的三个演讲中:
  也许“道路”一词是语言的原初词语,它向有所沉思的人们道出自身。老子的诗意运思的主导词语是“道”(Tao),“根本上”意味着道路。但是由于人们容易把道路仅只设想为两个位置之间的连续路段,所以人们就仓促地认为我们的“道路”一词是不适合于命名“道”所言说的意思的。因此人们把“道”译为理性、精神、理由、意义和逻各斯等。
  但“道”或许就是产生一切道路的道路。我们由之而来才能去思考理性、精神、意义和逻各斯,思考根本上从它们的本性而来要言说的东西。也许在“道路”即“道”一词中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为一切开出它们的路径。一切都是道路[7](第92页)。
  海德格尔认为,“道”的原义是“道路”,这个“道路”是产生出一切道路的道路。这个“道路”不是“两个位置之间的连接路段”,不是摆放在那里的,而是通达、开路,“为一切开出它们的路径”。在此启发下,海德格尔提出了“生成”(Ereignis)和“道说”(Sagen)概念。从“存在”(Sein)到“生成”(Ereignis),从“语言”(Sprache)到“道说”(Sage),标志着后期海德格尔非形而上学之思日臻成熟,同时也标志着他与老子在“主导词”上实现了汇通。
  道说就是基于生成的最本己的生成化(Ereignen)方式的显现。道说是生成说话的方式,就是生成之说。生成之说是生成的生成化,而生成的生成化就是生成本身的开辟道路(Be-wegung),开辟什么样的道路呢?开辟语言自身的道路,到达语言自身的言说。让到达,让言说者到达,让言说者倾听。道说,就是让到达,让显现,让指引。到达何处?到达林中空地。到达、显现、指引就是去蔽,由此去蔽,天、地、人、神得以敞开,进入光亮之中而生成并居有自身,让在场者呈现,让不在场者离席。
  从海德格尔的运思上看,他的“生成”与老子的“道”都是开辟一切道路的道路。他强调“生成”作为一个主导词,如同希腊的主导词‘逻格斯’(Logos)和中国主导词‘道’(Tao)一样难于翻译。严格地说,“生成”和“道”都是不能定义,不能翻译的,“生成是不显眼的东西中最不显眼的,是质朴的东西中最质朴的,是切近的东西中最切近的,是遥远的东西中最遥远的”[7](第28页)。正像老子对道的描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1](第35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1](第14章)。因此,“生成”一词不能简单从字义加以理解。
  三、老子与海德格尔思想的“亲密区分”
  海德格尔与老子在“主导词”上实现了相互汇通,但是我们要在相互汇通中看到差异,同时我们也不能仅仅局限于概念上的比较,而应着眼于双方思想的深层含义及其现代意义。
  1.“无”的智慧。有与无的问题是老子和海德格尔深刻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他们的观点是与西方传统占主流的观点有所区分的。西方总的说来是‘有’的哲学,无论他们如何规定有、无关系,他们的第一个基本的范畴总是有”。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是从古希腊的哲学家巴门尼德开始的。在巴门尼德看来,“有”是存在的,而“无”是不存在的。“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确信的途径,因为他遵循着真理。“存在者不存在,这个不存在必然存在。走这条路,我告诉你,是什么都学不到的。因为不存在者是即不能认识(这当然办不到)也不能说出的”[8](第31页)。在这里巴门尼德区别了认识的两条道路,一条是只有“存在者”存在,而“不存在者”是不存在的,真理在这条路上;一条是“存在者”不存在,“存在者”是“无”。这条道路是错误的。因为“无”是不能被认识,也不能被说出的。真理只能是从“有”中产生出来,而不允许从“无”中产生出来。“存在者”不是产生出来的,也不能消灭,因为它是完全的、不动的、无止境的。它既非过去存在,亦非将来存在,因为整个在现在,是个连续的一。黑格尔对“有”的强调,可以说是在西方哲学史上达到了一个高峰。他的整个逻辑学体系就是以“有”作为逻辑起点的。在黑格尔看来,只有那即是思维(我思)的有,也是思维对象(存在)的有才是唯一适合作为逻辑起点的范畴。如果以“有”作为起点,那么“无”只是“有”自身的否定。西方关于“有”的哲学必然导致对象性的思维,导致主客对立,从而走上理论思维的道路。然而,一旦发展到极端,就会走向反面。
  在西方哲学史上,也曾有过一些重“无”的流派或哲学家,但是,它们往往被称之为神秘主义而处于非主流地位,甚至被指责为异端思想。比如,古希腊的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Plotinus,204~269)认为最真实、最高的东西就是“太一”,“太一”即是无意志、无思想、无区别的,又是最充实、最完满的东西。“太一”既是“有”的整体,又是“无”,因而它是不可言说、不可认识、不可定义的。在现代西方哲学家当中,把“无”看作是超越于“有”的最高原则的人,主要是以黑德格尔为首。海德格尔认为,科学是根据“有”的,哲学是把握“无”的,“无”属于最高的境界,哲学的最高任务就是通过“无”来把握存在。只有通过“无”的境界,才能使存在敞开,才能让人领悟到存在的本性。传统的形而上学是一对象性的存在者为目标,而“无”却不是属于对象性的存在者。科学也无法规定和认识“无”,因为“无”是“不”存在者。总之,“无”是不能通过逻辑思维或对象思维所能把握的。当然,“不”不是消极的否定,反倒是积极的运作。“无”虽然是隐而不显,但正是“不”才使存在者成为存在者。
  海德格尔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是建立在存在自身与存在者的区分基础的。如果存在者是“有”,那么与“有”相对的存在就表现为虚无。所以,“存在作为虚无”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形成主题。存在“存在着”,凭借于它作为“虚无虚无化”。以此方式,“无”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事情的规定。虚无的意义在于让存在去存在,在“虚无虚无化”中,虚无作为存在升起。总之,海德格尔的追问,排除了那个思想已所思的存在者意义的存在,直接指向那个思想所未思的虚无的存在,以此向我们逐渐显现出他的整个思想的道路。老子以“无”为本的思想与海德格尔的上述思想相比较,可以清楚看到两者的相似性。老子明确以“无”为开端,以“无”为道的本性。既然道是“无”就必须超越逻辑和理性,回到最原初的纯粹直观。既然道是“无”对“有”的超越,那么“无”就可以生出“有”生出万物。“无”就是存在的真理,只有通过“无”,才能照亮存在,这些正是老子“无”的智慧所在,是与海德格尔的思想融合、相通的。
  2.原初生成境域。终极问题并不意味着“是什么”的问题,而是人的生成所构成的境域,是原初的道势或道境。海德格尔和老子都是追问被客体化、对象化、概念化之前的那个原初世界,他们的追问与对象性思维完全无关。在终极处,一切都失去了现实的存在性,再无一丝一毫现成性可依循,这里正是大道运行的境域,惟一可能的只是大道本身的运行,是纯粹的生成化态势。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个终极处与人“最亲近”,也“最遥远”。“亲近”在于是人对世界最原始、最纯粹、最直接的体验;“遥远”则在于对象性思维把人与世界强行隔离。海德格尔正是要把原初世界重新彰显出来,以恢复人与世界“最新近”的关系。终极境域大道运行,生成以其原发状态构成着,道就是显现的过程,生成就是一种纯粹构成态势,它是使万物是其所是的“寂静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势,就是“让”,对海德格尔来说就是聚集,就是真理,就是生成化。对老子来说就是道,就是大道,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原始力量。生成的生成化就是让事物从其发源处展开它自身的本性,让其生成化,这里讲的不是创生万物,而是让万物是其所是,本然展开。
  在老子看来,道含势而不滞于形名,如“水”、“谷”、“门”、“朴”等。天势即“自然”,道必有活势。“婴孩”的道性来自于自然天势,因而能有至柔弱而无死地的生机。“大道泛兮,其可左右”[1](第34章)。“天下莫柔弱于水”[1](第78章)。道势如水,只要乘此道势,必有生机。水象征着道的态势和终极境域,此势不在高势而在低势。终极境域是原发的边界域,老子是从稀微处,从“小”、“弱”、“柔”见其道的大势。
  同是指向终极境域,但老子的追问是先主体性的世界,来源于原初的未分化的整体的原始意识。而海德格尔的追问则是后主体性的世界,来源于充分发展了的个体的原始意识。
  3.自然语言与精神语言。老子的道含有言说的意思,但此言说并不作为纯粹语言的言说。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它与万事万物构成关系,首先显现为自然之物,然后显现为社会之物。道是天地的开端,万物之母。
  老子的道是作为道路的道,这个道路是自然的道路,不是语言的道路。语言不是道,也不是自然,它只是工具,通过思想显现着自然。老子从未把语言之道形成主题,未能发展出自觉的语言观。在老子看来,道自身无法显现,因为道是无和作为无的有,它不可能等同于某物或像某物那样直接显现出来,不能诉诸于人的感觉。道只能显现于自然,显现于天地,转化为天地之道。人和道自身不构成直接的关系,天地成为人与道之间的中介,这就意味着人是通过天地的规定获得道的规定。常人要时时效法圣人,因为圣人知天,效法天,并用天来指导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既然思想是自然的思想,是自然在思想维度的显现,那么思想的道路也就是模仿自然的道路,而不是独自的纯粹思想本身。这也正是在语言的纬度里,老子的道“玄而又玄”的原因。
  与老子不同的是,海德格尔后期则把纯粹语言问题当作主题。我们能否说海德格尔向我们言说的正是老子未向我们言说的东西。海德格尔旨在于把自然的道理转换成语言的道理,把纯粹的自然转换成纯粹的语言。这个纯粹的语言规定了人的思想,是思想的根据。所以,人与语言的关系就是让语言自身独白,首先是倾听,然后才是言说。海德格尔所讲的纯粹语言就是指诗意的语言。把语言作为语言带向语言,就是走向诗意言说的过程,也即是把生成的生成化带向有声的诗意表达。
  4.海德格尔与老子的生存关切。不容忽视的是,海德格尔和老子的思想都包含着对人的生存的深切关怀。无论是对道还是对生成的追问,其实质都是对人类精神家园的追问。他们都以其敏锐的目光审视着人类文明,深感文明背后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以其不同的智慧寻找着同一条道路,即如何摆脱危机,走向诗意地居住,返回人的本真生存状态。
  海德格尔对技术时代进行了深刻地剖析,他认为技术时代是科学技术得到迅速发展并被最大限度推崇利用的时代,技术的本性居于“座架”(Ge-stell)中,“座架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生,而且遮蔽着解蔽本身,与之相随,还遮蔽着无蔽状态即真理得以在其中发生的那个东西”[9](第309页)。人们只是根据技术本身的目的行动,至使物的本真面貌被遮蔽,物只是人可以利用的对象,物作为人的根基和保护的基础瓦解了。与此同时,人自身也沦为技术的奴隶,人处于无保护和无根基的状态。总之,技术座架给物带来灾难,也使人的灵性遭到扼杀。在物欲横流的日常生活中,人对其本真的生存一无所知,处于非本真状态中,人的生存本性没有显现出来,因此人类的危机表现为无家可归。若回到人的本真状态,就应让人类与大地充满诗意,让天、地、人、神相互聚集。
  在《道德经》中,老子虽没有具体谈论人性问题,但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人的生存本身的深切关注。同海德格尔一样,老子追求自然无为的生存境界,反对利欲观念和人为因素对人的天性和物的物性的背离,主张天、地、人都统一于自然而然的道。老子并不是把人的生存看成是一种现成目的,可以通过外在手段维持住。生存本身是一个自然的进程,有其顺其自然的构成态势,生存之道乃终极之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第19章)。老子主张“小国寡民”“见素抱朴”的自然无为思想,不是让人类退回到原始状态,只是强调一种自然的生存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海德格尔对技术时代的批判,并非否定科学技术,拒斥现代文明,他的主旨在于提醒人们——利用技术不应违背事物的本性,文明不应以牺牲自然为代价。
  总之,海德格尔与老子的思想存在着深刻的汇通,在相同中也有差异。我们应在中西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加以比较。无论是老子的诗意运思;还是海德格尔的诗意追问,都体现着对人类生存的真诚关切,蕴含着深刻的现代意义。
  收稿日期:2000-12-25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419~425B7美学王凯20012001道的概念渊源流长,老子对道做了突破性提升,使其成为中国思想中最富想像力的核心词语。海德格尔在其思想的核心问题及主导词语上同老子实现了平等的“对话”和相互的汇通。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比较研究二者的相同和相异,会给予深刻的现代启示。道/存在/生成王凯(1960),男,山东青岛人,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院哲学系博士生,主要从事中西比较美学研究。武汉大学 人文科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作者:《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419~425B7美学王凯20012001道的概念渊源流长,老子对道做了突破性提升,使其成为中国思想中最富想像力的核心词语。海德格尔在其思想的核心问题及主导词语上同老子实现了平等的“对话”和相互的汇通。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比较研究二者的相同和相异,会给予深刻的现代启示。道/存在/生成

网载 2013-09-10 21: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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