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化的陷阱(十字路口的中国)敲门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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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者的声音
——为《十字路口的中国》而作
  对于经历过80年代思想启蒙与文化讨论的这一辈人来说,何清涟的名字并不陌生。她在1988年所发表的《人口:中国的悬剑》一书,曾引起社会普遍的注意。那时的思想启蒙集中于文化讨论,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也由此形成无人不谈文化、无弊不归之于文化的时尚,至今流弊尚难成绝响。何清涟似乎很少受这种风气影响,她那本《人口:中国的悬剑》,直接刺入中国社会发展的具体限制——人口与资源之比,使人在当时过于宽泛的文化讨论中猛然惊醒,开始认真考虑在那些什么都能包括但什么都不能回答的文化“根源”之外,还有更为切实的问题需要正视。此后,作者南下深圳,有过8年学院外的经历与思考。在沉默了三四年以后,我们间或又能从一些思想界的前沿杂志上,看到她那些令人印象深刻且颇有说服力的国情研究文章。8年以后,她又回来敲门。这一次敲门,她为中国的思想界带回了什么呢? 
  
  首先应该感谢这本书所做的充分资料准备。在写这篇序言以前,我征求了能够接触到的经济学界朋友的意见,对她的思想持反对与赞成意见者各占一半。但有一点却很一致,那就是大家都对这本书的资料依据有公正的评价。其实那些资料并不神秘,在各种公开出版物中俯拾皆是,只是等待有心人去收集整理。何清涟凭她对社会转型问题的经验性体验,躬身采集这些在一般学者眼中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遍地荆棘”,坚持数年,终于为她的批判理论铺垫了坚实的统计学依据。这种从公开出版物中采集资料,依次推理的研究方法,结果却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这工作过去也有人做过,那就是与何清涟同在广东的何博传先生。何博传的书名是《山坳上的中国》,正好与何清涟的《十字路口的中国》前后相呼应。《十字路口的中国》采用实证研究方法,用大量资料数据和事实说明,中国各项旨在为民众谋求福利的改革措施在权力这只严重变形的手操纵之下,引起的种种事后不良反应及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并强烈呼唤思想界人士在研究转型期经济社会问题时,必须将人文学的道义评价与社会科学的理性判断相结合,尤其是要为经济学引回人类关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本书中提出恢复经济学这个大家族的心脏-----政治经济学的古典含义,研究与国家资源有关的财富的分配问题,并呼唤在中国尽快建立转型期的政治经济学,以便为中国的市场经济制度设计合适的法律框架。
  
  在中国,经济学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经济学,它有着特定的政治内涵。中国大陆的改革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课题,谁也不会否认它的经济实效,但是谁也都知道它的公开秘密:这只是一场局限于经济领域的改革。纯经济改革呼唤出“纯经济理论”,即这些年来经济学界人士所建构的单一经济学。这种单一经济学理论只就经济谈经济,似乎中国的经济结构没有任何政治细胞,是从一种经济结构朝着另一种经济结构的演变。而经验常识却告诉我们,我国传统计划经济体制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结构的产物。套用马克思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来形容传统计划经济体制,可以说“计划经济体制来到世间,每一个细胞都滴着政治”。中国的经济学怎么会在一个早上就变成了只研究单纯的经济结构,只需就经济谈经济?不能一概否定这十几年内中国经济学界所做的种种努力,但是也不必讳言,回避中国经济结构的政治内涵而奢谈改革,有时确实象在编织“皇帝的新衣”,一口气编了将近20年。
  
  19世纪西方古典经济学家曾被马克思斥之为“庸俗经济学”,而他将自己创立的经济学派命名为“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创始者的勇气已经被他的后裔阉割殆尽,以致在谈论一种彻头彻尾来自政治设计的经济结构时,可以回避它发生学意义上的本来内涵,只围绕着它的经济外观打转。这种理论的庸俗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被马克思所抨击的资产阶级经济理论,却公然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改革旗号。1996年春天我在哈佛做短暂停留时,曾与一位美国教授谈论中国的经济改革及其理论现状,那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为我们不谈政治的经济学取了一个尖刻的名字,称其为“No heart economy”,即“没心没肺的经济学”。“No heart”不仅指明了这样一种经济学在理论形式上的空洞,而且还指出了理论持有者在价值立场上所持的虚无状态,实在是入木三分。仔细想想,经济制度及其经济运作方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如中国这样具有其深刻的政治内涵?如果在中国这样的国度研究经济问题,都可以置经济问题的政治内涵(亦即“社会的制度环境”)于不顾,那么马克思当年的努力真是全白费了。
  
  与此相关的是对于改革代价的探讨。比如人人都切齿痛恨的腐败问题,很显然已经不是道德领域能够解释的问题,它是一种结构性腐败,是根源于特定体制、特定改革路径所产生的政治之癌。更可指责的是一部分学者不仅闭眼不看腐败对中国改革所造成的巨大伤害,还提出“腐败有理”,“腐败有利”论,将腐败列为改革所必需的社会成本,而且是最小的成本;腐败是以体制外经济资源赎买体制内权势的方式,它既能使体制内的权势者和平接受一场经济资源的转移,又能使体制内的僵死资源援接到体制外再生,重新进入扩大再生产过程;腐败的结果是新事物消解了旧事物,新体制消蚀了旧体制。何清涟这些年来职业变换频繁,这有助于她从各方面了解转型期所发生的现实。她根据自己在企业工作过的实际经验与深入调查,认为这种“腐败有理”论,至少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理论。我注意到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根据笔者多年来与不少局内人交谈而产生的调查体验,国有资产流失到个人口袋的成本大约是7:3,即每流失1万元国有资产,其中有70%的资产要作为掩盖这种流失的“成本”,在无数中间环节流失、沉淀(其结果是刺激了黄色产业的畸型发展),那30%也还不一定能转化为国内的生产资本,相反倒是转化为国外的购买力,大量的事实表明,越来越多的人将来源不明的财产大规模地卷逃至国外。反过来说,如果一个腐败者贪污到手了3万元,国有资产的损失绝对不是这3万,而是要以10万来计算。以此观之,腐败绝对不是成本最小的推动社会转轨的方式,相反是最消耗社会资源的一种方式!”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数据。我甚至希望透露这一调查数据的局内人有夸大的成分。但在本书的第五章“中国当代的资本原始积累”中,大量的数据却非常明白地告诉读者,这是在中国每天正在发生着的现实!
  
  每天流失1.3亿国有资产, 途中消耗将近一亿,最终抵达目的地的只有0.3亿。这0.3亿还并不投入扩大再生产领域,而是转移为黑箱操作的投机资金。如果说这是改革的“成本”,那么这样高昂的“成本”早已远远超过了产出,这种“入不敷出”的“成本”是任何一种理性社会行都难以承担也不堪承担的。改革在这样的“经济环境” 中运行,很有可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已经被它的高价“成本”吞噬殆尽。也许正是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危机,何清涟才立意要将她的书名题为《十字路口的中国》。
  
  对于这些年来被经济学界、社会学界炒得火热的“公民社会”、“中产阶级”等话题,何清涟同样鲜明的表达了她的不同意见:
  
  “这些认为腐败有利于推动社会转轨,并断言以腐败为手段获利的利益团体会进行努力建立法治社会秩序的人,全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想要消解的‘旧体制’,即极左型专制已不是转轨时期的主要社会问题,因为在新法规不断出台的今天,腐败所要消解的就是这些新的法律约束。而腐败泛滥的最终结果只会是目前已露初兆的‘黑权结合’;腐败推动的‘社会转轨’,其路径指向一定不是知识分子天天在纸上型构的‘公民法治社会’,只会是高度腐败的金权政治或政府和黑社会共同治理社会的‘意大利模式’。”我是同意这一观点的。20年前,顾准先生在其遗着中已经指出,改革有两种前景,没有法制体系(指的不是“人治的法制”,而是指“法治的法制”)保障的经济改革只会产生“意大利模式”,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公民社会” 。部分学者在讨论“公民社会”与“中产阶级”这些概念时,满足于移植外来学理符号,却不正视每天在自己脚下发生的现实。问题不在于“公民社会”、“中产阶级”这些名词的抽象意义,而在于产生这些现象的历史条件。可以说,有什么样的历史条件,就有什么样的“公民社会”与“中产阶级”。在今天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可能产生各种畸型的社会模式,畸型社会当然也有自己的认识价值,可以叫做“意大利模式”,也可以叫做“西班牙模式”,惟独不会有韦伯笔下的“中产阶级”或哈贝斯玛笔下的“公民社会”。如有之,那只能是知识界继80年代“文化热”之后炮制出来的又一学术泡沫。而学术泡沫层出不穷,与经济泡沫“交相辉映”,本身就是转轨期社会现实的一种映象。
  
  何清涟在书中引用着名经济学家冈纳.缪尔达尔的话,呼吁研究者反思经济学的本质:经济学是“文化的”而非“自然的”的科学,归属于“社会性”而非“技术性”范畴。研究转型过程中的政治经济学问题,其视野尤须扩展到经济学之外。并重申自由主义经济学大师哈耶克告诫经济学同行的话语:用自然科学的专业思维来考虑社会问题,将不可避免地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其实也是在呼唤人文学界的朋友帮助她突破“No heart economy”的围城,打赢这场论战。但是,人文学界能够支持她的资源实在有限。当浸淫于“No heart economy”的人士在编织“皇帝的新衣”时,我们的人文学界也在编织另一些“皇帝的新衣”,比如说至今不衰的“文化决定论”。她在呼吁为经济学引回人类关怀的时候,而人文学界似乎正在朝相反方向上努力,竭力“脱贫致富”,解脱自己的人文特征,挤入“技术性的社会科学”行列。她在批评经济学的“无心化”,而素以社会良心为职守的人文学界也在经历一场“无心化”的“改革过程”。所以我说这是一场“围城之战”,她在突围,我们却在拼命挤进去,有一部分人已经挤入。在此情况下,何清涟对人文学界的期望会不会落空呢?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任何理论建构都是以大量事实分析为前提的。也正因为如此,这本奠基于实证分析之上的《十字路口的中国》,对经济学界是个挑战,对人文学界同样也是挑战。这一次她来敲门,门内有两群人,两群人都可能装聋作哑。因此,敲门者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能要不断地敲,敲这扇禁闭的大门,敲这扇生锈的大门。
  
                           朱学勤1997年1月2日于沪上

朱学勤 2013-08-22 20: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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