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徐友渔:后极权研究文选 分享哈维尔,分享共同的底线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分享哈维尔,分享共同的底线

崔卫平

[内容提要]:哈维尔从一开始就在全球语境中建立自己的思考,分 享着西方知识界现代性批判的成果。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荒诞派戏剧创 作中,而且体现在他始终没有放弃过的站在"悲惨蒙羞人们"一边的" 偏左"立场。但比所有理论上的划分更重要的,是他始终面对和承担 自己所处的现实,不因为某些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西方就转移了自己 主要的批判对象。他最终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和行动承担了所处黯淡、 晦涩的社会现实;他可以看作在后现代情境下"理想"和"反抗"的一个 榜样。?

难道我们自身的苦难还不足以教育我们、担保我们,让我们明白 自己到底要什么和忠直地说出它们?难道要让我们这些爬过十八道 坎越过十九道沟的人,跟着一天也没有受过这种罪的外国人亦步亦

趋、看他们的脸色行事?难道那些"老外"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真 正关心和有这个能力判断中国的问题,就像我们当中真的有一个人去 关心和有能力判断尼加拉瓜的问题?他们真的比我们更加知道我们 社会的症结所在或者对此知道得更为清楚?这怎么可能和说得过 去? --题记

 一

哈维尔从一开始就分享着西方知识界现代性批判的成果。换句话 说,他始终是在"全球语境"中建立起自己的思考。

他早年作为荒诞派剧作家直接继承的便是批判的现代主义精神。 这种批判所反思的主要对象是在一个由技术理性所主宰的失去上帝 的世界中,人的个性、自身一致性(indentity) 所面临的危机。这远远 不是哪一个社会中突出的和特有的现象,而是分享着他的西方艺术家 同行们共同的视野。他是这样一再表达自己创作的前提和动力的:

"人的'自身同一性'(identity)问题居于我所思考的人类事务的中 心。我用'自身同一性'这个词,并不是我相信它能解释有关人的存在 的任何秘密;当我开始写剧本时及至后来我都在用这个词,因为它帮 助了我梳理最吸引我的这个主题:人类'自身同一性的危机'。所有我

的剧本事实上都是这个题目的不同形式,即人与他自身关系的解体, 和失去任何给予人的存在一种意义秩序、一种持续性和其独特框架的 东西。"①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是20 世纪最重要的一种戏剧现象(指荒诞 派戏剧--引者),因为它展示了'处在危机状态中的'现代人--失去了对 先验的把握、失去了绝对的经验、失去了和永恒的联系、失去了对意 义的感知。换句话说就是失去了根本。"②

这个立场是被称之为存在主义的思潮和艺术所代表和传播开来 的。哈维尔并不隐晦这一点。"我从年轻时所读过的所有哲学中,存 在主义,当然也包括现象学,对我总是最富有刺激性和最能吸引我。 我喜欢这些作家的作品,但我这方面的知识一直十分肤浅。我受他们 思想氛围的影响远远超出对他们具体的论点、概念和结论的兴趣。"

③他提到的这些作家有:卡夫卡、贝克特、尤乃斯库、品特、海德格 尔等。他说阅读布洛德写的卡夫卡传记是他生活中发生的一件大事, 他甚至曾经私心里认为没有比他本人更理解卡夫卡的了。至于贝克 特,哈维尔多次分析他的作品倾向来解释有关"荒诞剧"的概念,乃至 在他最后一次坐牢期间,这位英国"老师"特地为他的这位未曾注册的 捷克"学生"写了一个剧本:《灾变》("Catastrophe")④。 当然,哈维尔绝非从书本到书本跟着西方先锋派同行亦步亦趋。

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和这种现代主义艺术一拍即合的原因,首先在于因 为自己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从而获得了"从下面"("frombelow") 看问题的眼光--"从下面最能看到这个世界荒诞和喜剧的方面"。同样 重要的还在于他亲身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他形容自己20 岁那年 (1956),正是一个着名的"解密"时期,周围人们第一次经受普遍的、 空前的大崩溃:"第一次地,那种奇特的关于真理和谎言的辩证说辞, 被谎言掩盖的真相及希望的被篡改歪曲(即今天的人们才如此熟悉的 东西),深深地击中了我们;并以这样一种原发性的形式,向我们展 示了现代艺术的基本主题:有关人的自身同一性及存在论意义上的精 神分裂。"正处于接受世界印象最强烈的时期和试图取得对世界总体 看法的年龄,遇到的却是处处分崩离析的现象,听到的是一个庞然大 厦坍塌的声响,这种经验对一个人太重要了。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也经 历过非常类似的情况:比如1976 年正处于20 岁左右年龄的人,同样 也赶上一个历史关键性的"解密"时期--"拨乱反正",面对大量首次被 揭开的闻所未闻的事件,听到那些至今还难以相信的悲惨故事,他有 一种双脚迈不动了的感觉。在历史的"最强音"背后,原来是如此的残 酷、盲目、不合理及恶。他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历史,就先行分享了 这样一种混乱和痛苦不堪的历史"地平线"。对哈维尔来说,能够找到 一种形式(哪怕是被称之为"荒诞的")来表达自己(也是所处时代的 氛围)对生活的真切感受是幸运的,在这种情况下,"形式"本身所拥 有的对于经验的整合力量,可以使人有效地避免因外部世界的溃散而 导致个人内心破碎、凋零和瓦解,甚至因为无力应付这种外部的混乱,

无力穿透和整合它们,从而逐渐导致另外一些形式的僵硬、蛮横。

 这样一种"反省的批判"不是从某个外部的起点开始,涉及一个与 己无关的外部对象,比如像在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之间进行的那样, 互相指责和攻击。"反省的批判"产生于一个社会或一个人的内部(腹 腔),是对自身事务的检点和清算,是对包含自身之内、与自身有牵 连、意识到自身无法解脱的周围环境的反思。实际上,尽管称之为" 内部",但是一个社会"反省的批判"的产生,却是需要在一定的外部 条件下才出现的,是历史走到了某一个点上才浮现的某种思想景观。 这个时刻,可以称之为"神话的破灭"的时刻。有人试图在破灭的废墟 中建立起他们艰难的思考。存在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可以说属于这 一类。不同于无产阶级的批判在于,它代表了一个社会自身神话的破 产,批判者听到了资本主义大厦内部碎裂的声音,而这同时也意味着 在这个屋顶下的任何人都是无法解脱的,包括批判者本人。这时候, 反省社会的黑暗便和反省自身的黑暗联系在一起。谁也不能说只有他 的鞋子是不湿的。所以在存在主义的作品中,具有大量的对于人性自 身恶的反思。这远远不能简单地归置于抽象的人性论或人道主义的缺 陷,恰恰是在这些作品中,我们读到了一种活生生的"历史意识",读 到了活生生的历史灾难和黑暗,读到了在这样一个破灭的时刻清醒的 人们所拥有的清醒的痛苦。这种批判特别有力在于:它不贩卖任何廉 价的也是虚幻的方案或出路。

如果说,在法国,这样一种批判是由1910 年左右出身的人所代 表的(萨特生于1905 年,加缪生于1913 年),在他们的作品中生动 地体现了那个社会整体神话的破灭;那么,在捷克,"反省的批判"则 要往后推迟一段时期,因为这个年龄上的人在战后立即陷入了另外一 种幻觉之中。更深的危机要等到再过一个阶段才暴露出来,需要由另 外一些人来承担。这就是生于30 年代的这批人。哈维尔和他的朋友 们有一个"36 年生人"的表达,其中包括后来到美国成大名的电影导演 福尔曼(影片《莫扎特》的导演)。在中国,时间要更往后推,这种" 反省的批判"的出现是在某种理想释放了它的全部能量之后。所以, 比较起来,在捷克1930 年人身上出现的东西,于中国50 年代和60 年代出身的人可能更容易接近。这样一种人就好像是从历史的隧道中 被输送出来的,是从历史的腹腔中被释放出来的,因为还没有来得及 加入任何一方所以变得与历史的几乎所有方面有牵连而不止是和其 中的某一方面。他继承了多重灾难同时也继承了不止一种社会实践所 包含的理想主义。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哈维尔的文体在我们有 些人眼中显得那么缠绕晦涩,因为他所面对的问题是复杂、缠绕、纠 结的。他的哲学的表达方式和他的荒诞派戏剧一样,是他与历史及其 任何一方保持足够距离的一种方式,当然也包括与他自身保持足够的 距离。历史的黑暗并不在人自身的黑暗之外。

顺便地说,从历史的腹腔中"反刍"出来的东西,它要承担和直接 对此负责的是历史和生活本身,而不是满足任何一种学院化的生存机

制。它不参加任何一种学术政治的分配。它带着历史和生活的"血迹", 也可能带着它的缺陷和"浅薄"。今天在中国阅读哈维尔的人,看起来 也不像是要从他那里获取任何学院政治分配的份额。

以下这个问题进一步表明:在目前中国的语境中,按说哈维尔似 乎更容易为被称之为"新左派"的人们所认同,他的现代性批判的立 场,他始终没有放弃的"左派"的精神。但实际上他却更为被称之为" 自由主义"的人们所认同。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耐人寻味的。

从历史上看,捷克斯洛伐克就是一个社会民主党传统深厚悠久的 国家。1948 年是这个国家的人民自由选举,将政权和平地交到共产 党手中。处于时代的气氛之中并从中汲取成长所需要的营养,是每个 年轻人的必修课,哪怕他本人处于某种被排斥的边缘状态。这种情况 和我们当中许多人经历的何其相似:背叛资产阶级父母作为自己的成 年礼。"我一直是个坚决反对资产阶级的人,而且无疑在我父母最困 难的时期(50 年代)深深地伤害了他们(好在只是从言词上)。""看 起来很奇怪,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不信--我的资产阶级背景在我心 中唤醒了(或更确切地说,加强了)一种社会情感和反抗情绪--对于 不应得的优越条件、不公平的社会藩篱、由于出身或其他原因造成的 高于他人的地位以及任何有辱人类尊严的东西。"⑤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对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也是难以想象的), 即使到了后来,到了历史把哈维尔置于直接面对所处社会极权主义制 度的斗争中,与这个极权主义发生正面冲突时,他仍然十分尊重自己 从自己的历史传统中继承来的社会主义精神成果。在有关社会主义的 任何一次表达时,他都显示了足够的保留和敬意,就像同时侧着身保 护它们一样。更准确地说,在他批判所处后期极权主义社会时,始终 是把它放在欧洲资本主义的语境当中,他所站立的那个批判的精神立 场,不仅适合于后期极权社会,同样与当时的西方社会相关联--他立 足于、分享着对于这两者同时批判的共同底线。

1975 年,哈维尔写给胡萨克的那封长信,是继68 年风起云涌的 社会运动之后,所表达的与那个政权公开的和最重要的决裂。在信寄 出两个星期后,他在自己乡间的居所回答记者伊希·列戴莱尔采访时, 仍然自诩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当然,同时他也把"社会主义"和"共产 主义"的概念做了清晰的区分,尤其是指出共产主义实践如何令某种 理想走了样。他说:"我把自己看作一个社会主义者。我甚至认为我 从共产主义中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从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因 此,自然地,我从来没有加入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我从来没有接受 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甚至改革的意识形态,这也许是这个世界对我来 说,显得比对共产主义来说复杂和神秘一千倍。关于已经完全了解了 这个世界的情感--除了他们马上要掌握的--对我来说是陌生、异在的。

他们也许正确地认识了一些事情,但是他们又十分夸大了这种认识。 更进一步,他们在实践中令这种认识走了样,因而变成从他们自身异 化。"⑥

也正是在这封长信中,哈维尔描述了后期极权社会中,当权者如 何制造和利用恐惧,将人们的注意力导向仅仅是对于消费品的兴趣, 生活陷入了一种"生物学的、蔬菜的水平"。一方面是人们消费热情的 高涨,另一方面是人们屈服于自己道德水平的下降,屈服于精神上的 被动压抑和屈服于自己的屈服。这样的批评不能不说是同样适合于资 本主义的某些方面:"希望他没有能力意识到在他精神上、政治上、 道德上日益增长的被侵害的程度,将他缩减成一个初级消费品社会的 各种观念的简单容器,是打算将他变成复杂操纵的顺从工具。"⑦其 中提到的"消费品社会"、"复杂操纵的顺从工具"正是批判所谓"资本主 义"的用语。

 他1978 年写下的重要长文《无权者的权力》中,进一步将当时 捷克社会所发生的情况,放到屈服于功利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全球性语 境中去,将后期极权社会与现代西方正在发生的情况联系起来和进行 类比。其中暗含的一个前提是:在捷克发生的事情是得到捷克之外的 世界范围内的、同样也是消费品世界某种潜在的鼓励的,它甚至像是 对于西方邻居的"讽刺模仿",由它所暴露的危机是西方社会同样面临 的,因而它的存在也是对西方社会提出的某种警告。"更为概括地说,

后极权社会建立在独裁专制和消费社会之间历史性遭遇所提供的基 础之上。对于谎言的普遍适应和社会自动总体轻而易举的渗透,难道 不是和着眼于消费的人们普遍不愿为了精神和道德的完整而牺牲物 质实惠相联系?和他们面临世俗诱惑而放弃更高的价值相联系?和 他们易于受大众的冷漠所影响有关?说到底,在后极权制度中,这种 灰色空间的生活难道不正是现代生活一幅夸张的讽刺漫画?而我们 不正是处于一种警告西方的立场上,揭露着它的一种潜在的趋势(尽 管以文明的外在尺度来衡量,我们远在它之后?)"⑧

将消费犬儒主义的捷克社会和西方社会进行对比对照,表明哈维 尔始终保持和来自西方的批判精神进行对话,比较起来,处于中欧那 么一个位置,哈维尔他们更容易和西方活生生的思想(包括各种马克 思主义者)面对面地切磋。但明显可以看出,渐渐地,哈维尔对某些 纠缠于概念的东西感到不耐烦,感到西方的左派也好、右派也好,包 括它们的媒体,总不免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简单地纳入一种现成的范 畴。"深陷于自己那套政治上的陈词滥调中的西方媒体,或许会将方 法说成是太过拘泥法规、太过冒险、修正主义、反革命、资产阶级、 共产主义、或太左太右。然而我们对此不感兴趣。"⑨1985 年他写下 两个重要的文本《政治与良心》、《对沉默的解剖》,由于考虑到概念 的东西太不能说明问题,他准备正式放弃"社会主义"这个称呼,同时 放弃的还有它的对立面"资本主义"。"我从来没有说过或写过我向往 资本主义或我想在我们国家引进资本主义。"⑩("复辟资本主义"仅

仅是当时的官方批判他的用语。)他不无感叹地说:"在我的一生中, 我参加过许多政治争论,并已习惯如此。但我承认,当我看见如此众 多的西方人沉迷于意识形态,比我们生活于彻底意识形态制度中的人 远为甚烈,我就不免倒抽一口凉气。某种观点立场或某个人是极左还 是极右,是偏左还是偏右,是左派中的右派还是右派中的左派,好像 某种恰当的分类比观点本身还重要。..但是根据我们经验的背景, 在意识形态完全驱逐真理的环境中,所有这些没完没了的争论显得无 聊、错误百出和远离事实。"{11}" 还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问题! "他大声叫道:"我得承认这个问题给我一种上个世纪深渊的感觉。对 我来说,这些完全是意识形态的和在语义上含混不清的概念,早已变 味了。"{12}

罗永生先生在《哈维尔的"政治"》一文中写道:"冷战的语言、 冷战的思维的确很难把哈维尔定位。"{13}此言甚当。在他提出他所 处的极权社会由不露面的匿名权力所操纵的时候,他同时认为这种" 匿名游戏"(非个人化的权力游戏)也发生在西方:就极权主义本身 而言,"它是全部现代文明的凸透镜,是需要对这种文明应当如何理 解自己的全球性的一声尖锐的、也许是最后的呼唤。"他甚至用了"全 球极权主义"这个词(globaltotalitarianism){14}。正是在这个语境中, 他说出他的那句名言:一个东方的官僚和一个西方的经理差不多。原 话是这样的:"在这场反对非个人化的权力扩张的起码的但却是全球 化的严峻斗争中,是面对一个西方的经理还是一个东方的官僚,只是

偶然的地点上的区别,这完全是不重要的。"{15} 在他提出"后极权社 会" 的同时,他又提出一个相应的"' 后民主' 制度" ("post democratic"system) 的概念,同样用来说明整个现代文明所缺少的那个 维度--生活和人道的精神。

事情还没有完。爱好概念是人类难以改变的思维惰性。哈维尔还 得一次又一次地解释放弃这些概念的原因和即使放弃这个概念也决 不放弃的某些实质性的东西。1986 年,在同卡雷尔·赫维兹达拉进 行的自传性谈话中,他又花了大量篇幅谈到这个问题,包括对他本人 所创造的一些新概念的理解和使用。这段话对理解了解他整个的思 想、立场有很大的意义。

"我摒弃'社会主义'这个词完全是因为我向来反感那些过分固定 的、因而从语义上讲也就失去意义的范畴,反感那些空洞的意识形态 术语和咒语。它们把思想僵化在固定概念的封闭结构里,而且越封闭 就离生活越远。我在文章中不时地使用我自己的创造的概念,如'后 极权主义'、'反政治的政治'等,但这些只是一些偶然的概念,用在某 个具体的上下文或特定的气氛中,为了某个具体的表达对象或某篇文 章;我从未感到必须要重复使用它们。它们服务于具体情境中的语义 目的,并不是固定的概念。简言之,我不再称呼自己为'社会主义者' 并不意味着我改变了我的政治观点。在这个意义上,即使我仍然把自 己称为'社会主义者',我也没有把自己定位在某一特定的政治和经济

原则、理论或意识形态,或定位在改造世界体制的某些方案上面。对 我来说,'社会主义'是一个更加人道、更加道德和更富有感情的概念。 在某种程度上,我曾是一个佩劳特卡、切尔尼那样的社会主义者,他 们也称自己为社会主义者。说到底,历史上有这样一些时期--一个站 在受压迫和受屈辱人们(即不是站在统治阶级一边的人)都把自己称 作社会主义者,每一个反对不应得的优先条件和世袭特权、反对榨取 无权者的劳动、反对社会不公正以及贬损人、令其服务于他人的人们, 都把自己称作为社会主义者。我也曾经是这样一个'富有感情的'和'符 合道德'的社会主义者,今天我依然如故,唯一的区别是我不再使用 这个词来表述我的立场。"{16}

从这段话中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出哈维尔实际上仍然是个"社会主 义者"这个结论?错了!那么是否得出他"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的结 论?也错了!那么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吗?说这话的人肯定是疯 了!那么他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请问"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是什么 意思?这么说,他是一个"新左派"?哪来的这个词!在起码的自由民 主的平台没有搭建起来之前,在由人人共享的政治平等、经济自主、 言论自由的底线没有完全建立之前,"新左派"这个词提供的东西与它 所丢失的东西一样多,甚至还要多。因为那样基本的"平台"和"底线" 是为人人所分享的,包括任何"左派"、"右派"、"中左"、"中右"、"偏 左"、"偏右"、疯子艺术家和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磨剪刀的和锵菜 刀的,当然也是需要他们所有人合力共建和共同维护的。在这个意义

上,所谓的"自由主义者"的提法也不充分。比如一个认同哈维尔的人 怎么会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只是更表明他不是一个自由主义罢 了。)天哪,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摆脱这种完全是单向度的思维!摆脱 这种喜欢"归结"而不是将问题进一步向前发展、生发的习惯。如果是 以人划线、以个人关系的亲疏做出理论立场的选择,那就更糟糕,还 叫什么批判的、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我曾经表达过,在中-东欧这 个地区,由于处境的复杂和悖谬,所有能够提出的话题都不能不是脆 弱的和易受攻击的,因为常常是自相矛盾的;所有不同时期积累起来 的问题堆积到一块,它们互相缠绕、自相缠绕,立足难稳,真伪莫辨。 然而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些基本线索可以追寻,有一些基本界限足够 可以划分。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哈维尔处于所有这些"主义"之 内,分享它们的某一部分,因为他分享了所有这些主义共同需要的那 个底线或平台。比这更进一步,他与这个底线的关系体现在本人甚至 以生命为代价来致力于这个底线的建立,你不做出贡献怎么可以来享 用它们?

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哈维尔不忘记把问题限制在自己主要 的批判对象上面,决不因为类似的问题也发生在西方,或发生在全球 范围之内,就回避了自己社会的主要问题,或以全球性问题的某个侧 面来取代本国的问题--在哈维尔所处后极权社会的消费主义背后,是 人们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的恐惧,是无所不在的秘密警察,是一手遮 天、专横任意的胡萨克政权。在批判共产主义面孔下的极权主义时,

哈维尔不止一次地用了"预支未来"这样的字样,即目前不具备某个条 件而提前享用它。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某些讨论也象是对于尚未到 来的起码的自由民主的"预支":还没有登上自由的列车,或在想象中 顺便搭上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这辆列车(套用那个着名的句式即"让 少数人先自由起来"),就可以把问题调换掉,将中国目前最大的障碍 变成一个更和全球性相关而不是和这片土地相关,误认他乡做故乡。 这就不难理解当哈维尔刚刚谈到"后民主"这个概念时,还没来得及发 挥,他就马上加以限制:"无可置疑,这个概念不可以进一步发展。 这种发挥乃是愚蠢之举,因为这样一来,这个概念就慢慢地与自身异 化和脱节。"{17}

后来的事情完全在情理之中。在他当总统之后,他的某种"偏左" 立场才进一步显示出来。他与克劳斯的争论已是广为人知的事情。在 写于1991 年的那篇《我相信什么》一文中他又一次重申了自己的观 点:"我曾经说过我自以为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这样说,并不意味着 我认同什么特殊的经济理念或概念(尤其是一切都属于国家和由国家 来计划这样的概念);我仅仅是想暗示--如人们所说--我的心长得偏左 了点。与其说我在表达任何具体的信念,毋宁说我试图描绘一种性情, 一种不落俗套的精神状态,一种反对定势的倾向,以及对于庸俗市侩 的反感和对于悲惨蒙羞的人们的关注。"{18}当然,同时他又不忘了 说:"尽管我的心偏左了一些,但我也知道唯一行得通的是市场经 济..这是一种于法律的框架之内,使得经济实体完全独立和多样化

的制度,它的运转主要是受着市场规律的引导。这是唯一自然的、有 意义的、可能导向繁荣的经济,因为只有它体现了生活自身的性质。 就其丰富和易变性而言,生活本质上拥有着无限的和神秘的多样性, 它不可能被计划和控制。"{19}

兹泽克的文章中写到这回为哈维尔做传的约翰·多恩提供了一个 "真实的哈维尔",这个人有着一些完全是不可靠的习惯:嗜好法国妆 饰、睡得很晚、爱听摇滚乐,以及他的"生活作风"也不严谨,最后一 次出狱后的前几个星期,他是和一个情人度过的。但所有这些"远不 会使哈维尔的英雄形象受到玷污,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的功绩显得 具体可感",因为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些看似可恶的缺点也许正是 他闪光的优点和令人感到可信的原因。不管我们当中不同的人们怎么 看待这些事,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哈维尔远非圣徒。他从来也没拿 圣徒的标准要求自己(我敢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也没有拿这 个口是心非地要求别人。在一次回答"你和奥尔嘉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时,他坦率地承认:上帝宽恕我的罪行肯定不止一种。撇开这些个人 生活的细节不谈,作为一个后来成为一国之首的公众人物,他的面貌 如何?他的思想如何?许多情况同样超出了国内不管是赞同还是力 图贬低哈维尔的人的想象。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曾经向捷克人问起: "哈维尔给他的前任胡萨克写那封长信时,看上去是一个充满愚蠢的、

不着边际的、完全不懂实际生活的知识分子,完全是堂·吉珂德式的。 是否有许多人认为他不是一个讨厌的家伙便是一个傻瓜?"这种大运 是怎么叫他撞上的?而这样的一个人在美国,比一个企图竞选的歌星 球星更不可能当选。罗斯说得有道理。包括哈维尔其他的那些文章, 按任何一种专业政治学的观点看,都可能是外行的、难以归类的、不 着边际和不值得加以认真对待的。他自己也经常声称自己缺少很多东 西,包括一些专业的知识(政治学或经济学方面的)。那么他对于我 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样的意义?

首先需要拎清的是哈维尔不属于任何一种特殊利益的集团,连知 识分子精英团体都不是。他的名为《知识分子的责任》那篇文章是 1995 年的一次演说词,其中也只是谈到知识分子是一些"有远见的人 "。在1989 年"天鹅绒革命"以前的文章中,他很少用"知识分子" (intellectual)这个词,他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个知识分 子的身份和由这个身份而产生的什么什么。看起来他对这个身份满不 在乎。他不以此自居。当然不止是哈维尔,和他一起做事情的朋友们 也都持这种态度。克里玛在《布拉格精神》一文中谈到这个城市所具 有的悖谬时说:她为自己拥有中欧最古老的大学和相当有数量的文化 名人而骄傲,而同时很少有地方像这里的人们这样轻视学问的,在别 处她直接将此表达为"厌恶精英"。这完全不难理解:如果这个城市的 某些街道在一个世纪内就被改了好几次名称,她再三处于被蹂躏、被 践踏的悲惨状态之中,她所蒙受的耻辱也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所有人

蒙受的,她所遭受伤害也是任何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所遭受的,那么, 个人本领再大、学问再深,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夸耀的,他没有任何东 西可以使得他能够高居于他的其他民族同胞之上。怎么可能全民族是 蒙羞的而他个人是光荣的?全民族是灾难深重的而唯独他像一颗闪 亮的明星一样高挂在天上?那些落在他邻居头上的不幸难道不同样 落在他的头上?那些打在老百姓屁股上的板子难道不碰到他的臀 部?子弹或坦克不打穿他的头脑和压碎他的身体?程映虹文章《自由 的不能承受之轻》{20}中提到的那部年轻的电影学院学生拍摄的短片 中的情况所言正是:一对夫妇正在做爱,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赶也 赶不走,于是敲开邻居的门求救,发现所有的人家都来了这样讨厌的、 赶不走的陌生人。这部"影射"苏军入侵的影片当时遭到禁演,这是自 然的。人们感到伤害自己的东西也正在伤害他的邻居,同样,伤害他 的邻居的东西也正在伤害着他本人,于其中无人能够幸免。在这样的 社会中,何来这个"着名"、那个"知名"地迎来送往!何来一个特殊的 知识分子阶层的特殊风貌及其使命!当然,这并不是否认有人在自己 的专业领域中的确做出了杰出的成就,更不否认专业领域中工作的重 要性,这里仅仅是说,这样的"积分"并不带到这个人在公共事务的活 动中去,他在那里所从事的工作和身份仅仅同所有人一样,对剧作家 哈维尔来说是重要的或难以忍受的,对一个看大门的普通人同样地重 要或难以忍受。顺便地说,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在自己的专业上越踏 实、越沉得住气的人,在进入公共事务活动时,也越踏实和沉得住气。 因为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的活动中,在面对和处理专业工作的全部细节

时,建立起了基本的工作伦理和做人的伦理。有评论家说,即使哈维 尔没有做后来的那些事,作为一个剧作家他也仍然完全成立和享誉世 界。而当哈维尔跳出自己剧作家的专业范围来谈问题和做事情时,他 便把自己放回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中去,取的是和所有其他人、包括 各行各业的人都能普遍分享的立场。哈维尔本人在文章中也爱用那位 年轻捷克人电影镜头中所取的一个小词:"邻居"(neighbours),这指的 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活生生的人们。

"生活在真实中"当然不可从字面上来理解,尤其不可把它放到私 人生活中当作一个僵硬的尺度。哈维尔绝无那种意思。米兰·昆德拉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关于托马斯不给儿子和编辑带来的请 愿书上签名那一段,是对于消极自由的扞卫因而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积 极意义的;但当他用萨宾娜的嘴说出"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的秘密但一 点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反,这样做才使得她生活在真实之中"时, 即使是黑色幽默,也显得轻佻了一些。他当然知道自己留在国内坚持 抗争的同胞哈维尔说的什么意思。这句话实际上指向人们普遍的一种 生存状态:与后极权制度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共谋关系。这种制度到 后来完全丧失了它早先具有的任何理想色彩,它之所以得到维持,除 了依靠赤裸裸的专横、蛮横,靠的是表面上一层薄薄的面纱,即那些 意识形态的口号及种种仪式。谁也不去主动揭穿它们,甚至谁也不去 认真对待(政权也决不希望人们认真对待),人们在各种公开场合嘴 巴上讲的是一套,实际上做的是另外一套。每个成年人的生活都在这

两个层面同时开展:一方面口是心非地做着那种意识形态的游戏,另 一方面接受来自政权的公开的贿赂(完全是有条件的)--种种实惠即 既得利益。每个人自己那么去做,他实际上也在要求大家都这么做, 都来配合这种虚假的游戏,共同造就那种"普遍的常规"。不同阶层的 人只是卷入了不同的层次。从表面上看,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捱下去, 人们专注于自己的小日子,但他们同时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人人都得 忍受他道德上、精神上的被阉割,忍受自己的种种虚伪、伪善像个活 生生的小丑和小人,忍受自己的忍受和接受实际上是如履薄冰的脆弱 的生存处境。由此个人被编织进一个哈维尔称之为"自动的社会总体 ",成为它的工具,每个人既是它的受害者,也是它的支持者。而如 果事情反过来:水果商不再悬挂那种莫名其妙的标语,人们不再参与 那些虚假的仪式(如选举之类),幕后的真相就暴露了出来,他们个 人所面临的威胁暴露了这个政权缺乏合法性这样一个非常脆弱的根 基。因此,"生活在真实中"在后极权社会里,它同时提供了这样几个 方面的维度:一、存在论方面的维度,使人返回到他自己的内在真实 之中;二、认识的维度,如其所是地揭示现实;三、道德的维度,给 他人树起一个榜样四、政治的维度。哈维尔尤其强调最后一点的重要 性,"生活在真实中"这个命题完全具有潜在的政治含义--道德的也是 政治的。"假如这个社会的主要支柱是生活在谎言之中,那么生活在 真实之中是对它的根本威胁。"{21}

稍微考察哈维尔这个思想的来源,不难看出其中有着存在论的深

深痕迹,也可以看作他本人艺术家背景的一个结果。也许有人不赞同 这样看问题的视角,认为将这些东西用在社会、政治领域中,有点风 马牛不相及。但从他的出发点开始,后来却完全通向实际生活、通向 对于社会现实和个人现实整体的、富有穿透力的描述,对此我们不能 说他的思想仅仅是"外行"和"浅薄"的。任何人从任何理论出发,只要 是达到了对于所处社会富有洞见因而是富有原创性的揭示,都是极为 可贵和值得欢迎的。怕就怕那些声称是在揭示社会本质的某个方面, 但却在这种"揭示"中,更深地将人们所处现实掩埋(用存在论的话说 即"遮蔽")起来的高论。出于学术上的抱负是另外一回事,但如果要 谈论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停留在仅仅是"二手"的理论上,完 全忽视自己周围有名有姓"邻居"们的存在和他们对于生活的实际感 受。

这样,被称之为"社会对抗"的就不是像通常所表述的那样,在代 表不同的经济力量或政治利益的人们之间展开,而是在谎言/真实之 间、权力/良心之间、人的尊严/忍受屈辱之间、生活的多元、多样化 目标/压制力量的专横意志之间进行。反抗的力量就不是传统政治中 的以夺取权力为目标,而是来自于"生活"本身的多元、多样化的要求, 和实现这些要求的基本权利。"从最初,这种冲突就不是在实际权力 工具的组织化层面上开始,而是产生于人的意识和人的良知,人的存 在的层面。..因此,它的力量不在于某个特定的社会政治团体,而 是遍布于整个社会,包括官方权力结构的潜在力量。因此这种力量并

不依靠自己的一兵一卒,反而是靠敌人供养的百万雄师--有那些生活 在谎言中的人,终于在某一刻(至少在理论上有这样的可能)出于真 实的力量而揭竿而起"。{22} 并非出于政治目的和直接发生在政治层 面,哈维尔又起用了一个"暂时的"概念:"政治之前"(pre-political) 的领域。在这个意义上,凡是对于生活有真诚愿望的人,哪怕是对自 己的工作有着真正的热情和积极性的人,都有可能和这个体制发生冲 突。哈维尔谈到的一个例子是当他失去了剧作家的工作在一个啤酒厂 打工,他的顶头上司S 君是个酿啤酒的高手,一心一意想把啤酒酿好, 而对啤酒一窍不通的该厂领导却不想这么干,结果这个人因为自己的 工作热情得罪了某些人的"自尊心",最终他也成了一个"持不同政见 者"(dissident),被推向体制的反面。针对主要是由西方媒体上体现出 来的误解,哈维尔指出,"反对派"(opposition )包括"持不同政见者" (dissident)这样的概念都是来自西方,并不能说明当时捷克社会中 那些试图说出自己真话和周围环境真相的人。"反对派"起码得要有一 个自己的纲领吧,但比如聚集在"77 宪章"旗帜下的人,他们根本的目 标仅仅想维护宪法,让已有的宪法得到落实。(因此他们的行为也被 说成是"低调的"、"临时的"和"负面的"。)"持不同政见者"(dissident) 是个怎样的情况呢?这个词"通常被看作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就像其 他正常的职业那样,也存在这么一种特别的怨天尤人的职业。实际上, '持不同政见者'仅仅是一个物理学家,一个社会学家,一个工人,一 个诗人,他们是一些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个人,结果发现自己 处于与政权的公开冲突之中。这个冲突不是他们自己有意引起的,而

是他们思想、行为或工作的内在逻辑导致的(这种冲突或多或少是在 他们的控制之外发生的)。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刻意去做一个职业 性的不满分子,他们不过想做一个裁缝或铁匠罢了。"{23}这些人甚 至在做了很久"持不同政见者"之后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 眼中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决心成为这样的人。甚至"哪怕他们为 之献出一天二十四小时去做这样的事情,这也不是当作一种职业。" 因而哈维尔的另一个表达是:"反政治的政治",即不以政治权力为目 标的而仅仅是寻求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政治不再是权力的伎俩和操 纵,不再是高出于人们的控制和互相利用的艺术,而是一个人寻找和 获得有意义的生活的途径,是保护和服务于人们的途径。我赞同政治 作为对人类同胞真正富有人性的关怀。"{24}这是超越任何一种传统 政治框架的思路。你可以说它完全不切实际,或者简直是一些"胡言 乱语",真的不值得认真对待,但其背后隐藏的前提、它所揭示的人 们对于生活和人的尊严及对于政治的要求,却是十分中肯的。这个可 以目之为"书呆子"的人(你要跟他理论,意味着跟一个"呆子"理论) , 不过是大声说出邻居们头脑中盘旋的想法罢了。换个立场来看,这也 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理想主义是被逼出来的:如果你看不出一点可以 突破的缝隙,看不出一点现实的可能性,反而会仅仅从纯粹的理想出 发,无所顾忌地说出实情。哈维尔对于他们这些人的处境说过的一句 话值得深思:只有先沉到井底,然后才能看见星星。他的这些理想主 义的"胡话"可以看作是一个陷入井底的人被迫说出来的。

努力尝试将一种人性的尺度、将人类精神和道德的维度带到生活 中去,继而带到政治中去,无论如何,哈维尔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 地平线--它不仅为更多的政治家所分享,而且为更多的普通人所分 享。直到他当总统之后,他仍然一以贯之地说出这样的疯话,信不信 由你:"真正的政治--配得上政治这个名称、也是我愿意致力于的唯一 的政治--就是为你周围的人们服务:为具体的共同体服务,为我们身 后的人们服务。根植于政治最深的是道德,因为它是一种责任,对全 体人民和为了全体人民通过行动来体现的责任,这是一个可称之为' 更高的'的责任的东西,它拥有一个形而上的出发点:产生于意识或无 意识之中的一个信念,即我们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每一件事 情都在别的某处被永远地记录了下来,永远地给予评价,这是'高于 我们'的某处,我将称之为'神的记忆'--这是宇宙、自然和生命的神秘 秩序中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信徒们将之称为上帝,一切事情都要 接受其裁判。说到底,真正的良心和责任感,只有被解释为一种沉默 的假设,假设上面(fromabove)有人在观看我们,每一件事情都不 会遗漏,没有东西被遗忘,因此尘世岁月并不能抹去人间失败招致的 尖锐痛苦:我们的灵魂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些失败。"{25}

继续谈论哈维尔就像谱写一首像巴赫或亨德尔那样古典的曲子, 因为他自己就是以这种方式思考和写作:某些主题不断地重复出现, 绕来绕去,在经过了一系列察觉不出的变化之后重又返回,"水磨式 地前进"。当然每次再出现时,会加进一点新的东西,那是由不同时 期的实践的要求带来的。总的来说,哈维尔的思想、精神倾向是一致 的。比如人们为他1990 年2 月在美国国会的讲话感到吃惊,他并没 有因为站在那么一个地方,为自己多年的事业得到至少是舆论上的某 种支持而感谢西方,相反,他说出了另外一番话:"民主"是一个远未 达致的目标。"你们美国也只是站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我们从中 所来(指极权主义)的经验和知识也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什么。"{26} 类似的意思他在写于1985 年的那批文章中就已经表达过:站在后极 权社会的这个角度,可以将现今人类社会的危机看得更加清楚;这不 是谁帮助谁的问题--像西方人通常问的:我们能给你们什么帮助--而 是从这种处境中找出那些共同面临的更为普遍的问题,同时对西方人 也有意义:"我不认为我们这些在自己的环境中寻求和表明真理的人, 只能处于呼吁和接受帮助的不平衡的位置上,而不能向来自援助的方 向上送去帮助。""难道事情不是和我们所有的人都相关?难道我们的 黯淡前景,我的希望,反过来说不也是他们的黯淡前景和希望?.. 关键是持不同政见者徒劳的努力和他的命运告诉了人们什么,关于环 境、命运、机遇和这个世界的问题,他们的行动证实了什么?他们拥 有哪些方面或者也可能成为其他人思想养料的东西?他们怎样解释 自己的命运并且使之成为与人们共享的命运?并到底是以什么样的

方式,他们成为前来访问的人们的一个警告、挑战、危险和教训?

"{27}

从中顺便引申出的一个问题是:哈维尔这样对待西方人的态度也 许非常值得我们借鉴:他不乞求于他们,也不把他们妖魔化,当然更 不会以西方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们的"热点"为"热点"。在解释 为什么布拉格人不在来自西方的反对北约潘兴导弹的请愿书上签名 时,哈维尔说出了他们那个地区的人对于"和平"的理解:首先听到这 个词人们就要打瞌睡,这是因为政府已经把这个词用滥了;再比如说 在英格兰人们做这样的事情,最大的危险是坐上十四天牢,并且可以 有来访者和包裹;而在捷克试试瞧,那要在捷克的新新监狱(Valdice) 服上差不多十四年徒刑;于是他最可能的做法是把这个前来要求签名 的外国人带到一个秘密警察那里,当着他的面把这名给签了算是对这 桩事情的最好了结和最终摆脱干系;再有就是天生倾向于怀疑的人们 头脑中在想:"当我还不知道我的上司明天将提出什么新的倒霉的诡 计(来制我),当然也是以更好的世界的名义,我为什么要为拯救世 界的某些尝试而头脑发热?就好像我没事似的!为什么我要以欧洲其 他自由民族的和平、裁军、民主的白日梦来制造麻烦?这种东西一下 子便能把我下半生搞垮--而戈尔巴乔夫仍然在打他的高尔夫球?"{28} 哈维尔的正面的思考包括这样一个结论:"没有内部的和平,即公民 之间、公民和他们的国家之间的和平,便没有外部和平的保证。一个 政府忽视其本国公民的意愿和权利,便不可能保证和尊重其他人民、

民族和政府的意愿和权利。一个政府拒绝其公民监督公共权力的运 用,这将变成为对其邻国的一个威胁:内部的独裁统治将反映到专横 的外部关系中来。对公共意见的压制,对权力的公共竞争和公共行使 的完全取消,导致了政府对其军队的任意支配。一个被操纵的大众可 能被滥用于任何军事冒险。在某些领域中事出有因的恐惧造成了对每 一件事情的恐惧。"{29}这里,对于国际事务的分析最终提供的是对 自己所处境地进一步深化的认识。这样做最容易造成的结果是:西方 人对你们的这一套听腻歪了,不再继续听下去和真正理睬你们说什 么,对此哈维尔有自己清醒的认识:"我们每次将人的权利引进关于 和平的讨论,指出情况的复杂性和表明不一致的态度,出于显而易见 的原因,我们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那些人根本不想听声援之外的话。 "{30}即使这样,也没什么!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地多和足够地昂 贵,还在乎这点老外的看法?

由此联想到我们当中某些人一厢情愿的做法。说句地道的话,难 道我们自身的苦难还不足以教育我们、担保我们,让我们明白到底要 什么和忠直地说出它们?难道要让我们这些爬过十八道坎越过十九 道沟的人,跟着一天也没有受过这种罪的外国人亦步亦趋、看他们的 脸色行事?难道那些"老外"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真正关心和有这 个能力判断中国的问题,就像我们当中真的有一个人去关心和有能力 判断尼加拉瓜的问题?他们真的比我们自己更加知道我们的结症所 在或者对此知道得更加清楚?这怎么可能和说得过去?

最为重要的是哈维尔不是用来思辨和谈论的对象。他是这样的一 个人:他所思考的和写下来的东西,始终与直接的现实相关联和关照, 与这种也许要用牙来咬的铁一般的现实相匹配;阅读他的东西,感到 那是从他自身和民族的血肉中生长起来的,是从灰暗和阴影的大地中 走出来的;不仅是思考和写作,他以他坚强的意志和行动承担了这个 黯淡、晦涩的现实,承担了这个谁都不想要但实际上都无一例外处于 其中的"肮脏"的东西。他在私人领域中的放任行为一点也没有影响他 在公共领域中全部的忠诚和忠直,他和他的小圈子亲密无间的关系与 他在公共领域中凛然正义的态度区分得清清楚楚。当他从战后艺术家 那里学到了与自身及自身的恶保持距离时,他也牢记着来自外部的极 权制度对人可能造成的种种伤害和带来的自身黑暗,把它们限制在不 失掉自己尊严、不让自己变得走形的范围之内。它们往往是看不见的, 比如永远地处于一种意志瘫痪状态、难以描述的自卑和自大、不知从 何而来的怨恨、仇恨、逼仄、心理不平衡,以及同样地任性、蛮横、 为所欲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忍受这些东西,也是在忍受极权制 度对自己的伤害,甚至是接受这种伤害,把它转而再去伤害别人。当 然,所面临的某种现实的确可能使人失掉了信心,周围种种自相矛盾 的、分裂的做法也会引起人自身头脑和精神的分裂,但这仍然不是一 个人最终垮掉的原因。哈维尔在狱中给妻子写道:"使得一个人看到 处于道德衰败并不是如此普遍的道德衰败本身,而毋宁说是一个人失 去了自身确定性和生活的意义。就像我自己说过的:世界的迷失仅仅

在我自身迷失的范围之内。"{31}他和昆德拉的争论并不是发生在签 名与否的问题上(那只是事后他们分别谈到这件事),而是对1968 年 苏军入侵的看法。哈维尔反对昆德拉将入侵的行为看做是捷克民族古 老的命运使然,如果是这样,那么因而从中得出唯一的结论是听任命 运的摆布;哈维尔把这看做是自己幻想破灭的"极力外推"。昆德拉则 认为哈维尔的立场和行为是"愚蠢"、"冒险"和"自杀性"性的。当然, 从人们一直的习惯来自"从上面"眼光来看问题,即从权力斗争胜负的 格局来看,有不少人会站在昆德拉一边,正如哈维尔指出的,习惯于 "从上面"看问题的人往往是没有耐心的。但哈维尔的不同寻常在于: 既然不是"上面"(统治阶级)的一员,就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头脑置换 成"上面"的头脑,只能从"上面"的眼光来得出自己的结论:"接受现实 权力的视角而没有任何现实的权力..站在权力斗争之外而推测权 力或考虑怎样去组织权力。"{32}与处于权力斗争的格局中周旋并利 用其中的"不平衡"不一样的是,哈维尔和他周围的人们这次只是站在 自己受削弱的立场上,感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 了。不能再像这样忍受着自己道德上精神上的被阉割,不能让事情就 这样继续、无穷地滑坡下去,现在需要的是从改变自己的生活开始做 点什么。尽管这样做看上去前途遥遥无期,某种荒诞这回不是发生在 舞台上,而是直接产生在自己的行为中,但只有那么去做,才能逐步 地乃至全部地赢回自己,挺直腰杆,恢复自己做人的尊严。最初他们 只是从声援一个摇滚乐手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开始,剥夺了这些 人歌唱的自由也是对其他人自由和存在的共同威胁。虽然这件事由少

部分人发起,但声援了被压迫者,会加速社会意识的进一步觉醒,消 除人们之间因恐惧等造成的种种隔阂,促成一种广泛团结的气氛。它 是从一个单数的人、并且是保护性质的活动开始,这也许比一般的" 批判"更能够触动当局,于是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件,"77 宪章"的 诞生和一个叫做"保护受不公正起诉的人委员会"(VONS)的产生。 对哈维尔来说,投身于这样的活动则是几度"牢狱之灾",这当然需要 经受非同一般的意志的考验,在这个意义上,说他选择了"受难"亦无 妨。他不止一次地引用他们当中另一个灵魂人物扬·帕托切克的话: "为某些事情做牺牲是值得的。"但说到底,这个人不是圣人,他更像 一个普通人,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或可以去做的事情,并且实际上只 要有人这样去做,就会带动了周围的其他人们。他既是一个理想主义 者,又是一个坚定的、和平的行动主义者。秦晖先生在私下交谈时说 过一句话,对理解哈维尔于我们的意义非常贴切:哈维尔的故事比他 的思想更值得关注。是的,哈维尔以他实实在在的举动、业绩成为这 个世界"善"的财富而不止是思想的财富,成为被称之为在后现代情境 下"理想"和"反抗"的榜样。归根结蒂,没有整个行为做支柱的言词会 失去它们应有的份量。最重要的底线是行为的底线。

注释:

①、③VaclavHavel 《LetterstoOlga》,HenryHoltCompanyandYork,1989 年,第145 页、第119 页。

②、⑤、{16}VaclavHavel 《DistuerbingthePeace 》,FaberandFaber,1990 年,第53 页、第7 页、第9-10 页。 ⑥、⑦、⑧、⑨、{11} 、{12}、{14}、{15} 、{17}、{21}、{22} 、{23}、 {24}、{27}、{28}、{29}、{30}、{31}、{32}VaclavHavel 《OpenLetters 》 , FaberandFaber,1991 年,第97 页、第59 页、第145 页、第163 页、第 305--306 页、第263 页、第264 页,第263 页、第211--212 页、第 148 页、第149 页、第169 页、第269 页、第262--263 页、第304--305 页、第314--315 页、第316 页、第233 页、第322 页。其中第{22} 注译文参见罗永生译《无权势者的力量》,《哈维尔选集》,基进出版 社,1992 年。 ④VanclavHavel 《LivinginTruth 》,FaberandFaber,1986 年,第199 页。

{10} 、{18} 、{19} 、{25} 见VaclavHavel 《SummerMeditations 》 , VintageBooks,1993 年,第61 页、第62 页、第6 页。 {13}《哈维尔选集》,基进出版社,第20 页。 {26}VaclavHavel 《TowardaCivilSociety 》 ,

lidoveNovinyPublishingHouse,1994 年,第41 页。

{20}《思想的境界》网站,2000 年10 月10 日更新。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北京100088)


崔卫平 2013-08-22 15:22:01

[新一篇] 李慎之徐友漁:后極權研究文選 后極權中國社會與李慎之現象

[舊一篇] 李慎之徐友漁:后極權研究文選 李慎之論“后期極權制度”和“后極權制度”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