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书海泛舟记》一个人的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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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阅读史  
  
  一九七五年九月,我回队参加秋收,在县城买到一部《中国哲学史资料简编》。此书与我家的《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都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史组编的,虽不是一种版本,但内容上先后承继,体例也相近,可以视为一套书。我给父亲写信,有“一编在手,概览百家”之词。父亲回信:“儿未成年,易受鼓惑,此类选本少读为好。词曲说部,广采博撷,一日数卷,不为多也。经书子书,则须穷究,读通一家,再读一家。”

  是年冬,床前侍父。读伍光建译斯宾挪莎(现译“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父亲说:“所谓翻译,只是用国语转述原着而已,文笔再好,也难精确,何况滥译者居多。古代最好的译本当属玄奘、鸠摩罗什诸僧的译经,和合本《新旧约全书》清丽典雅,为近世冠冕。伍光建为严复弟子,师生俱好译书,严氏长于哲理,伍氏长于叙事,小说之外,译得最好的一部书是《一六四O年英国革命史》,《伦理学》半文半白,语意艰涩,译得不好。你根底尚浅,既不能鉴赏译文高下,又不能厘清学派渊源,虚耗时日,仅得皮毛。待把文史书目读完,国学基础坚固后,倘有条件,再修西学。”父亲给我写的“文史书目举要”列书三十二种,俱是经史子集中的菁华,要求我二十五岁前读完。由冬至夏,父亲给我讲完了《史记》、《诗经》、《说文解字》。八月下旬,父母迁居河北,我送二老到大姐家。白天,我用轮椅把父亲推到树荫下,给他摇扇擦汗,父亲讲书说事,我都记在本子上。因要回乡办招工手续,只得暂别尊前,父亲嘱咐我年内一定要把《汉书》读完。

  年底,我工作了。七七年春节回家,父亲已卧床不起,从我进门,他久久望着我,哽咽无语,我坐在床边,轻轻揉着父亲的手臂,只是掉泪。我告诉父亲,我上班了,他笑了笑,连说:“好,好。”假期三天,只要父亲醒着,我就坐床边陪他说话。我慢慢说,他听明白了,偶尔答一两句,都是不成句的短语。我要走了,父亲直瞪瞪望着我,嘴里咕哝着:“汉书……汉书……”,我解释道,这几个月只顾忙着办招工手续了,《汉书》没读完。

  三月,单位送我去河北财金学校进修。学校与河北大学一墙之隔,我托人办了一张河大图书馆的借书证。我借的第一本书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我照着罗素的引荐,拜访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圣奥古斯丁、阿奎那、斯宾诺莎、休谟……恭聆圣训,不舍昼夜。几乎每天都去借书,图书馆关门才走,我常在操场坐到深夜,仰望星空,渴望与先哲的魂灵沟通。我在图书馆放纵了一个学期,西方哲学、历史类译着,看了四十多册。暑假回家,面对父亲的目光,忽然有一种负疚感,真怕他问我:“《汉书》读完了吗?”父亲不会说话了,我对不能言语的父亲,背弃承诺,心里凄慌得很。曾是博闻强记、出口成章的父亲,再也不开口了,谁来教我读书?

  我翻开笔记,重温父亲的教诲,克制自己,暂别西哲,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回到汉朝。开学后,我列了一张课表,当年读完《汉书》和《西汉会要》,明年读《后汉书》、《东汉会要》、《三国志》……直到读完父亲开列的国学经典,再读西书。

  世事难料,刚读到《汉书·艺文志》,我便遇到也许是一生中最大的选择。国家恢复高考了!我马上回单位报名。干部科长不同意,我一再争取,领导安慰我,五年后可以带薪上大学。我犹豫了,大姐好不容易把我从农村招出来,转干后,我的工资从35元长到了52元,已经可以孝敬父母了,现在辞职,即便考中,每月拿18元助学金,还要靠家里接济,怎对得起大姐?权衡再三,只得放弃。不愿辞职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已买书成癖,辞了工作,没钱买书,怎受得了?

  一九七八年六月五日,父亲病逝,享年七十三岁。

  父亲对我讲过一件事:民国十五年,他在北京上学,三月十八日,他跟同学去段祺瑞执政府门前游行请愿,险些丧命,我爷爷得信后,专程从山西赶到北京,一面经商,一面看着他,不许他做学业之外的事情,爷爷写了一副对子贴在屋里:“为生计来,只管南货北货;且读书去,无论东学西学。”我成家后,养老育小,工作家务,无论多忙多累,日课从不懈殆,我提前修完了“父子大学”的课业。天道酬勤,如有神助,二十七岁,我考入江汉石油学院,带薪上学,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我已读完《南史》。

  牢记父亲“不可贪多”的遗训,再次走进大学图书馆时,我开始有计划、有系统地读书。我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着丛书”每类选几种,按专题分组,如“英国的政治和经济”专题,选了霍布斯的《利维坦》、洛克的《政府论》、弥尔顿的《为英国人民声辩》、密尔的《代议制政府》、基佐的《一六四O年英国革命史》、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克拉番的《现代英国经济史》……每天读五十页,时间宽裕,则重温旧章,提要、札记、表解、集释,一如父亲的做法。我在江陵,从“欧洲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专题读起,继而读“存在主义哲学”专题,然后读英、法、美、日政治制度史和经济学方面的书,至今已二十三年,各出版社的译着读了三百多种。一九九四年二月,我读完《清史稿》,实现了四十岁前通读“二十五史”的计划。这些年,我以日本、印度和中国的台湾、香港为参照系,关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文化与政治制度的演变方向和进程,思想聚焦在“文化冲突与制度选择”这个课题上。

  春夏秋冬,我下班后看书到天黑才回家;遇上风雪雨雾,就住在办公室。为图安静,双休日多在办公室度过。读书人的时间和生命,就是这么超越常人的,也惟如此,书种文种,当不断绝。万事皆一缘字,与书结缘,活该累一辈子,今日读一本,明日读一本,放下这本读那本,犹如西绪福斯往山上搬石头,一直到死。

  孤舟单楫,书海茫茫,彼岸可是天国?父亲一定在等我,那里是永恒的家。


  范福潮,1957年生。现在中国石油某公司工作。2003年起在《南方周末》开设专栏。着有《书海泛舟记》(重庆出版社2007年4月版)。


范福潮 2013-08-20 14: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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