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的精灵 时光收藏者项元汴和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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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物的精灵 时光收藏者项元汴和他的时代

沉香街

说起嘉靖、万历年间的大收藏家项元汴,一般都认为这是个极端无趣的人,他把一生中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收藏古书古画上,几乎再没有别的事能逗引起他的兴趣,但几百年来还是有一些关于他与和尚、妓女、商贾交往的故事流传了下来,先说他与妓女的一个故事。

项元汴年轻时常去南京游玩,喜欢上了秦淮河的一个漂亮歌妓,不久,项元汴要离开南京了,这歌妓握着他的手,嘤嘤地哭,一副非常舍不得的模样。项元汴回到嘉兴家中的一个月中,也时常想起这个女子,于是花大价钱买了一块沉香木,请工匠打造成一张玲珑工巧的千工床,又买了许多漂亮的绫罗绸缎,装了几个大箱子,用一只“巨舰”装上,去南京会那女子。

2 话说那日,项元汴找到秦淮河畔钞库街时,那歌妓正好

有生意,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再说她一时也没认出这个脸上长满麻点的五短身材的男人,就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项元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再次通报自己姓甚名谁,还说自己带来了一大船的礼物要送给她。那歌妓听他这么说,这才重新梳妆,客客气气接待了他。项元汴于是让随身小厮把那张千工床和好几箱衣物全都从船上搬来,又让人打扫了前堂,把这张漂亮的大床安放在正中。青楼里的其他女子听说此事,全都跑来向那歌妓致贺。项元汴又甩出大把银子,在妓院里摆下十数桌,一时间莺莺燕燕挤在一处,香粉阵阵,丝竹乱耳,间杂着小姐们一声声的惊叫和赞叹。

酒宴开到一半,项元汴变了脸色,把酒杯重重一顿,指着那歌妓骂:我本来还以为世上情种大多在青楼,所以不惜花费千金以买一笑,没想到一月之别,你竟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人都说青楼女子絮薄花浮,我先前还不信,现在真

南华豪

是不信也不行了!说罢,命随身小厮把衣柜里的漂亮衣服全都倒出来,一件一件撕裂,又抡起一把大槌,把那张做工精致的沉香木床砸了个稀巴烂。做完这些他还不解气,又在院中生了一把火,命人把那打烂了的床架在上面烧。火焰的舌头瞬间就把那沉香木床吞噬了,只见烈焰腾空,香烟滚滚,不只院中,就连满街满巷都是异香,这香味经四五日不散,以后那家青楼所在的钞库街,就被好事之徒叫做了沉香街。①

这故事发生在嘉靖年间,看这行事作派之荒唐,当是项元汴青春年少时的事。1700年,江苏吴江一个叫钮琇的作家把它搜罗进了一本叫《觚腾》的笔记里。钮琇是个受神怪志异小说很大影响的作家,他在河南、陕西、广东等地做县令时,收集了一大堆关于官场、青楼、市井、文字狱乃至扶乩勘地的好玩故事,按地域分为吴、燕、豫、秦、粤等多卷,沉香街这则故事就是在《吴觚》里。

“觚”这个东西,据说是一种铜制的酒器(也有一种说法是古代用来书写的木简),圆颈细长腹大,类似于今天的细颈花瓶,因其既不圆,又不方,故名为觚。因为孔子在《论语》中说过一句“觚不觚,觚哉!觚哉!”,觚也暗指政事,后人又沿用为史事的一个代称。钮琇把自己的这部书稿称作《觚胜》,也就是在告诉他的读者们,他记下的是稗官野史,是大历史之外的小历史。所以他的笔端没有同时代那些官员文集的拘谨,写侠客,写名士,写天堂与地狱,也写虎,写猫,写鹤,写鬼,从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来看,他都可以称得上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蒲松龄的先驱了。

项元汴用“巨舰”装着沉香木床去看歌妓,受不了冷遇又怒烧沉香床,这做派用现在时行的一个说法就是“土豪”。几百年后,还有人在为他裂衣槌床的痛快举动叫好,大叫快哉项生。这则故事里至少透露出了两个信息,第一,项元汴实在是太有钱了;第二,这是一个情种,起码他自认为是多情的。说到专情,后世的着录家很难不把他在金陵的这件事与正统

古物的精灵

年间他一个先祖的遭遇放在一起看。项元汴的这位先祖名叫项忠,是他的曾伯祖父,1449年秋天着名的土木堡之战中,在大太监王振的怂恿下御驾亲征的英宗朱祁镇做了瓦刺人的俘虏,随军高级将领五十余人阵殁,余皆被俘,他的这位先祖以刑部员外郞的身份从驾,也被瓦刺人逮去了极北之地。

有好多年,项忠就在草原上忍辱负重,帮瓦刺人放马,一边伺机等待脱逃的机会。有一个瓦刺部落的姑娘爱上了他,在这个姑娘的帮助下,项忠终于在一次放牧时出逃了。他的情人和他合骑一匹马,一路向南逃归,连着跑了四天四夜,马儿都跑得乏了力,带着的干粮也快吃完了,那姑娘为了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活着回到南方的故国,趁项忠不备,拿一把随身带着的短刀切断了自己颈上的动脉,等到项忠发现,已经不能救了。靠着姑娘留下的一份口粮,项忠终于只身逃到了明朝地界大同宣府。

许多年后,项忠一提起这个姑娘还是流泪不止,在他82岁那年去世前,他最后做了一件事,把这个未曾与他婚配的异族女子人祀家庙。@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曾被历史学家谈迁写

入《枣林杂俎》里。项元汴非常崇拜他的这个祖先,虽然自己

一生都没有功名,但说话、行事几乎一直都在模仿他的这位祖先,包括对待女人的态度,只可惜他没有祖先好运气,他在金陵遇见的那女子,到底跟草原上来的女子不一样。

天籁阁

在到处都摆满珍玩的天籁阁,项元汴把自己所有的藏品都看一遍,要花上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一轮看下来,再周而复始。项元汴就像山洞里的一只穿山甲,守着他的宝物,

南华录

不许外人染指。不只生人不能靠近,家猫、蝙蝠也是严禁进人这间黑暗的屋子的,因为它们不经意间一抬足、一扇动翅膀,一不小心碰坏的就可能是商周时代的彝鼎,或者墙壁上挂着的晋朝的古画。

天籁阁得名,据说是与项元汴收藏的一把晋代铁琴大有干系。此琴为仲尼式,为晋朝制琴名家孙登所斫,长约一米二,重漕平十斤六两,纯系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琴底均有细冰裂纹,琴背铸有两个八分大字:天籁,其下有嵌金丝小篆“孙登”款,并“公和”篆印。

公和是孙登的字。这样一个西晋大名士,同时代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籍贯何处,真应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句古话。从葛洪的道教名着《神仙传》第六卷有关记述来看,孙登应该是公元3世纪的一个生活极简主义者,长年住在山上,穴地而坐,弹琴,读《易》,长啸,夏天一件单衣,大雪天把丈余的长发披覆在身上取暖。这是一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从不发怒,但也很少开口说话。有人恶作剧,合伙把孙登扔到河里,想看看他发怒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想到孙登一上岸就哈哈大笑"。尽管他足迹不人城市,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都跟他玩得很好。嵇康的琴艺非常高超,同时代人无出其右,尤以一曲《广陵散》风靡世间,但对孙登的琴艺也不得不叹服,因为后者竟然只用一根琴弦就把他赖以成名的那支金曲弹得声情并茂。

嵇康有一次问孙登,这一生有什么大追求没有,孙登说,你懂得火吗?火烧起来会产生光,但是火的燃烧却不需要用光,在这个因果关系里,用光是果,同样的道理,人活着并拥有才华,但才华也不是人活着的前提条件,在这个因果关系里面,用才是果;用光,首先要有木柴来生火,用才呢,就得要洞明事理,要懂得自保之道,如果人都死了,才高八斗还有什么用呢?孙登实际上是借用这则火的寓言,教给朋友一个治生妙方,火、光、薪三位一体,火为主体,光

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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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附属,薪为根本,火得薪而燃,光得火而亮,无薪便没有一切,活着才是王道。可惜这一层常理,“才多识寡”--这句话是孙登送给他的--的嵇康要等到押到洛阳东市砍头时才真正明白,但那时说什么都晚了,他向行刑者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取过心爱的古琴,对着日光下自己的影子在高台上再弹一遍《广陵散》。 ①

话说这把天籁琴,后来辗转落到了浙江平湖一个叫吴修梅的人手里。道光二十六年,那时距项元汴去世已经二百五十多年了,海盐戏曲家黄燮清在吴家看到过它,并

为之上弦,不久后,另一位戏曲家吴廷燮在一次酒宴上应友人之邀,曾有幸弹奏过它。当时此琴已锈蚀斑驳,琴首上的玉徽也已脱落,只余其八,但琴底嵌金丝双勾小篆“天籁”二字,及表明它的旧主人的嵌银小字篆书“明项元汴珍藏”六字皆丝毫无损。吴廷燮说,当他一打开楠木琴匣时,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一瞬间与古人精神接通了,手指弹拨琴弦,琴音清亮激越,也与其他古琴大不一样,他后来写有一篇《铁琴歌》以纪其事。

据民国初年的大琴学家杨宗稷说,他刚开始学琴时,北京的琴肆中还能看到“天籁”琴匣盖铭刻拓本,说明该琴当时可能就在北京。后来,不知因何机缘,这张琴竟然和来自热河行宫、据说是“昇平二年王徽之斫”的那一张,一起成为了故宫博物院的藏品。1933年,日军侵占华北,这两张稀琴古琴与其他故宫文物一起装箱南迁,十余年间历经上海、南京、湖北、湖南、贵州,四川,于1945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后运回南京。但南京也不是它们的最后居留之地,随着国民政府在内战中败北,1948年冬,它们夹杂在2972箱文物中被紧急运往台湾。

这么多的曲折乱离,放到一个人身上巳够生受,何况一张琴。几百年间,天籁琴匣盖上有阮元、梁章钜等多位文化名流鉴定题识,又经名家调弦,以常理度之,它的出迹之真实应该毋庸置疑了吧,但自它现世之日起,真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且古琴界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张铁琴并非晋琴,更非大名士孙登所斫,一向以为自己眼光精到的项元汴是受骗了。

鉴赏家们从式样、材质、铭文等多方面对这张铁琴提出了质疑。如果它真的是出自西晋制琴名家孙登之手,为什么式样是仲尼式?材质又为什么是铁的?要知道,古琴取仲尼式,要到晚唐才时兴,两宋才流行开来,至于铁制的乐器,一些复杂的工艺问题更是要到宋元之后才解决。古文字专家也发话说,铁琴上的“天籁”“公和”两款题名,皆为长方形的均整规则小篆,起住皆为圆笔,似是秦篆笔风,而从晋人石刻墓碑的篆文中找到的证据是,晋人作篆起住笔画皆为

方形,应更有生动自然之趣才对。事情到了这一地步,琴学 7

大家杨宗稷在这张铁琴的真赝问题上也不再坚持,改口说,如果它不是晋琴,那也一定是唐宋以前的精品吧。

那么这张铁琴上的细冰裂纹又作何解释呢?一些流传多年的琴谱上记载说,历来鉴定铁琴的年代,都是以琴身上的断纹为证,一件铁器如果有了五百年以上的历史,按照年代的近远,就会在琴面或琴底形成如蛇蝮、如牛毛、如梅花、如龟裂的断纹,这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但这种回驳在鉴古界的先生们看来非常幼稚可笑,他们举证说,搞收藏的仿古、鬻古实在不胜枚举,铁琴上的断纹也不是不可作伪,一本叫《燕闲清赏》的书里就记载了伪造断纹的两种手法,其一是把铁琴用火逼热,再把雪覆上灼热的铁琴,琴面上就随皴成裂,形成蛇腹纹,还有一种方法是把鸡蛋清和草木灰搅拌在一起,敷在琴身上,放在甑上蒸煮,悬挂在荫凉干燥处,会在铁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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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牛毛纹……@考虑到项元汴是隆庆、万历年间屈指可数的鉴赏大家,平生经手古物无数,不会那么轻易把一张一二百年的铁琴当作千年以上的古器,一种较为审慎的说法是这张天籁琴是元人的制作。

真正的天籁琴又在哪里呢?莫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把天籁琴,那张几经流转的铁琴是好事之徒托名孙登的伪作?一部成书于1590年--那年也是项元汴的去世之年一-的《琴书大全》上说,孙登的确斫过一张天籁琴,这琴每到下雨,就会发出有如刀刃相击的声响,某年某夜,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没有人去碰这张琴,它突然断作数截,断裂处游出了无数黑蛟”。大概是天妒造物,上天总要故意去摧毁那些太美的东西,不让它们留传后世吧。

兄弟

几百年后,一代名楼已成墟里孤烟,已很少有人知道,项元汴生活的那座南方小城曾经叫秀水、嘉禾,项元汴喜欢的那个古称“李”更是无人再提起,当年阁主人摩娑把玩的古物、珍玩却仍在尘世间行走,它们有的散入市井,有的成为皇宫庋藏,也有的安静地躺在博物馆的箱柜或陈列架上,冥冥之中,它们好像都在等待一个神秘的指令,等待着某个月夜响起一阵啸声,它们好拔脚赶往瓶山脚下灵光坊的项氏旧宅。但它们的旧主人早已经不在了,甚至他的骨殖都被人偷去了。

物比人更长久,因为时间已让它们成为精灵。

在几乎人人都有可能成为作家的晚明,项元汴没有留下一部藏品着录真是艺术史上的一件憾事。或许他曾经写过这

南华录

样一本书,但在后来的战乱中被毁了。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了。虽则如此,天籁阁的藏品还是有不少见诸于明末以来的各种着录,项元汴在那些经他收藏的字画上都留下独特的印记,少量还有字码,这样,尽管过去了将近五百年,凭着这些线索,后世还是可以大致复原项氏藏品的基本规模。

民国年间,历史学家陈寅恪的弟子翁同文一头扎进故宫博物院库房,发现项元汴在那些经他收藏的字画上都留有印记,一是标上他的字“子京”,或者号“墨林山人”,再就是按照同时代作家周履靖的《初广千文》的次序进行编码,书之于每件作品的首尾或四角沿边位置。前者很好辨识,但也容易被层出不穷的造假骗子钻空子,弄出一堆赝品迷感世人,只有真正掌握了后者的编码秘密,才算是有了一把进入项氏藏品宝库的金钥匙。循着这些线索,翁同文教授复原了这份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藏品目录,并由此推算出了项氏书画藏品的总数为二千一百九十余件。

项氏旧藏书画有两部分,即以千字编号部分与未列入千字编号部分。千字编号书画残目,这部分达1000件左右。以残除余数为基准,推测这部分可能仍存200件左右,亦即原数的2/10左右,兹又推测全部的残余概数约438件左右,如果认为全部的残余量与千字编号部分的残余量在比例上相当,全部残余量也是2/10左右,即可从2/10的全部残余量438件推出十分之八的全部丧失量是1752件,将全部残余量与全部丧失量合计,共2190件,就是项氏书画收藏的原来总量。

翁同文说,故宫博物院的书画收藏,据《故宫书画录》共计四千六百余件,项元汴以一己私人之力,收藏量已达故宫半数。

戏曲家兼收藏爱好者何良俊,与嘉兴项家是世交,1555年冬天,项元汴的父亲项铨八十大寿时,供职南京翰林院的他曾应邀赴项家贺寿。项铨是个生意人,经商积成巨富,晚年又花钱捐了个吏部郎中的虚衔,他的三个儿子自然要把这场生日寿宴办得热热闹闹。日后,何良俊在回忆这场寿宴时说,这一家的排场之奢侈,实在过分了,“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极,几于不逊矣。"

这一天到场的宾客大概有二十余人,每一位宾客桌前皆有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餐毕,用来洗面的是梅花银沙锣,就连漱口盂都

是纯金打造的--何称之为“金滴嗉”。此外,目击者看到的奢侈用品还有银水火炉、金香炉等,是夜宾主尽欢后宿于项家,饱受刺激的何良俊又一次吃惊了,他说,就连客房里的的帷帐衾裘也全都是锦罗旗缎,豪害无比,害得他一整个晚上都不能合眼。

为了不给故交一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何良俊在把这一幕的回忆写人《四友斋丛说》时,没有直接点到这位友人的姓氏,只是泛泛地说“嘉兴一友人”,但康熙年间刊刻的一部嘉兴地方志明确把这段话附着在了项元汴的身世介绍后面,可知当时的明眼人一望便知,这富可甲于江南的一家,实非项氏莫属。

同时代的文人、画家、古董商人、文物掮客--包括日后的李日华和董其昌--只要曾经出人天籁阁的,无不对项氏家族巨大的家产表示歆羡,时代的尚奢风气使他们普遍认为,只有在阔大且设计精心的庭园里,在考究的家具和精美的茶具、香具里,优雅生活的气韵才能得以完全呈现,真正代表一个人地位和品味的不是金钱的堆砌,而是法书、名画、文玩、奇石和花卉虫鱼这些与日常生活无甚关联的雅物,即判定一个人是不是社会精英是由物品来区分的。当他们中屈指可数的几个--那必须是阁主人的至交亲朋才行--穿过堂前的松石梅兰和拖曳衣裙的香草,再转过四座迎宾的大理石屏,进入纱萝隔开的摆满了金石文字和珍异的铜瓷花觚的天籁阁秘室,必定会有进入时光隧洞之感,只恨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使了。商周时代青绿色的彝鼎,汉代的玉器兕镇、犀珀旧陶,晋唐宋元的法绘名帖,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灵壁、大理之石,再加本朝永乐朝的雕红漆器,宣德朝的铜铸香炉,成化年间官窑烧制的小件五彩瓷器,就好像整个世界的宝物都拥挤到了这小小的阁中。赞叹之余,他们对这些古物背后巨大的财力支持更是咋舌不已。

嘉兴项家到底有多少资产?与项元汴生活于同一时代的王世贞作过一个大概的估算,他说,专擅嘉靖朝国政二十年之久的前首辅大人严靠的儿子严世蕃,曾经与人纵论财富,搞出了个富人榜,他曾亲与耳闻。在这份富人榜中,居首等的十七家,身份有宗室、勋戚、官员、土司、太监,也有如山西三姓,徽州二姓,无锡邹望、安国,嘉兴项氏这样的商贾之家,都富可敌国,最少的资产也在五十万以上,这其中,大太监冯保、张宏过二百万,武清侯李清过百万,严世蕃自己过百万,无锡邹望近百万,安国过五十万,曾任礼部尚书的吴兴董份家过百万,嘉兴项氏将百万。严世蕃还特意拿嘉兴项家与吴兴董尚书家作过比较,说项家的金银古玩远胜

董家,但田宅、典库等不动产不如董家。"

原籍河南洛阳的项氏家族是靠什么在江南骤富?前文所述的那本嘉兴地方志《嘉禾徽献录》说项元汴的父亲项铨年轻时就显示出了很强的经商才能,“治生臆算,盈缩无爽”,他是靠经营典当业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积累,然后到处置地买屋,收取地租。万历十一年的状元郎、后来担任武英殿大学士的朱国祚在一篇祠堂记中曾经记述了项铨的一个故事,说项铨买下的一处房屋,几十年后翻修时,从壁肚里发现了一大笔金子,项铨找到旧宅主人的后代,把这笔钱如数还给了他们。或许这种诚信的品质正是项氏得以发家并保持良好声誉的重要原因。项铨死后,把家产以一作三,分给了他的三个儿子。

比起两个兄长,项元汴从父亲那里接受了更多遗产,或许是父亲项铨偏心,或许是两位兄长出于对幼弟的关爱,他们都自愿让小弟多占一份,这一令人称道的行为,在地方府志上被称为“让财于季”--季,也就是他们家的老三。尤其是大哥项元淇,更是处处都让着、护着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项笃寿和项元汴2。从他的豁达和慈悲心肠来看,可能更多继承了乃父的品质。地方遭了灾,他总是第一个出来施粥赈灾,朋友去世了,他就出资抚养其幼孤。据说项铨病重不起的那年冬天,项元淇正在北京,闻听消息星夜往老家赶,他到家时,项铨已下葬,项元淇大哭着跑到墓地,在墓园边搭建了一间草庐为父亲守灵,至于父亲留给他多少遗产他一言都不问起。

在比自己小二十五岁的幼弟面前,项元淇更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孩子有些娇纵的父亲。同时代人津津乐道于他的慷慨大度,总是意在反衬项元汴的吝啬,同时证明他们兄弟的友爱之情。项元汴年轻时做过一阵子生意,因刚入道,一些银钱往来的规则也不是很懂,有个生意伙伴把一万余石粟抵押在他那里,抵押期限还没到,项元汴就把这些粮米抛售了,

古物的精灵

这一不诚信的行径近乎奸商作为,对方不肯歇,官司打到了府城。最后还是项元淇出面调停,让小弟在这桩坐定要输的官司中化险为夷。

二哥项笃寿对他也不错。诗人朱彝尊讲过一则故事(朱、项两家是亲戚,朱的一个姑母嫁到项家),以证明他们兄弟的友爱。项元汴刚入收藏一途时,还不怎么会砍价,有时收人的字画古玩价格高了,他就一整天闷闷不乐,吃饭都没了心思。项笃寿从小厮处得知消息,就故意走到他三弟那里

去,问他最近收到什么好东西没有。项元汴就把那件买贵了

的东西拿出来。这个做哥哥的可能根本就看不出这件东西好在哪里,也啧啧赞叹不止,然后出同样的价格把它买下来。①

尽管像他们的父亲到了晚年一样,元淇后来也捐了个“上林丞”的小官,但和精于国考之道并最终获得进士头衔的二弟项笃寿还是有别,元淇与官方一直保持着审慎的距离,早年参加过几场府院一级的初考后,他就弃绝此道,转而去经营自己的艺术人生空间了。他在嘉兴和一帮赋闲的官员、僧侣一起组织了一个诗社,自己则是这个文学社团当之无愧的核心,和社员们频繁往来唱和。在他家中,总是座客常满,樽俎不虚,这些经常叨扰他的来客大多是当地诗歌界和书画界的朋友,有时还可以看到吴门画派的重要画家文徵明的两个儿子文彭和文嘉的身影。

风雅如同一滴墨,会沿着宣纸的纹理洇染开去,作为离墨点最近的他的两个弟弟,也早早沾染上了艺文的气息。尤其对年岁最小的项元汴来说,看着自己素来崇拜的长兄和一帮诗人艺术家经常往来,他幼小的心灵肯定对那个充满着笑声的艺术家圈子充满了向往。正是在乃兄的影响下,少年时代的项元汴狂热地迷恋上了诗歌,并立志成为一个诗人,从留存下来的他与元淇的六通书札来看,兄弟俩在信中讨论的大多也是吟诗作文之事。尽管他对诗歌倾注了持续的热情,但可能是个人才能的关系,他到死都没有博得兄长那样的诗名。

南华景

这个失败的诗人,手绘丹青却着实令人惊艳。他画的山水小品,学的是元人倪瓒、黄公望笔意,其间尤其醉心于倪,水墨淋漓,书法

走的是大书法家怀素和尚的路子,都曾得到过晚他一辈的艺术史家董其昌发自内心的赞赏。"尤其是他画的墨兰图,师承当朝大家文徵明,是典型的元人笔意,叶子只四五笔,花二三茎,竹十余叶,石头也只孤零零的一块,具体的景物都只是略写大意,却把看似细弱的一株生命,画得气息极为悠长,看来画家不但惜墨,而且惜笔,不但惜手,而且惜心,寻常画匠就是用尽平生气力,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在项元汴中年时画下的力作《花鸟长春册》上,董其昌题跋感叹说,读这份册页就像走在林木葳蕤的山荫道上,让人应接不暇,创作出这样一幅饶具宋人意趣的画作,看来画家不仅要把这些花花草草酝酿透彻,更要有巧思、有闲情,把它们像珍珠一样一一穿缀起来。

这个人一直都是以一个鉴古家兼收藏大家的身份为世人所知,偶尔托兴丹青,竟也如此出彩,没有丝毫俗笔,难怪在市面上受到吹捧,时人争相传购。但项元汴作画有一个毛病,总喜欢把他那些诗歌作品题写在画幅空白处发表,要是他的诗与画能够水准相当、珠连壁合,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些诗句并没有他想当然的那样优秀,这就让那些求画者很是苦恼。后来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法子,向项元汴订画前,先向他的随身书僮送上三百贯小钱,叮嘱之,一待项元汴画毕,就迅速抽走,拿印章沾满印泥盖在空白处,以免他家老爷画蛇添足再去题款,他们笑称这钱叫“免题钱”,花得一点也不冤。

要是项元汴知道了他的贴身小厮瞒着他在收这些小钱,

那还真要给活活气死。但大多时候,他是不会察觉到书僮的这些小把戏的。他还是继续兴致很高地参加兄长组织的一次次诗会,朗诵自己的新作,向客人发表一些自以为高深独到却惹人暗底下嗤笑的诗歌观点。一有来客求登天籁阁参观他的宝藏,他就把他们拉住,出示自己新写的诗作,呶呶不休地告诉客人们这诗妙在何处,该当如何诵读才能曲尽其妙,来客为了登阁一窥堂奥,总是尽可能多地说一些客气的奉承话,所以,项元汴每次都能收获一大堆让他飘飘然的恭维话。

其实,求诗未必得诗,如果项元汴的神志还没有被那些言不由衷的赞美彻底弄迷糊,他应该知道,一首诗应该早于它自身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一个优秀的诗人,只消把藏在暗处的它们找出来,而不是玩弄一些语言的伎俩,不择手段将句子弄成委婉、隐晦的样子,将语义藏在意象背后,以为那就是诗。难道那些受惠于他的诗人和画家就没有一个人诚恳地告诉他,这样做只能是徒有其形、骨子里还是无诗?有诗或无诗,其实跟意象并没有必然关系,诗歌,这轻盈而带翅膀的神圣之物,它实际上是一种美学的体验,如果你不能

像感觉水果的气味、感觉一个女人、感觉爱情一样感觉到它,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写它呢?

1576年,擅长狂草的书法家詹景凤冒着寒风来到已然名扬江南的天籁阁,求看传说中项元汴的珍秘藏品。照例,项元汴又拿出自己的一叠诗稿给客人观摩,这些五言七言的句子论诗艺实在没有可称道之处,但詹景凤因有求于人,只能和以前的客人们一样,挖空心思地说一些赞赏的话,这让詹很是哭笑不得。詹景凤后来说,自己为了尽观其所藏,不得不顺着他的意,违心地说他诗好,项元汴这人也真像个孩子一样,哄开心了就把所有的宝贝都拿了出来,由着自己去观赏了,但说实话,那些诗真是狗屁不通--詹景凤用了一个称得上恶毒的词“殊未自解”,可笑他还在强自说好不休,人怎么可以没有自知之明到如此地步呢?

时光收藏者

现在我们要进入本文最为隐秘的部分,看看这个被父兄惯着、被时代所成全大鉴赏家到底收罗了哪些珍奇,天籁阁又是凭什么支撑起半部中国艺术史。按

照万历年间整赏家、曾游学国子监的顾起元(他也是后文将要出现的李日华的同学)在《客座赞语》中提出的八项“赏鉴”原则,“赏鉴家以古法书名画真迹为第",那些人藏秘图的古书画将优先给予讨论。

前文说到的戏曲史家何良俊,在出席项家寿宴的第二年,即1556年冬天,又风尘仆仆地来到项元汴家中,他在阁中经眼的历代字画,为我们呈现了项元汴早期皮蔽的大致而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项元汴三十二岁,他的古物王国已基本建成。

翰林院孔目何良俊如同进人了一个神奇的时光隧道,跟随着他好奇的眼睛,我们会看到过道两侧无数带着铜锈的商周时代的鼎、莹白无瑕的汉代的玉,他开始的惊叹还有着应付主人的客套,但当他转过一堵巨大的大理石屏风,进入天籁阁的心脏,面对着满眼的晋唐巨迹、宋元名画,他张大的嘴巴已久久不能合拢。赵孟頫的那幅《江山萧寺》,用旧纸作水墨,左角下方画三层山,每层密密画古树数十株,第三层绝顶林木尽处画一古寺,右边稍高处作远山数层,意境如同一曲唐人小令,已让他叹为“精绝”,但看到闻名已久的《鹊华秋色图》时,他已经感到了语言的苍白。怀素《自叙帖》卷、李白《上阳台帖》、顾恺之《女史箴图卷》、韩干《牧马图轴》.………

16 如此精良的藏品,再换算成不菲的市值,足以让他目瞪口呆。那一日走马观花,何良

俊的脚步最后停在“米南宫三帖” (即《叔晦帖》《李太师帖》和《张季时帖》)前,如同滞住了一般,良久,不知是对主人说还是自言自语:“笔墨飞动,神采焕发,米老行书当以此卷为第一。"

那天何良俊看得最多的是黄公望、倪瓒、赵孟頫、王蒙、吴镇等元代画家的作品。重元贬宋,这也是当时由吴人发端影响到整个鉴赏界的风习。如果何良俊知道了他这次看到的只是天籁阁庞大藏品的冰山一角,还有大量唐以前甚至六朝、晋代的法书、古画他未尝经眼,阁主人还藏有米芾的三件画作、苏轼的五件画作、宋徽宗的十五件工笔花鸟秘而不示,他回去一定会暗底下大骂项元汴的吝啬。

从何氏的这次观画可以看出,项元汴是一个颇富历史观念的收藏家,天籁图主人是以宋元文人画家为主体构建他的收藏王国。在这个名家谱系中,赵孟頫有如中心座标,往前追溯,是二王的巍峨身影,往下延伸,则是项元汴至为推崇的吴门画派的文徽明。至于嘉、万年间名喧一时的“浙派”画家戴进、吴伟、蒋嵩,甚至以狂放的画风拥有众多粉丝的徐渭,在天籁阁庞大的藏品中连影子都找

不到。

一种古典观念和趣味充斥着这个私人收藏王国。所谓古物之心,乃在一古字,以古为美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鉴赏观。对这些作品千方百计的搜罗,一方面体现了项元汴对这些伟大艺术家的歆羡,另一方面,在对这些艺术品进行来历考证、诗文题跋以及向参观者展示的过程中,他也微妙地传达出了自身的一个愿望,那就是他想要借此获得一种身份认同。

在帝制时代的中国,对一个人的才能、地位最大的认同来自于国家组织的各级考试,很少有人能禁得住通过国考以

取得功名的诱惑,因为这是通行的迈向社会精英人群的必由

之路。然而,这样一个纯然由古物构成的世界,却让项元汴足以抵制住这种诱惑。作为这些古物的主人(他当然明白物比人长久,每一个拥有者其实都只是时间或长或短的仓库保管员的角色),他花费巨资所赎买的,乃是逝去的时间,逝去的荣光。当项元汴在满眼古物的天籁阁里踱步时,他一定是这样想的,由于他连接着宋元、隋唐、魏晋乃至更早时候的文化英雄,连带着自己也加入到文化精英的行列中去了,在功利主义者的眼光看来,这或许正是艺术战胜世俗的一个

明证。

诚然,天籁阁的珍藏世界建立在昂贵的金钱代价之上,但更是由一颗崇古之心所生发、营造,当项元汴花费两千两

白银的天价买下《瞻近帖》,又一掷千金买下《自叙帖》之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牛津大学艺术史系客座教授、以文徽明研究为我们熟知的柯律格(Craig Clunas)说:

项元汴所赎买的是往昔,但并非欧洲暴发户所垂涎的那种可能是假冒祖先肖像所体现的个人往昔,而是一种具有普遍认可之价值的往昔。

江南鉴藏小史

在项元汴之前,帝国首席收藏家的名头,非安国(字民泰,1481-1534)莫属。生活于弘治、正德年间的安国是他那个时代里富可敌国的人物,当时有一支民谣这样唱:“安国、邹望、华麟祥,日日金银用斗量”,这东南三大豪富中论资产规模,又以无锡人安国为最,人称“安百万”。 出身低微的安国,天生就有一颗生意人的大脑(“性资警敏,多谋韬略”),在弘治初年就借由经商及兼并土地成为巨富,据说他家在松江府的田产就达两万亩。在他所住的无锡胶山南麓,建有一片华美的园子,叫“西林”,落成之日,请到了着名散文家王世贞撰文《西林记》以记其胜,吴门画家张元春为之绘图,性喜桂花的安国沿着胶山后岗种了整整两里地的桂花树,自号桂坡,把所住精舍自题为“桂坡馆”。

像那个时代把持乡间社会的缙绅和骤富的商人、地主一样,安国在他的家乡以慈善家闻名,捐出大把的银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官修的地方志里载录了他出资助平倭寇、修筑常州府城、疏浚河道、兴办学校等参与地方事务的善举,还记载说,有一年饥荒,安国出银米赈济,又以工代赈,养活了地方

上近万人,以致有“义士”之称。拥有一个好地主的声名之外,安国还处心积虑在时人眼中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处士”。一个狂热且别出心裁的旅行家,从他留存后世的游记来看,北至蓟门、居庸关,西至庐山、武当,以及浙江的天台、雁荡、普陀,帝国广袤的疆域内到处都留有他的屣迹。此人有一癖好,出去旅行总喜欢带着一大帮清客和画家,所到之处,大小官员迎送宴饮,赋诗赠行,拨给马夫,排场之大俨然贵官,他自己每到一个地方,也喜欢写诗以纪到此一游。但此人虽好风

雅,终究读书不多,文字功底差劲,诗写得尤其拙劣,紧要处

难免露出暴发户的毛脚来,以致他敝帚自珍的那本诗集《游吟小稿》被后人嘲笑为“富翁诗”的代表。

富家翁安国出行的另一目的是收罗各地珍玩,钟鼎彝器、古玩玉器、珍本古籍都在他的渔猎之列。像这样一个阔而好古的人,自会有同样雅好此道的官员、士人与之交接,也会吸引不少当世画家和古董商人。安国好古又不泥古,看到好的当代作品,只要对方肯出手,他也毫不犹豫买下,这样他每次归来,总能图籍盈载,收获颇丰。他到苏州,唐寅的老师周东村送他画作《东游图卷》,文徵明赠他手书诗作。到温州,在一个叫赵墨泉的朋友那里看到赵孟頫的《七马图》,千方百计要搞到手,不管对方出多高的价。一路再过石门、处州、丽水、缙云,所经眼的也全是苏、黄、米、

蔡真迹。安国的“桂坡馆”藏品中,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是耗费二十年时间搜来的北宋珍拓石鼓文十种,据说为了搞到其中的“后劲书”,他把五十亩良田与人家交换,收齐十种花费已逾万金。

除了这些身份--慈善家、大收藏家、蹩脚的诗人--之外,安国还有一个铜活字出版家的身份为后人所重。《梦溪笔谈》之类的科学史读物告诉我们,中国的活字始于宋代,但迄今谁也没有看到过实物,人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寒云夸口说他家藏有宋铁盔活字本,据方家最后证实,其实也还是明代的铜活字,据见过袁藏真迹的人说,那字体,真有如铁画银钩,锋棱毕现。而说到明代的铜活字,又以弘治年间的华氏兰雪堂和正德、嘉靖年间的安氏桂坡馆出品为最上品。大概是1512年(正德七年)左右起,安国就开始打造他的出版王国,并着手铸造铜活字。凡经他的手出版的书,木刻本的注“安桂坡馆”四字,铜活字版的,则在页中间上方标注有“锡山安氏馆”五字,安国自己那些游山玩水的流水账,以及那部被讥为“富翁诗”代表作的《游吟小稿》,就全都由他自己的书坊用铜活字印制。安氏出品的铜活字版书刻精美无比,传到南京吏部尚书廖纪的耳里,他还特地委托安国印行一部自己撰写的县志,据说安国印好后送去,廖纪看了叫好不绝。一百余年后,崇祯朝大学者钱谦益在刊行《春秋繁露》时,抛开错误百出的金陵本,特地以锡山安氏活字本为底本,校改数百家谬误,自称快意实在莫过于此。终安国不长的一生(他活了五十三岁),经手藏品无数,他在世时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书坊的产品也会被后世视为奇货。

在后来的读史者眼里,安国和项元汴,这两个递次出现的大收藏家,后者更像是前者的一个人生翻版。他们的上辈都留下了庞大的家业使得他们有雄厚的财力收罗、购置经眼的历代珍玩,他们都从没有参加过任何一级的国家考试去博取功名,终生远离仕宦之途,更巧合的是,他们都有六个儿子。。这些

儿子参与了他们死后全部财产的瓜分,虽然这些后代继续有从事收藏的,但论财力和热情都已大大不如他们的父辈。在安国这里更可悲的是,儿子们把他桂坡馆的全部铜活字也一析为六瓜分掉了,以致谁也不能拿这些残缺的字模印出一部书来。

1534年,安国在无锡西林去世时,项元汴还只有十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自己视作安国的精神传人。当桂坡馆的藏品源源不断流进天籁阁时,项元汴或许会意识到,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精神气脉的相通,安国的生命已经无形之中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续。1569年,项元汴从安国的长孙安南屏手上得到了王羲之的《此事帖》,喜不自胜的他即在此帖上写上“墨林主人项元汴用价五十金,得于无锡安氏,时隆庆三年八月朔日”的简短跋语(他在字画的裱边或背后经常会像生意人记账一样记下所收作品的价格,并加盖鉴藏章)。安南屏同时出让给他的还有一幅南宋画家王岩叟的绢本《墨梅图》,虬枝铁干,灵秀之气透出毫端,可称宋画中的上品,他也毫不客气地题上了“墨林主人项元汴家藏”字样。面对着这些已然换了主人的盖有“明安国玩”“大明锡山桂坡安国民泰氏书画印”等藏印的安氏旧藏,项元汴心中时常会浮起人生如寄的苍凉之感,细细把玩之余,项元汴常有起安国于地下,一起把臂于明窗之下煮茶披览的念头。①

仗着雄厚的资金实力,项元汴的早期鉴赏生涯中通常走的是向大藏家后代进购的捷径,在这条清晰可见的递藏链中,江南的风雅得以经年不息的延续。天籁阁的最初一批藏品,除了来自桂坡馆,还有一部分是富商华麟祥的后人散出,嘉靖初年去世的大藏家王鏊、史鉴、陆完的后人也把零星的藏品出售给了项元汴。如宋画《秋山萧寺图》就是得之于王鏊家,南宋赵子固的《梅竹诗谱卷》,则以四十二金得之于史鉴"的孙辈手里。在这些藏品的跋语中,项元汴总是一再强调它们的尊贵出处,意图不言自明,就是要借由它们的高贵血统把自己抬到与前辈鉴赏家同等的位置。

项元汴去世时才十二岁的沈德符,在1606年出版的《万历野获编》一书中描绘过一幅脉络清晰的江南收藏史简图,沈德符说,自嘉靖末年起,海内承平已久,资产丰厚的士大夫家,造园林、置家班、搜古玩蔚成一时之风气,在这幅跨时半个多世纪、收藏界大拿们一个个如走马灯一般登场的风尘画卷里,沈德符列举的名播江南的鉴赏玩家,除了与项元汴的天籁阁直接相关的吴中王文恪(王鏊)、溧阳史尚宝(史鉴)、锡山安太学(安国)、华户部(华麟祥之子华云),还提到了延陵嵇太史应科,云间朱太史大韶,南都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北京玩风稍逊,主要有严嵩父子、成国公朱希忠兄弟和张江陵,严氏以权势劫取古玩,朱氏以财富交易古玩,张江陵嗜玩此道,收藏不多却都精好。这个玩家名单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嘉靖、万历朝的两个权臣:严嵩和张居正。

来自江西分宜的严嵩以贪欲炽盛而着称。此人文才甚

佳,擅写一手青词,又善于揣测上意,以此获得热衷长生之

道的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的赏识,在嘉靖朝几乎只手遮天。执掌国柄二十年,长袖善舞的严嵩伙同他的儿子严世蕃敛取了大量资产,据说严嵩在自家内库就曾夸口说朝廷都没有他有钱。钱多得都要盈溢出来了,自然也要旁及书画骨董雅事,严嵩又是这样一个权势熏天的人,上门送礼的自不必说,他的亲信鄢懋卿、胡宗宪、赵文华"一班人,更是不遗余力到处替他收罗。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记载了严嵩因收进一幅假画而兴起一桩冤狱的故事。

话说当时坊间传闻,北宋名家张择端的手卷《清明上河图》落在苏州吴县王鏊家中,远在京城的严嵩极想得到这幅名画,但王鏊身为正德朝的内阁成员,家中并不缺钱,很难以阿堵物打动,于是严嵩命他的门下清客、一个叫汤臣的嘉兴人想办法去搞到。汤臣是个书画装裱匠,人称“汤裱”与吴中收藏界素有往来,辗转找到了早年的一个旧识,太仓人王杼"。王杼虽在离家乡数千里外的蓟辽任总督,且军务

繁忙,但既是严太师门下找上门来,也只好勉为其难答应想想办法。可是该想的法子都想了,画还是不能到手,最后只好出高价雇了一个叫黄彪的画家,让此人对照原作临摹了一幅,交给汤臣应付了事。这黄彪也真是个丹青高手,把这幅古画临得惟妙惟肖,就是经眼古物无数的人也看不出这画假在何处。严嵩以为真迹已经到手,就藏入内库,家中一有来客就拿出来炫耀一番。

某日,严府酒会高张,主人又拿出秘藏的这画让众人欣赏,且言明是通过谁谁谁搞到这画。一般的客人即使看出这画有假,怕得罪主人也不敢点破,不巧这日的客人中,有一人与王师曾有过节,看到这个送上门的把柄哪肯放过,就当场指出这画是赝本。严嵩大怒,认为是王师有意欺骗他,不久后,蓟辽一带招降的部落反叛,占领了遵化城,又适滦河溃堤,严嵩就以此两事为借口,把王怀逮到京城,硬安上一个失职的罪名给杀了。但也有一说是汤臣与王世贞兄弟有隙,自己找个机会向严嵩透露了这是一幅摹本,严嵩不信,汤臣指出了一个细节,说此画真伪只消看屋角雀是否一足踏二瓦便可证实。只是可怜王总督怎么也想不到,让自己掉脑袋的竟然是那幅黄彪临摹的《清明上河图》,知道底细后真是肠子也要悔青了。

1562年6月,严氏内阁倒台,顾念此人撰写青词的功劳,朱厚熜没有把这个服侍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臣赐死,只是把他从京城逐回江西老家。三年后,严世蕃被举报谋反,经三法司会审后处决,严府所有家产都遭籍灭,严嵩和他的几个孙子被废为平民。抄没清单上三万多两黄金、两百多万两白银的财产让朱厚熜大为吃惊,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前首辅是怎样屯积起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的。登记册上还有碧玉、白玉围棋数百副,金银象棋数百副,这些世上最为昂贵的棋子如果用来对弈,实在笨重不堪,藏着又没啥大用,此案侦办人员实在搞不明白曾经的首辅大人为什么要收藏这些无甚用处的长物。抄没物资中尤为可笑的是一件亵器,系一白金美人,以其阴承接严老爷的便溺,因这件东西实在有碍观瞻,无法进呈皇帝御览,就在当地熔毁后直接折算成金银了。

严嵩费尽心力收罗来的书画古玩全都籍没充人皇家内库。1565年,文徵明的儿子文嘉接到一项特别指令,要他参与对官籍严氏书画的登记造册工作,严告在分宜老家、袁州新宅以及省城数处住宅里的名画法帖全部集中点检,费时整整三个月才登记造册完成。据一本叫《天水冰山录》的私家笔记记述,抄没的严氏书画共计有三千多轴(卷、册)。万历初年,因边务吃紧,军费开支严重不足

这些古画、法书都被充作武官岁禄分发下去。武人不识风雅,每一幅古字画,"怕是唐宋名家名作,也都值不了几个银子。袭爵成国公的朱希忠和他的一个弟觉超机大量抄底吃进,人手时都很便宜,没过几年价钱都翻了十几倍。朱希忠去世后,他的儿子把这些钤有“宝善堂”印记的古字画成批送给时任内阁首辅的张属正,终得进封定襄王,就这样,被年轻的万历皇帝尊称为“张先生”的张居正又

成了这批古玩的新主人。

张居正对艺术品的嗜好一点也不亚于前朝首辅严嵩,相比于严嵩出了名的贪婪,张居正对下属素以俊刻着称,他狭长的脸相再配上两道粗飘的剑眉,站在那里天生就是权力和威势的象征,时人有向他敬献宝物的,畏其势焰,必不敢拿赝品来糊弄。所以张居正虽然没有指使亲信到处去搜罗珍玩,所入之途稍狭,但藏品的质量却要远高于严嵩。但在经过无数岁月淘洗的古物面前,一个人再强势、再富有,也不过是个仓库保管员的角色,1582年7月9日,随着张居正在北京任上去世,对之清算的风潮已在慢慢积聚成形,到他去世后的一年零九个月,即1584年5月,这场风暴终于刮向他的家乡湖广江陵,他的家产也难逃清抄一空的厄运。明朝皇帝对臣下历来刻薄寡恩,这种无情无义在朱翊钧身上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受皇帝直接指令,前往江陵查抄家产的刑部官员和司礼监的内官不仅把前首相的长子逼得上吊自杀,入户搜查时。自赵太夫人以下的张府妇女,内衣的脐腹部位以下都要被查抄者摸遍,以防她们出宅门时夹带金器、地契及一切值钱的东西,见者都说实在太过惨毒。

那批从严嵩手上流进皇家内库的古物,在张居正这里短暂停留后又籍没回到宫里,它们如同走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初始的起点。这批藏品,不久后被掌库的宦官陆续偷盗出宫,在市面上低价抛售。得知这一消息,项元汴、韩世能(一位长期在北京为官的苏州人,官至翰林学士)、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这些江南藏家纷纷北上争购。那时项元汴已步入晚境,他竟买到的这批字画数量不是太多,但都是精绝之品,这些古玩字画散入人间,一些人士有知道它们聚散始末的,展卷赏玩时不免挽卷低回。坊间传闻,经严、张两府收藏又遭籍没的这些名画法帖,卷轴上都钤有官府登记的印记,前者为袁州府经历司半印,后者为荆州府经历司半印,但后来市面上冒充这两府藏品的越来越多,那都是江苏和安徽两地的造假者弄出来欺蒙“耳食者”的,这些作伪高手仿制了两个半印盖在一些出处可疑的画作上,以此牟得暴

利,那都是后话了。

这幅收藏史简图的最后,异峰突起的是着名画家董其昌

和来自山阴的前吏部官员朱敬循"。沈德符告诉我们说,随着1590年前后项元汴、韩世能的相继去世,一个黄金时代谢幕了,此后的舞台上,帝国首席收藏家的竞争就在董和朱之

间展开了。董起步稍晚,却名头最响,人称他对鉴赏此道如

有“法眼”,朱敬循的路子要猛一些,也野一些,在他巨大的胃口面前,古董商争着供货,他家园林都成了古董商人的

战垒。同时开始粉墨登场的,还有那批以经营盐、米、丝、

茶和典当行骤富的徽州商人,但这批生意场上的骄客刚人此行总要吃亏,做冤大头,收进了一大堆诸如“钟家兄弟之伪

书、米海岳之假帖、渑水燕谈之唐琴”的假古董,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帮憨大一般的贵公子、大富人,就好像被人强灌了蒙汗药,还以为喝的是琼浆玉露,常常惹得行

内人发笑。

在项元汴生活的时代,他最大的敌手是南直隶太仓州的王世贞、王世懋兄弟。1566年,屈死的父亲王抒平反后,

王世贞在帝国官场上获得了稳步升迁,先在地方历任河南按

察司副使、浙江右参政、山西按察使等职,再迁南京大理寺卿、兵部右侍郎,擢南京刑部尚书,同时,作为文学复古主

义运动的偶像,他与另一位文学领袖李攀龙同为文坛盟主,

并在李死后做了二十年诗坛老大,情形就如同史传所说,“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②

自号弇州山人的王世贞也是那个时代杰出的书画鉴赏

家和藏书家,在他家的别墅“弇山园”中,建有“小酉馆”

贮书达三万余卷,其中经学典籍专贮于“藏经阁”中,三千余卷宋椠元刊之书,另作“尔雅楼”精藏。一本叫《茶余客

话》的私家笔记上记载说,王弇州家藏古迹最多,好多年

代久远的藏品都已水渍虫蛀不成册,所以他又特别注重装潢

修复,每有精于此道者,必请到家里延为上宾。太仓王氏,自居世代簪缨的琅琊王氏余脉,王世贞自然很看不起嘉兴项氏这样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布衣藏家,而项元汴终生不近仕宦,加之读书不多,对知识权力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是以,尽管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拥宋重元的美学旨趣",对当代艺坛也只看重文徵明一脉的吴门画派,但这两个同龄人(项比王长一岁)之间相互攻讦、鄙薄的事,时有发生。1576年,项元汴就曾对前来观画的詹景凤表示对王世贞的不屑:放眼当今天下,谁具双眼?王氏二美(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不过是瞎汉,顾氏二汝(顾汝修、顾汝和兄弟)少一只眼,惟独文徵明,算是双眼健全的,可惜已经死了那么久了,今天下谁具双眼者?也只有我项墨林与你老兄两人了!

像一个觑觎别人家美妇的浪荡子一样,王世贞总会以一种复杂的心情惦念项氏天籁阁里的那些书画珍藏。黄庭坚的法书《伏波神祠》,起初有古董商人售之王,王囊中羞涩没有买下,后来项元汴以重金购入,王世贞想起此帖就心中发酸,把项元汴比作霸占美姬的一个唐朝蕃将沙咤利,连呼“可怜,可怜”。宋代书家徐铉的《篆书千文》,吴中一个卖家曾经想出售给王,王开始断定为真迹无疑,写下了考证跋语,可是后来又对帖中某处细节产生疑窦,对原先的鉴定意见发生动摇,要不要购入骑墙难下。本来只能怪他自己看走了眼,但一得悉项元汴花费百金购人此帖,又听人讹传自己的跋语也被割去,他愤懑地写道:“若无此辈,饿杀此辈!”③

让王世贞尤为牵挂的,是项元汴家藏的一幅公元4世纪画家顾恺之名作《女史箴图》的唐人摹本,此画取材于西晋文学家张华的《女史箴》,共有十二段,王世贞曾在北京见到其中“冯媛当熊”一段,讲的是汉元帝大臣冯奉世的长女冯媛,在皇帝临幸上林苑观兽斗时只身挡住一只扑向皇帝的熊的故事。顾氏原作早就湮灭无闻,然这幅五代画家的摹本,用线精细绵密,宫女形象端庄秀美,宛然若生,尽得顾恺之线描“春蚕浮

空,流水行地”之意境,后来通过项元汴的二哥项笃寿从中斡旋,王世贞总算从天籁阁借出此画,一慰相思之苦。①

大约1574年冬天,王世贞从一个商人手上买到了三国时期曹魏书法家钟繇的名作《荐季直表》,此帖被历代书家视之为法书鼻祖,作于钟繇七十高龄,笔画、结字都极其自然,章法错落,真如方家所说“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这件宝物到王世贞手上时,虽历一千五百年而犹完好若未触手,王世贞视为最心爱之物,说“天下之学钟者,不再知有《淳化阁》” ,详加考辨之余,又刻人自家珍藏《尔雅楼法书》。1586年,时

当万历十四年,学者胡应麟和好友汪道昆一起到弇山园拜访王世贞,谈古鉴古兴致方浓,汪道昆请求王世贞把楼中珍藏的《荐季直表》取出来一同观摩,王世贞黯然良久,说:“是月以催科不办,持质诸槜李项氏矣。”语气间满是沉痛和失落。

这是王世贞被劾乡居的第八年,为了给死去的父亲请 27

旌,获得朝廷的恤典,他不得不到处奔走筹款,上下打点疏通关节。这肯定需要一笔不菲的银子,以致以富庶着称的王家也到了人不敷出的地步。为了催科所需的款项,一向视古物为性命的王世贞不得不把最心爱之物也抵押了,而项元汴也根本不会想到,前来典当的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世贞!这真是伤心而又尴尬的一幕。所幸经应天巡抚、苏松等处巡按御史等同僚多方奔走,到了胡、汪来作客的第二年,王世贞的奔走总算有了结

古物的精灵

果,礼部为他死去多年的父亲王杼请旌,获两祭全葬与赠官恤典,此事总算圆满。而王世贞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够大了,那张字若云鹤游天的钟繇法帖已永远不可能回到他身边。1590年冬天,如同约好了一般,项、王在同一个月去世,此帖究竟归谁,他们或许只能在地底下争执了吧。

“耳食人”

已无从得知,那张疑点重重的铁琴到底是何人售与项元汴。其实嘉靖、万历年间的古物市肆,甚至鉴赏家们幽静的客厅里,到处都活跃着造假高手和狡诈的骗子。这些人又兼具诗人、画家、道士、佛教徒、工匠等多种身份,稍一不慎就可能着了他们的道。

沈德符曾经透露说,古物造假作坊多在吴中,好多人都借此糊口,品行高洁如张凤翼"这样的雅士,也难免偶尔从中讨生活,像王樨登"这样的无耻之尤简直就是专业造假者了。"王樨登是天籁阁主人多年密友,他有没有坑过项元汴,也尚在未知之数。

正如一个猎人也会被大雁给啄了眼,《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说到,职业造假人王樨登也曾经被人骗过

一次,得手的那个骗子竟然是太仓曹姓人家一个姓范的仆人。王樨登听说这个仆人手上有一幅阎立本的《醉道士图》,数次观摩后确定是真迹,就决定出手,与范姓仆人的价格磋商从千金谈到数百金,最后谈到十金,王樨登大喜,殊不知狡黠的范姓仆人此时已暗暗做了手脚,找到一个叫张元举的画家临摹了一本,笔法足可乱真,饶是王樨登再经验老到,也看不出这是一本赝品,真品的《醉道士图》则以高价暗暗卖到了别处。这张元举眇一目,是个独眼龙,这一生理缺陷曾被王樨登拿来取笑,张元举就把此事宜扬了开去,说,王某人双目都好,倒还不如我一个半瞎。话一传开来,全城以为笑谈,搞得王樨登灰溜溜的,好长时间都不敢在人前露面。

但这些受骗经历至多让他们声名受损,实际经济损失并不算太大,与项元汴、王世贞都有交往的一个朋友、隐居在离镇江不远的焦山岛的道士郭五游,曾经被人骗去一

船古董,那真是哭天喊地都来不及了。这郭五游七十多岁 29

的人了,住在长江边的这座小岛上,外人看来正可炼炼丹谈谈养生术,做个云水之中风流自赏的人物,世风渲染,此人竟也迷上了收藏古物器玩一道,且收藏的都是精品。他曾拿着沈周的一幅山水找王世贞题跋,让王不忍释手,詹景凤说此人还藏有元人钱选的一幅《陶学士雪夜煎茶图》,那都是让人眼睛一亮的好东西。郭五游凭着这些古物与当世名流交往,待价而沽,价格谈得拢就出手,谈不拢相互品鉴题跋,也不伤情份,在吴中鉴赏圈里竟也混出

了响亮的名头。

且说有一日,江面上朝着焦山方向驶来一条船,船上有一道士,长得眉宇清朗,丝毫没有尘俗味,一望就知是那种极有品位的高人。那道士下了船,在岛上随处游走,赏玩景致,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郭五游独居无聊,一见就起了攀谈之心,穷人献宝一般,带着此人游览了焦山岛上的礼斗

古物的精灵

台、四将殿、真武殿等景点,还把他带到了自己住的飞云室下,谈诗歌,又谈古物鉴赏,两人观点颇多相契,从日落谈到月升,直觉得相见恨晚,郭五游留他在岛上住了好几日,才依依不舍把他送到江干。

一年后,这道士又来了,还带来了数件文房用具作为礼物送给郭,那都是些制作精良品相不错的东西,郭五游收下这些礼物,待之更加殷勤周到。一日闲谈时,这道士说,“贫道住在金陵,颇有一些出身显贵的富家朋友,也是我多事,有一次说起您有许多精良的古玩藏品,他们大感兴趣,很想借去开开眼,就是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只是他们都是大忙人,很少有机会来这里,如果能够用船把您这些宝贝运到金陵去,让他们观赏一番,我保证一趟走下来您会获利甚丰。"

这郭五游,岸然的道袍下面是一颗商人的心,听了这话,心动了,于是雇了一只船,把自家所有珍玩宝器悉数装上,带了一个随身小童,择日和这道士一起去了金陵。船到离城不远的一个渡口,郭五游命泊在岸边,自己和道士一起入城找他的富家朋友,让船夫和小童在船上等自己回来。两人进了城,到了一家书肆,道士指着对面一个高大的府第说,他的朋友就住这里,让郭五游在书肆稍等片刻,他先去知会主人一声好来迎接。郭五游答应了。

且说那郭五游,远远地看着道士进入那家大门,却左等

右等不见出来,急了,再加路途劳顿,又累又饿,眼见得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走到那家府第门口,向看门的打听,说刚才有一个道士进了大门去找主人,为什么进去这么久了还不见出来?看门的说,这是一座空宅,里面又没什么人的!郭五游大惊,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看门的领他进去一看,果然宅内空空如也,那道士连个人影都找不着,看来是从边门溜了。

郭五游急忙往城外泊船的渡口赶,走到半途,与自家雇的那个船夫劈面相逢,那船夫正吃力地抱着一只大鼎赶路呐。郭五游责怪道,你抱着这只鼎去哪里?船夫说,刚刚道士回来,说您在城里某某街某大第,让赶紧把这只鼎送过去。郭问,道士在哪里?船夫说,在船上。郭五游飞一般跑到渡口,哪里还有自家的船在?只见得江水哗哗,江上船只往来飞梭,瞬息都在数里之外了,也不知哪艘是装满宝贝的自家船只,不由得蹲在江边,嚎啕大哭。1

有个叫王复元的鉴古高手,早先也做过道士,后来在苏州跟着文徵明,文徵明去世后,来到嘉兴依附了项元

汴。李日华小时候曾经见过此人,住在城里几间东倒西歪

的旧房子里,一有钱就拿去买酒喝。平时他总是在市面上晃荡,一看到奇物佳玩或者有价值的字画就出手买下,有时身上钱不多,就把穿着的衣服送进当铺去。此人买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自家赏玩,而是迅速转手卖给项元汴,从中赚取一笔不小的差价。据说赵孟頫的一幅名作《亭林

碑》,原来胡乱粘贴在一个农民家的墙壁上,就是此人搜来卖给项元汴的。王复元还是个制假高手,只是此人实在太懒了,只要钱袋还有几分酒资,他就不愿出手。好在只要他愿意去搜古,项元汴永远不会让他的钱袋瘪着,鬻古的事他也就不太做了。

然而此人还有个叫朱肖海的学生,那才是一顶一的假画高手。朱肖海也是嘉兴那地方人,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王复元了。他的师父王复元还在文徵明门下时,每有修复古画这

些活,开始总让他在一边看着,后来也把活儿交给他来做。在帮助师父修复古画甚至造假的历练中,朱肖海的眼光、技艺突飞猛进,很快超越了乃师。据说他每临摹一幅古画,先闭室寂坐,如同老僧人定一般,等到笔意揣摩透了才起身下笔,且落笔的姿态如同传说中楚国的乐人优孟一般优美潇洒,纯一副高手作派。1但对于那些眼光如炬者来说,朱肖海的伪画也不是不好辨认,此人画工虽好,肚里文墨毕竟有限,一有跋语、落款,就很容易露出马脚来。

朱肖海后来脱离乃师,成了一个专业的假画制造商,据说生意好得不得了,生意最旺时,专门雇了一批苏州人做书画出货时的搬运工。他还有一个由各级中间商经营的庞大的造假售假网络,三百里内外,都是其神通所及。朱肖海的假画,主要出售对象是爱慕风雅的安徽商人,即所谓“歙贾之浮慕者”,沈德符就亲眼见过一个叫吴心宇的徽州富商上了一当。

戏曲家吴昆麓的夫人与“快雪堂”@主人冯梦祯的妻子是远亲,冯梦祯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时,两家平素偶有走动。某一日,吴带了一卷古画来找冯梦祯,先说了一段此物来历故事。说是宫里有一个专管后载门的小太监,家里有一个铁枥门闩(也有一说是漆布竹筒),一摇动就会发出骨碌碌的声音,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有一天这个铁枥门闩不小心撞坏了,从里面掉出来了三卷古图,这件就是其中之一。冯梦祯也是个很有眼光的鉴赏家,一看就认定这是幅唐画,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大诗人王维的《江干雪霁图卷》。但谁也没看过王维那幅画,冯梦祯心里还是忐忑的,于是借口画上没有款识,以极低的价格收下了。每天一忙完公务就疾奔回家,闭户焚香,饱阅无声,坚信这件宝贝是摩诘真迹。③

但冯梦祯毕竟不是一言九鼎的鉴定家,如果这张图真的是王摩诘水墨真迹,还得有更有话语权的专家为它验明

正身。很快,此人出现了,他就是有法眼之称的董其昌。任职京城翰林院的董其昌辗转听人说起冯梦祯得到了一幅王维真迹《江干雪霁图卷》,而王摩诘又是他竭力推崇的“南宗”画派始祖,于是董其昌千里驰书,恳请冯氏

能够借观此图,而冯梦祯也正求之不得。1595年秋天,董

其昌清斋三日,以一种极为庄重的仪式拜观了《江千雪霁图 33

卷》,并写下一篇着名的长跋,认定此卷正是王维传世的唯一真迹。冯梦祯这个二流的鉴赏家竟因此名头大振,海内风雅之士竞相以能一睹此图为荣。

大概是1616年前后,那时距冯梦祯去世已经多年,徽州一个叫吴心宇的富商突然宣称家中藏有王维的《江千雪霁图卷》真迹,追究出处,说是已故的冯太史的长公子冯权奇以八百两银子卖给他的。可是与冯家关系密切的朋友都知道,这画还好好的藏在他们家,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沈德符揭穿了这个秘密,制造这幅假画的正是高手朱肖海。朱肖海施展他的空空妙手本领,先把此画临摹在一幅旧绢上(此绢系唐朝的无疑),再把后面董其昌、冯梦祯、朱之蕃的三篇跋文一剖为二,装裱于后,吴心宇买到朱肖海的临本还在沾沾自喜,做梦也想不到真迹仍然在冯府。"透露这一绝密消息的沈德符,他弟弟沈凤是冯梦祯的女婿",这一故事应该

古物的精灵

可信。

对李日华这样的鉴藏界新人来说,高手朱肖海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只有被骗过一次以后,才会服膺其真本事。李日华自己后来在日记里说(他赋闲在家的二十年中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记日记),万历三十八年二月十八日,他应邀去冯权奇家观书画,见到了白居易书《楞严经》第九卷中的一帙,冯权奇夸说此卷是其父冯梦祯在南京任职时从李贽手中获得。李日华一见就喜欢得不行,兴冲冲地买了回来。过了几天后,一位拜访味水轩的客人

告诉他,这幅楷书《楞严经》原系张即之书,

白居易款乃是后来添上去的,而伙同冯权奇一起干这事的,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朱肖

海。李日华只好自叹晦气,承认自己走了眼,

34 当时只认定这字是白香山的,忽略了跋语和补

款的漏洞。②

李日华后来是在嘉兴诗人兼画家徐润卿家

的“竹浪馆”认识的朱肖海,那应该是在天启年间了。自号竹浪老人的徐是王复元的生前好友,与苏州文氏家族也素有交往,应该算是李日华、朱肖海这些人的前辈。这是一次弥漫着怀旧情绪的见面,没有戏班丝竹,只闻墨香飘袅,艺术家、鉴赏家、古董商人和作伪高手尽弃前嫌坐在一起,品评主人珍藏的文衡山、文水、陈道复、莫云卿诸家画作和王复元的诗稿墨迹,眺望着正在逝去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年代。李日华是带着儿子一起参加聚会的,可是那天,他和儿子都喝醉了,因为朱肖海实在太会劝酒了"。以后他们在徐家的白苎草堂还有过几次见面。

南华录

看来李日华对朱肖海不仅不感冒,反而是有点暗暗钦佩的。日后李日华父子负责修撰家乡的县志时,还为朱肖海说了许多好话。说他性情高逸得就像水仙一样,经常和徐润卿一起,驾着船跑到烟水深处去。至此我们才知道,在江南鉴赏界经常搅出很大水花来的朱肖海本名朱实(一说朱殿),肖海只是他的别号。李日华还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朱肖海摹古的绝技,甚至连号称法眼的董其昌也难免屡屡上当。"但他不认为朱肖海的作伪技术真的天衣无缝了,自己用横秋老眼一扫,何处作伪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顾念其全靠这糊口,才不忍心说破。

文先生

每年有几个月时间,项元汴驾着他的“巨舰”往来于长江三角洲的几大城市,去南京狎妓,去苏州拜访书画界朋

友,去无锡的惠泉取烹制新茶的泉水,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在杭州,他的书画船经常停泊在孤山一带,然后上岸与闻风

而至的古董商们洽谈价格。以他的富有和出了名的精明,鬻

古之风再怎么盛行,像郭五游这样被骗得血本无归的事是断

断不会落到他头上的。一则他鉴古实属爱好,不以此谋利,二则,长年与苏州艺术世家文徵明父子交往,也练出了他一双锐眼。一件赝物放在眼前,即便吹破了天,他还是有本领剥去层层伪装。

出生于1470年的文徵明是他那个时代最为纯粹的艺术

家之一,他是名画家沈周的学生(另一位画家吴宽是他的文学老师),但最终他的成就超越了乃师,至少与沈并肩而立,一起成为吴门派的领袖。文徵明在世时,他的画作就获

得了广泛的声誉,被视作黄公望、赵孟頫等元代大家的当世传人。嘉靖朝初年,在赏识他的朝中大佬的有力举荐下,文微明来到京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抵京那年他已经五十四岁了),担任没啥行政级别却富清望的“待诏”一职",与一帮学识渊博的学者们一起编纂前朝皇帝的实录(《武宗实录》)。可能是出于对大议礼而起的诡谲的政治气候的恐惧,文徵明于1526年冬天回到家乡苏州做了一个隐士。在他任职翰林院时,出于对官场前途的考量,他很怕人家把他看做一个职业画家而有失身份,一直只承认绘画只不过是遣兴小技,远非他的专长”。直到回到家乡悠闲自适的三十年中,他艺术生命中的黄金时期才真正到来。

他贤惠的妻子吴夫人承担了全部家务,子女婚嫁、筑室置产这些杂事都不须丈夫操心,这让本来就寡言少语的画家可以整日都待在他的玉磬山房里临摹古帖,精研绘事。从文徵明的案头流到外面的任何一幅小型张的作品(包括书信)都让人们视为瑰宝。但自负的画家认为,世人大多只知他书画好,忽略了他的文学才华,即使偶尔有几个知悉他的文名的,也忽略了他精于律例及朝廷典故,经济之学才是他最擅长的。家人的纵容和崇拜者的眼光使他的性情愈发孤傲了。在苏州,他虽与官场人物保持着时断时续的交往,但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清高使他不屑与那些看不上眼的权贵交接酬酢,至于那些厚着脸来讨画的,更是让他避之唯恐不及。据说文老夫子的规距有“三不答应”,哪三者?宗藩、中贵、外国也。

在文徽明去世后致力于收集他的生平佚事的何良俊,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苏州极有名望的一位作家顾璘”告诉他的。某日,首辅严嵩颇有些委屈地向顾璘发牢骚,说文衡山这人甚好,就是与人没往来,他自言不到河下看客,若不看别个也罢,我在苏州过,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顾璘说,这就是衡山之所以为衡山,若不看别人

只看你,成得个文衡山么?

尽管自己的画作在一些收藏人士眼中成了财富的象征,甚至还有一些酷爱其画者把他的画随葬入墓,但名满天下的文徵明似乎从没有把自己的作品与金钱划上等号,他不许家人把自己的画作拿到市面上出售,但一有街坊邻居赠他糕饼果子的,他却会写上满满几大张书法作为回礼。这种安贫乐道的形象足令追慕者对之敬意从生,但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是,在文徵明手上文家没积攒下什么余钱。封地在河南南阳的唐王听说文徵明大名,派人带着一份厚礼来苏州向他求画,他连信都不愿拆阅,来使苦等数日只好无功而返。曾经担任苏州知府的聂豹@,后来升至兵部尚书,自己不好意思直接出面,委托何良俊为中介向文徵明求画,文徵明一听就变了脸色,说:此人没理,一向不曾说起要画,如今做兵部尚书,便来讨画。何良俊生怕聂豹那里不好交帐,只好转求与文徵明交情深厚的阳湖先生,请他出面说项,阳湖先生一

听是此事,连连摆手,说:此老我不惹他。当时的苏州知府 3

王南岷,一个月里总有三四次要去拜访文徵明,知道文先生不喜声张,每到巷口就让随从回去,下轿换上普通读书人的装束,才去主人的玉磬山房谈文说艺,每次都要太阳下山才

回去,到了吃饭时间,主人招待他的也只寻常蔬食菜羹,管饱就行。

何良俊笔下的大画家还是一个生活的极简主义者。何氏说他住在苏州的那段时间,几乎隔日就要去文徵明的书房坐坐,每次到时,文先生正要吃早饭,都会问一句,曾吃早饭未?何良俊答:虽曾吃过,老先生未吃,当陪老先生再吃些。文徵明的早饭很简单,都是一些刚做好的饼饵之类。中餐他会喝一点酒,量不多,也就两小杯,如果谈话兴致上来了,再添两小杯,再加是无论如何不肯了。晚餐吃面食或者米饭,无酒,就寝前再食二小瓯米粥,长年如是,几乎雷打不动。何良俊还披露了一个细节,看上去严肃得有些过头的

古物的精

文先生也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特别喜欢听童子唱曲,哪家有好的班子请他去,听一天也不会厌倦。

一本叫《尧山堂外纪》的笔记言之凿凿地称,过了五十岁文微明就戒绝性生活了,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水墨生涯中去。那个时代有一种习见的观点认为,男人的精液里包含着激情和创造力,过度宣泄会导致智力的平庸,文徵明显然对此坚信不疑,他对女性的拒斥态度与唐寅、钱同爱等日日笙歌的一班才子朋友形成了鲜明对

比,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玩得挺好。在何良俊收罗的一些轶事中,唐、钱总是要与他开一些情色意味的玩笑,最后总是文徵明招架不住落荒而逃。后来与文徵明结成儿女亲家的钱

38 同爱"年轻时是个特别爱闹的人,用文徽明的说法是阔达而

无所拘检,有一次,他雇了一只船,请文徵明一起游石湖,

提前把一群歌妓藏在了船舱里,船开后,众美女花枝招展出

现在他面前,娉婷进酒,乱作一团,文大喊停船,可那船偏向湖中心驶去。文徵明窘迫无计之下,脱下他的臭袜子,众美女都拿香帕掩住了鼻子,远远避开,文还把他的臭袜子披拂于钱同爱头面上,钱同爱实在不堪忍受,只得让船靠了岸,放走了文。在出于清人之手的《六如居士外集》中,戏弄文徽明的主角换成了唐寅,也是一条游舫,一群歌女,船到湖心,唐寅一个号令,莺莺燕燕全都出来围住了文徵明,令他目瞪口呆,几乎跳湖,唐看到文徵明的窘态,乐不可支,正好有一只小船经过游舫,文拼命招呼船家靠过来,于是众人眼睁睁看他跳上那只小船,一溜烟跑了。

与画艺一样为世人所重的是文徽明在鉴宝方面的精到眼光,经他品鉴的历代字画,在艺术史上几乎可以作为定论,

南华录

经常会有人拿着一些字画兴冲冲地找他来求鉴定,有时他已看出了是用品,却还告诉对方是真迹。有人不解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不是人为地助长造假之风吗?文先生答,凡买人古书画的,必定是家里有几个余钱的,如果沦落到了要出手的地步,那他家里几乎已是等米下锅了,如果因我一句话害得他交易不成,他全家岂不是要受困?我为了自己扬名,却害得别人举家受困,这样的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也有人买到了文微明的假画来找他题款,文先生也一点没有难色地替他题签。这或许是值得令人称许的厚道,但也使得他在世之日画作就厕品迭出,用王世贞的说法,市面上看到的号称文氏真迹的只有十之二三是真的,其他要么是儿子或弟子代笔,要么出自作伪专家之手。有人开玩笑说,有多少人靠着文先生而活啊,你都可以进先贤祠了!文徽明正而八经地对他儿子们说:我死后,如果真有人荐举我人乡贤祠,一定要拒绝,这是要与孔夫子相见的啊,我没这副厚面皮也。

有一个叫李子成的浙江海盐人,与文徽明的妻子吴氏是亲戚,1542年冬天,吴氏去世,李子成前往苏州吊唁,与文微明相谈甚洽,文徽明趁着兴致当即舞灯涂抹,画下一幅《仿李营丘寒林图》送给他。就在那一次,李子成还向文徵明说起了嘉兴项氏家族几位雅好文艺的年轻人,并带去了项笃寿问候老先生的一封书信。

这是可以查找到的项氏兄弟与这位吴门画派领袖最早的交往记录。这一年,项元汴十八岁(他二哥笃寿二十二岁),在这之前,论年纪可以做他们祖父的文徵明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们。文徽明对项笃寿的回信三年后才姗姗而来,文氏自称这年七十有六,岁数大了,既病且懒,精力一天比一天不济,以至上次讨要的书卷一直不曾写得。尽管信中都是些语气寡淡的礼节性用语,十年后,不知中间有何经过,项元汴与苏州文氏父子的交往突然频繁了起来,而这时他的二哥项笃寿已考中进士在外地做官,反倒与文徵明失去了联系。

从这些有记录可稽的交往中,我们可以看到项元汴与晚年大画家的一段友谊,看到吴门画派的美学趣味怎样潜移默化去影响一个收藏家。1556年秋天,三十二岁的项元汴从文徽明那里获藏张雨《自书诗册》,出资多少不详。1557年,项元汴去苏州的次数更多了。春天,文徽明为项元汴书《北山移文》,项还从文徽明那里获藏元画家吴镇的《竹谱》。六月,项元汴到苏州,以润笔四金向文徵明求字,文氏作小楷《古诗十九首》及陶渊明《田园诗》。这年秋天,文徵明的长子文彭赴任嘉兴府学训导,他短暂任职嘉兴的经历给了项元汴更多亲近文氏家学的机会。文彭既擅书法,又工篆刻,而且特别擅长临摹前人包括乃父的书法,王世贞

称之为明代第一临慕高手,这几年,项元汴除了从文彭的父亲那里继续得到字画外,还请文彭为他书王勃《采莲曲》,作草书《雅琴篇》,天籁阁庋藏的怀素《老子清净经》《宋度宗手敕赵子固卷》和陆游手简都有文彭的题跋,

文彭的弟弟文嘉后来也成为了项元汴的好友,1576年秋天,项元汴把所藏赵孟頫《白云净土词》重新装裱,文为之题跋,称这幅作品笔法妍媚,且纸完好、精神焕发,实在是天下少有的宝物。同年,又为宋画《钟进士移居图》题跋。1577年夏天,项元汴特意派人前往苏州,把用重金购于乌镇王济处的一卷冯承素本《兰亭序》(即所谓神龙本)交给文嘉请之题跋。文嘉回忆了他与今存世间三本唐摹《兰亭序》遭遇的经过,说很感谢项元汴让他得偿夙愿,他考证此卷摹拓之精、钩填之妙,极有可能是褚遂良的笔迹。对项元汴有雄厚的资金广为购藏天下宝物,他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歆羡:“子京好古博雅,精于赏鉴,嗜古人法书如嗜饮食,每得奇书,不复论价,故东南名迹多归之。”1578年,项元汴五十四岁生日,文嘉又画一幅《山水图》相赠。

对于文彭、文嘉兄弟来说,有文徵明这样一个活到将近一百岁、愈老愈健旺的父亲真是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他们无论多么出色,都注定了在父亲盛名的阴影下无所作为,除非他们比父亲做得更好,而这几乎像一匹骆驼要穿过针眼一样艰难。文彭身在官场,应酬又多,经济之拮据可想而知,遇着项元汴这样一位雅好文艺的巨富,即使交情再好,有时也难免下一两回手。前面说到项氏得之于文氏家族的张雨《自书诗册》,册粉笺本,看上去极像元代之物,但近代鉴赏大家、目力过人的刘九庵一眼认定为赝品,说这幅作品后人状写的痕迹十分明显,尤其是赵孟頫的跋文,按理说既应有赵所师法的唐人的紧劲严整,又有其特有的遒媚风姿,但这一切都看不到,刘九庵断定,必是文彭做了手脚。

还有一幅怀素的《自叙帖》,詹景凤在《东图玄览编》里说,这幅字先后归属过严嵩、文氏、项氏,但项元汴从文彭那里得到的却是一幅伪本。詹景凤揭露那个时候一种通行的作伪手法,是以真跋装在伪本后面,出手赚取高价,而把真本私藏起来。据说当詹景凤当面指出时,被揭老底的文彭恼羞成怒,指着他骂:真伪与若何千?吾摹讫掇二十金归耳!后来詹景凤到北京,曾任职国子监察酒的收藏家韩敬堂给他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近来看到一卷怀素的《自叙帖》,蓼纸甚厚,看字迹像是真本,上面却没有跋,不知是何缘故,因吃不准到底是真是假,所以没有购人。詹景凤惊问,这幅字现在何处?韩答,已经找不到那人了。詹景凤说了文彭作伪经过,说没

有跋的一定是真迹,韩敬堂听了后悔不迭。

文彭的弟弟文嘉也参与过对项元汴的欺诈。项元汴以二十两银子从文嘉那里购入了一幅祝允明法书《草书怀知诗》,后来也被人从跋语里看出了马脚。因为跋语里提到的王傲、陆完均等人,在这幅法书写成的嘉靖二年还在世,跋语里却说他们已经死了。文嘉与祝允明很熟,他临摹的祝体法书甚至得到过祝允明本人的赞许,这幅卖给项元汴的字他临仿得极为高妙,好长时间都无人怀疑,直到1564年项元汴拿出来重新装裱,才被人看出端倪来。至于那幅真迹去了何处,就无人知晓了。

天籁阁的许多藏品,都曾有文氏兄弟掌眼把关,在文氏兄弟的熏陶下,项元汴的艺术趣味和眼力也得到了极大提升,但也正是这两个项元汴极为信任的朋友,先后都参与过对项的愚弄,就是在这样一种共生共栖中,他们获得了友情和利益的平衡。因天籁阁,项元汴的身份获得了提高,但他

的吝啬和没有文化也被专业人士蔑视。比如谢肇制就毫不客 41

气地说他“纤啬吝”,是个世间少有的“两截人””。项元汴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真赏者”,但在同时代许多人眼里,他终究不过是个名利场中的耳食人,这世界对他实在有些不公。

味水轩主人

李日华还是一个孩子时跟着表叔去同城的项家玩,曾经看到过项元汴珍藏的一粒芝麻。那粒芝麻的正面背面都刻有字,据说是南宋旧物,是宫中一个微雕大师的作品。这微观世界里蕴藏着的万千气象给童年时代的李日华打开了一个新

内容简介

古物的精灵

奇的世界,成年后他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说是吃惊得舌头打结,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李家门户并不显赫,祖上留下的只几亩薄田,再说李日华比项元汴小四十岁,李日华得以在考中功名前就与出身世家的项元汴交往,不可不提他的表叔兼老师周履靖。此人字逸之,号梅颠,是隆、万年间的一个隐士,特喜结交名流,又雅好书画,与项元汴交往甚密,两人经常聚在一起饮酒把盏,谈古论今。李日华年幼时作为表叔的跟班,不但亲见项元汴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潇洒风度,而且经常有机会见到项和他的表叔一起挥毫泼墨。十四岁那年,李日华考人县学,成为廪生,算是正式开始领取一份国家津贴,项元汴还特意画了一幅《玉树图》相赠以示鼓励。据李日华日后回忆,项元汴还送过他一支特制的笔,此笔名叫“散卓笔”,系项元汴从制笔工匠那里定制,比寻常的笔要粗大些,每管

从三只兔子身上取最好的毛,以漆液固其头,李日华说,用

这支笔入手真、行、草、隶,均挥运如意,用多久也不会坏,当时的快乐心情就像一个少年剑客得到了一把朝思暮想的名剑一样,却也没有觉得这礼物有多珍贵,如今回忆起人生初年这一幕,却连见到这种笔的机会都没有了,笔不再得,斯人已逝,剩下的只有满腔怀恋了。2

成年后的李日华忙于功名,一直没有太多机会与项家接触,大概从四十岁那年起,李日华因母亲去世从河南西华令的职位上离任,回到嘉兴老家开始了他长达二十余年的闲居生活。开始几年,他闲散地读书、访友,指导儿子功课,帮人鉴定字画和古玩,视自家经济状况也适量购入,从1609年开始,李日华开始写作他着名的《味水轩日记》,一口气写了八年,把两千多个日子里品茗、会友、读书、赏画的所有细节如流水帐一般记录了下来。在这部艺术史笔记里,翻阅书画、评骘翰墨占去了十之八九的篇幅,更穿插着时事、异闻、奇物,酒局、花鸟这些让作者寄情触目的小而雅致之

物。据美术史家范景中先生的高足万木春统计,李日华在八年闲居其间见到的天籁阁藏画共有691件,其中宋元以前的占到一半以上,对这些作品的题跋自然成了《味水轩日记》的重要内容。李日华成为一个出色的鉴赏家和文人画家(董其昌誉他为海内士大夫画山水的四位高手之一),他的雅驯、典正文艺观的养成,总有一根细细的红线系连到天籁阁去,也正因为此,他终生都对项元汴保持着尊敬和绵长的怀念。

1612年春天,李日华在南京试院前的一家店铺中看到了项元汴当年所绘的一幅扇面,画的是股红宝珠茶花一枝,细雪糁于上,这枝花鲜艳得就像刚采摘下来一般。李日华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年以前此老的音容笑貌,他感慨说,没想到项老的艺事精工至此!而那时,距项元汴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①

李日华对项元汴士人气息浓郁的画作--他称之为“逸韵”--一向甚为推重,对项氏的书法,他则认为行书有李北海的风格,而在古雅逸宕方面甚至要超过李北海。1616

年,李日华在汪珂玉那里看到项元汴早年的一幅《竹渠图》 43

后感慨,自项元汴死后,南方的文人画已越来越走入歧途,斯文命脉之断久矣,如此高的赞誉也只能来自他与项元汴的这一份私谊。②

回乡后的李日华住在嘉兴城东郊外一处叫甪里的地方,这里临近河滨,有时他早上醒来,门外就已经停泊了书商或

古董商的船。这里颇有自然的生趣,有时他书房的窗没关紧,竟然会跳进一只机灵的松鼠来。另外在府城东门一处叫春波里的地方他还有一片产业,租赁给了相熟的朋友。租

金、润笔、课徒的薪水、题书扇面或匾额的酬劳,再加上朋

友偶尔馈赠的礼物,使他尽可能葆有着优裕的生活,偶尔还

能出手买下一些相中的古物。论经济的宽裕他自然比不上老师冯梦祯,不仅把养老的别墅修到西湖边的孤山去,还养着一个家庭戏班,时不时带到西湖上与别家小姬比赛唱曲,但

对于艺术人生的经营劲头,他一点不亚于乃师。他在甪里的

古物的精灵

大院宅里打造了恬致堂、紫桃轩、味水轩、六研斋等多间精舍,还亲自设计打造了一只叫“雪舫”的代步船,船上满载花觚、酒器、书卷这些雅具,春天去西溪探梅,夏初去锡山取烹茶的惠泉水,北上苏州采购花木瓷器及家俱,甚至三年一度的秋天送儿子上省城应乡试,也都是坐自家的船去。

他的老师冯梦祯已算是一个会享受的人了,从南京国子监祭酒的职位退下来后,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抛掷在了书房里,自得其乐地品茶、饮酒、闲聊、撰文、鉴古、作画,罗列书室十三事为:随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从下面这份李日华游戏笔墨信手写下的雅物清单来看,他对闲雅生活趣味的追求,视域上比乃师更宏阔,对细部的雕琢也更显精微了,这张清单记在他1614年初春的日记上:1

44 晋唐墨迹第一

五代唐前宋图画第二隋唐宋古帖第三苏黄米蔡手迹第四元人画第五

鲜于虞赵手迹第六南宋马夏绘事第七国朝沈文诸妙绘第八祝京兆行草书第九他名公杂札第十

汉秦以前彝鼎丹翠焕发者第十一古玉旬彘之属第十二唐砚第十三

古琴剑卓然名世者第十四五代宋精版书第十五

南华录

老松苍瘦、蒲草细如针杪并得佳盆者第十七梅竹诸卉清韵者第十八舶香韵籍者第十九夷宝异丽者第二十精茶法酿第二十一山海异味第二十二

莹白妙瓷秘色陶器不论古今第二十三外是则白饭绿斋布袍藤杖亦为雅物。

从官场退隐乡间的二十余年间,李日华成了他那个时代最具有批评精神的艺术评论家,一个晚明艺术史的见证者,几乎每天,都有名头大小不一的画家或者古董商带着书画慕名来到他家,也有一些则捧着来路可疑的端砚、哥窑香炉、琥珀杯、玛瑙杯等器物,他都会对之评头论足,作出职业化的评点,论态度之严谨,可称是米芾之后第一人。与王世贞为代表的文献主义批评方法不一样的是,他很少只依据文献的出处来进行考证。多年观画的经历使他积累下了一套老成的经验,那就是看纸的成色,观画的气色,他是一个古画的望气者。在他长达八年的日记中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字眼,“纸色惨恶”“纸薄墨浮,伪物也”“以纸色可疑却之”等等。尽管论画艺他也只是泛泛之辈,但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时人把他看做能与董其昌分庭抗礼的批评家实非过誉。

二月,看梅盛开,纷如积雪。听庭树鸟声。三月,谷雨,风雨竟日。夜忽感寒疾。十日后,身犹未快,延医诊脉……七月七日,客持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见示,上有徽宗御书。八日,连服补中益气汤……

看花、听鸟、生病、饮茶、观画,凡此种种浮生中的琐屑细节构成了万历三十二年起李日华退居乡间的日常生活肌理,但他和项元汴毕竟是两代人,亚热带季候缓慢的变化中,陪同他度过悠闲的乡居生活的,已是项元汴的子侄一辈了。少年时代他因表权的关系受到过项元汴友好的看顾,与项家子弟一起成长,到他退隐故里之后,他与项家后代一起鉴赏项元汴留下的宝藏,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项家后人中与他交情深厚的,有项元汴六个儿子中的长子项德纯、三子项德新、四子项购

甫,当开始日记写作时,这些项家第二代已有人陆续离世,至于在日记中频繁出现的项笃寿的长孙项鼎铉,及项于王、项于蕃等人,则已经是项元汴后的第三代了。

项德纯是李日华的庠中同学,其人喜排场、好声伎,大有先祖项忠的豪迈之风,朋友们都喜欢叫他“兰台”。1592年,李日华考中进士后回到嘉兴,兰台君组织了一场欢迎宴会。二十年后李日华回忆起这场宴会时,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些藏身在绿色帐幕后面的歌伎们。酒喝到半酣,兰台君让这些帐后的歌女们依次发声,演唱新曲,每个歌女歌喉一落,兰台君就用手掀动他那部雄壮的胡须,说,这个是关中秦声,这个是燕赵之声,这个是古楚国的声腔,这个是凉州塞外曲,说对了,他就呵呵大笑着,与宾客们浮一大白。酒宴毕,兰台君令撤去残席,铺上长案,把父亲留给他的那份遗产,无数法书名画,在案上一字儿摊开,任由来客观赏披览。李日华第一次见到唐朝陆柬之的《兰亭诗五首》真迹,就是在兰台君欢迎他衣锦还乡的那次宴会后。

比李日华小六岁的项德新(朋友们也叫他又新)是项元汴的第三个儿子,少年时代他们一同受业于名头很大的冯梦祯先生门下,人称他“博雅好古,翩翩文墨间”(《珊瑚网》)。冯梦祯是万历五年会试第一名,人过翰林,向他习字、学文的人数不胜数,而冯在退官后为了维持他体面生活的庞大开支,也从来不拒绝上门的学子们。除了冯门弟子外,他们这个交游画里还包括小品文作家陈继儒和崭露头角的艺术史作家汪珂玉等人。与大哥项德纯的豪放作派不同,项德新似乎更喜欢安静的鉴赏一道,李日华说,他和又新同学的时候,又新总是偷偷往冯先生家里跑,比其他同门师兄弟学到了更多东西。项德新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为了巴结冯梦祯,把家藏的那幅陆柬之《兰亭诗五首》真迹从大哥那里花三十两银子买来,送给了冯梦祯。冯先生呵呵笑纳,自跋此卷时掩不住一脸得色,说是:“墨气若新,精彩飞动,大是神物。”

冯梦祯得到这卷法书,大为珍视,平时秘不示人,但他的宝贝女婿沈凤向他开口索借,他又不能不肯。长溪沈氏,也是当地书香门第,到沈凤的父亲沈自邠止,往上三代都是翰林,沈自邠与冯梦祯又是万历五年同馆庶吉士中最要好的两个。长相清瘦的沈风不喜读书,却好声伎,是个标准的浪荡公子哥,于书法,鉴赏却有一份难得的天赋,冯梦祯对这个宝贝女婿真是爱恨交加。冯梦祯住在孤山别墅的时候,沈凤也搬来与他同住,说是侍奉老丈人,实际上是为了节省家居冗食及其他杂费,万历三十一年(1603)七月,在家人的劝说下,沈凤兴冲冲赶往南京应试,不想刚到南京就积劳成病,考试也没参加就送回了家中,沈家素来迷信,杀牲畜、请巫师,折腾了几日,花去几百两银子,还是没抢回他一条命,死时才二十三岁,留下长子沈大詹和遗腹子

沈当户。沈凤死后,冯梦祯前往长溪沈家吊丧,虽然记挂着沈凤借去的那幅字,哀痛之余,却也不忍搜其故箧,再说,女婿家境不佳,把这幅字给卖了也说不定呢!心里忐忑了近一年,他又到长溪沈家,这一回是女婿周年祭,忙前忙后,当晚就在沈家住下。正好有一个沈凤的生前好友前来讨要借去的一幅字,于是冯梦祯得着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帮着女儿细细翻检,来客讨要的那幅字没找着,他借给沈凤的那幅《兰亭诗五首》却赫然在目!冯梦祯一点没有掩饰他的喜悦,他说:至宝复归,欢喜无量,真是张公饮酒李公醉,得来全不费功夫啊!①

从沈凤的箱子里重新找回《兰亭诗五首》后,冯梦祯再

也不肯把这幅字出借,将之保管在身边一直到死。1605年

冯梦祯去世后,这件法书就归了他的儿子冯权奇。冯权奇就是租住李日华府城东门春波里房子的那个朋友,他虽然有个做过翰林的父亲,但也和早死的沈凤一样不喜读书,只好鉴

48 藏,常常和一些鬻古的、卖假画的混在一起。李日华对他的

评价是“性耽幽寂,不习世故”,看来怪脾气是出了名的。冯权奇经常付不起房租,李日华倒也不催,他自己不好意思了,把《兰亭诗五首》折价六十两银子典押在李日华那里。

万历三十八年(1610)冬天,春波里以及沿街店面房百余间发生一场大火,把李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一大片出租房全都焚为灰烬,而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就是借住此地的冯权奇。火灾发生后的第六天,李日华在日记中道明了此事原委:启堂前的一块湫地,本来种有竹子,竹子枯死,冯把它们全部斫去,又凿墙多作圆光,凿得墙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孔,于是偶一不慎,引火人内,直至不可救药。李日华出入过冯权奇家中,他说冯家住得实在是“溷亵狼藉”,楼上是十余箱佛经,楼下住着妻妾,火势一起,家人婢子窜作一团,以至烈焰腾空了这些人还傻愣着,好像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救火一说。

李日华说的“圆光”,应该就是奇门遁甲里的一种,

南华录

“圆光术”,类似风水、画像施法的看形术。楼上放佛经,楼下住妻妾,一大家子住得腌臜凌乱不说,还往不该凿洞的封火墙上乱凿洞,这把火还真烧得一点不怨。只是苦了李日华,春波旧第,连市嚷取税房,大小百余间,老父一生拮据积攒下的一整片产业瞬间被烧个滑塌精光,十多年里他都未能恢复元气,直到天启初年,那片房子才又重新盖上。@

李日华还记录了大火时至为奇怪的一件事,烟烧蓬勃中,众人但见空中如曳帛一般,数十片东西纷纷扬扬随风到处飞扬,三四天后,附近的农人,从朱家楼、石佛寺、章家桥等处,都说捡到了完好无损的佛经经卷。李日华在日记里说,一定是上天的护法诸神见冯权奇如此亵渎经卷,才施薄惩于他,人怎么能不敬鬼神呢!②

那幅典押在李日华处的《兰亭诗五首》则神奇地躲过一劫,用李日华的话来说真是神物呵护,独为灵光之存。以后的十数年间,这幅法书一直保管在李日华的清樾堂里。后

来,此卷仍然还给了冯权奇。说起这一节,李日华还兀自愤 49

愤不平,说是被冯权奇强夺而去。当时典资说好是六十两银子,冯权奇竟然只付给他两只冒牌的鼎。后来冯权奇把此帖高价转手给了吴中商贾,就再也没人见过它了"。唉,出了这个败家子,冯老先生地底下怕也睡不安稳了。

万历四十四年的大火

李日华在嘉兴一边悠闲度日、一边写作日记的八年中,比他年长十岁的董其昌除了在湖南督学任上有过短暂而不愉快的经历外,也正在松江府华亭家中过着同样的闲居生活。虽然两地之间一夜航船可到,但没有记载可以表明,这两个

古物的精灵

当世最负盛名的鉴赏家有过任何往来酬酢。应友人项于蕃之请,李日华曾为他画过一张扇面,1613年初,项于蕃拿着这把房子给李日华看时,上面已多了一段董其昌的跋语,在这段题跋中,董其昌把李日华称作当世士大夫习山水画的四大家之一,可见他并没有忽略这个住得离他不远的鉴赏家。

自视其高的李日华尽管一眼就看出,董其昌的这一褒扬很是有些言不由衷,客套的成分居多,自己也不是太乐意出现在这份所谓当世官员画家的名单上(名单上有些人他还懒得结交呢),但这一片语只字的评价毕竟来自极受当世鉴赏界看重、号称书画双绝的董其昌,也就不能泛泛处之了,他还是郑重其事记入了当天的日记。①

不相往来并不表示看不到对方的存在,大师之间的相互漠视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重视,在李日华的心目中,官场和艺坛双臻完美的董其昌可称是他那个时代文人理想生活的

一个完美样板。这话他不会当着董其昌的面去说,却时时拿

50 董垂范他的弟子和儿子。六十岁那年,不甘寂寞的李日华结

束隐居生活,赴京任尚宝司丞一职,他在写给弟子石梦飞的一封信中,督促弟子和唯一的儿子李肇亨不可过分沉迷于书画丹青,而应该把追求功名放在第一位,像当世名士董其昌那样,进取功名实利,入翰林,任皇长子讲官,退享博物清名,成为鉴赏法眼,这样的一生才称完美,要是一个人在仕途上一事无成,即使像当今的文嘉、陈道复成为大画家和鉴赏家,终究还是有缺憾的人生。②

作为紧逼吴门画派而出现的“华亭派”的领衔人物,董其昌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前面已有赵孟頫、文微明两位大师而有丝毫局促,从艺术史脉络来看,前面两根藤就好像为了结出他这颗瓜。时人评他的画,山水树石,烟云流润,论风流蕴藉可为本朝第一,而他的书法、尤其那一手生秀淡雅的小楷,连他自己也十分自负,人称融合了晋、唐、宋、元各家书风,枯湿浓淡,尽得其妙,看他的字仿佛看到云中的

南华录

龙蛇飞动在腕指间",以致他的书信或随意写下的便条,都会被人们像对待圣物一样去追捧,当然不是他的字里有多少神圣意味在,而是因为拿到市面上马上就能到手白花花的银子,家藏若干年则会有更大的升值潜力。

就是这样一个当世画坛第一人、古物鉴赏大师,却自称小时候的一手字烂得实在不行,以致十七岁那年去参加郡试,本可因文才出众名列第一,却因字太差,被主考官松江知府袁贞吉列为第二,而把字写得较好些的董其昌的一个堂侄董源拨为第一。董其昌说,正是这一挫折让他大受刺激,开始发愤临池学书。先临颜真卿的《多宝塔》,再改学虞世南,以为唐书不如晋魏,又学《黄庭经》《丙舍帖》等,三年下来,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连近代大家文徵明、祝允明也不放在眼里了。一直到他二十岁那年来到嘉兴,观看了项元汴家藏历代真迹,再于二十五岁在南京看到王羲之着名的《官奴帖》,才省悟到以前实在是狂妄得可笑,在写作《画禅室随笔》自述这段学艺经历时,他对项元汴表示了感谢,感慨说: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1574年,因为与项元汴的长子项德纯熟识之故,当时还是一个诸生的董其昌来到项家做一名塾师,给项元汴的几个孙子教授时文。项家不仅收藏甲于江南,而且一家人都是丹青爱好者,项元汴本人的竹、兰、石和小幅山水已然名声在外,三子项德新也是一位业余画家,董其昌的学生、项德新的儿子项圣谟(也有一说他是项德达的儿子)更是对绘画充满了巨大热情。项德新要儿子走科举之路,项圣谟只能在夜里篝灯习画。据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画笔挺立如柱,直上云汉,其中并有层级如梯,他登级而上,到达了笔之毫端,并鼓掌笑谈。这一梦境传达出了他对自己画艺的巨大自信。多年以后,已成为画坛巨擘的董其昌称赞他不愧是项元汴之孙,说他的山水已具“元人气韵”--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得的赞誉。

来到项家,有机会浏览了天籁阁藏历代名画,董其昌始

知“从前苦心,徒费岁月” (雷禅轩说》)。在于1635

年为项元法写下的一篇墓志铭中,时年八十一岁的董其昌回忆了与项家父子的这段交往,他说,因为与项德纯的朋友关系,项元汴对他也很是看顾,情份上几同师徒一般,项元汴经常与他说起先辈风流及书法绘品,上下千载,一一例举,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三十岁--这一年董其昌二十岁,项元汴五十岁--却趣味相投,都有相见恨晚之意。

前述《画禅室随笔》那则学艺笔记中,董其昌提到的二十五岁那年在南京看到的《官奴帖》,一名《玉润帖》②此帖为右军晚年名笔,字体大小一如《兰亭》,摹写在唐朝的冷金笺上,这种黄色的厚宣纸坚实挺刮,摸之索索有声。董其昌说自己不久前刚受过天籁阁藏品的洗礼,又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下看到这本《官奴帖》,此后,整整三年他都没有握笔,而是经常埋头想一些问题,待到想通了,自己的书艺已陡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董其昌日后追踪过《官奴帖》去向,此帖先是归于王世贞,但后来他向王世贞的儿子王士骐打听时,说是已经转赠东阁大学士许国了。许国,正是董其昌的座师,但在董其昌记述此帖经历时,这位大学士已去世多年了。

一直到1589年考中进士去北京翰林院任职前,董其昌都是嘉兴项家的常客。那时项元汴已入老境,几个子侄也已成年,项家人对他的看画要求总是尽量予以满足。就在这几年间,好学不倦的董已把天籁阁藏历代名画“索观殆尽”,被历代书家视为神物的王献之《洛神赋》唐人摹本,他就是在天籁阁读到并细加临摹。1582年,董其昌在项元汴处观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同年他还见到了天籁阁秘不示人的《女史箴图》),对之一直念念不忘。项元汴去世十二年后,万历三十年(1602)冬天,董其昌从项德明那里终于获赠此图。在这之前,项家后人向他求文、求画,求鉴赏古物,每次都有可观的字画馈赠。

南华录

董其昌任职翰林院编修并充任太子讲官的时间并不很长,这个政治嗅觉敏锐的艺术家一旦发现朝局有风吹草动的迹象,就以养病为由回到了松江老家,嗣后,吏部还数次提名他担任湖广提学副使、福建副使、河南参政等官职,但他都找借口没有上任。大约是在京城的时候,董其昌就开始发力梳理早期画史,并推崇“南宗”为文人画的正宗,退隐江南后,带着这些艺术史的新问题他又一次次地和朋友陈继儒等人一起造访嘉兴。年轻时初入项家,他不过是一个与主人交情深厚的塾师,此时赋闲京官加书画名家的双重身份,已使他的社会地位迥异往昔。而到了晚年,随着其名望上升到海内罕匹的地步,他权威性的到访已成为嘉禾城的公共文化事件,让鉴赏界人士奔走相告。项元汴的侄孙项鼎铉的《呼桓日记》记载了董其昌到嘉兴的多次到访,每一次聚会,嘉兴周边的画家、鉴赏家以及项家后人都悉数到场,但奇怪的是,此时还赋闲在家的李日华,住在距项家不过数里的甪

里,却一次也没有参与过接待董其昌的这类活动。 53

董其昌到嘉兴声势最广的一次是在1612年初夏,据主人项鼎铉日记中记载,这一天下着大雨,但丝毫没有妨碍接到通知的姚叔祥、郁伯承等地方名流准时到来,项家出面接待的还有项鼎铉的堂弟项于蕃等人。董其昌这次主要是来看王羲之、王荟、王献之共撰的《万岁通天帖》唐摹本,还有米芾的法书《云山卷》。董其昌看了王氏法书唐摹本,满怀欣喜地说“云花满眼,奕奕生动”,许为项氏旧藏中的顶级之宝。几乎是在意料之中,李日华这次又没到场。《味水轩日记》中所载当天内容与此浑不相关;

上晡时雨,有札山看火鸟,非时而鸣。"

同一片天空,同样的雨,竟然是跑到山中听鸟鸣去了。而观日记中他这一年的行迹,一直是与项家子弟保持着密切

古物的精灵

走动的,董到嘉兴前半个月,李日华带着自己日记中抄录的一条在项用铉家谈文论艺坐了大半天,之前四天,他又为项用铉画了两张扇面,而在董离开项家后不久,项鼎铉又派人拿着《群玉堂帖》跑到李家去求鉴定,不久后,项用铉还把家藏的《宋人名画册》四十二幅借给他观赏。是什么让这两个当世鉴赏大家错肩而过,是李日华自恃身价,还是董其昌怕后者的到来平分秋光?董其昌的忠实拥登者陈继儒在一简拍马屁的寿文中说董有“三无”:“笔下无疑,眼中无翳,胸中无一点杀机”,又说他是个性情平易、精通禅理的明白人,看来所谓名士风度者,名头大,脾气更大。

无名者汲汲于名,盛名者为名所累,当李日华准备结束二十年的闲居生涯前往京城任职的万历四十四年即1616年春天,名满天下的董其昌却在华亭几乎遭受一场没顶之灾。这年三月的一天,上万名愤怒的乡人围住董家宅院放了一把火,不仅董家院内的朱槛曲栏、楼阁亭台一夜之间化为瓦砾,戏鸿堂里董其昌大半辈子辛苦搜罗的法书名帖、宋元刻本、包括他自己创作的历年精品,也都灰飞烟灭。

这一在当时就被称作“民抄董宦”的群体性事件,其引子可追踪到一个叫钱二的说书人身上。据当时流传甚广的出于一个野史作家的《民抄董宦事实》和另一则民间唱本《黑白传》称,惯于道貌岸然的董一直有着旺盛的性欲,六十多岁了还酷好房中之术,前一年(1615)秋天,董其昌看中了诸生陆兆芳家一个叫绿英的使女,于是他儿子董祖常便派家人陈明带人强抢绿英,准备给老子做妾,陆兆芳不允,董的儿子和家奴便把陆家给砸了。说书人钱二所唱的曲本《黑白传》(董其目号“思白”,暗示与之有关),正是由这一令人切齿的事件改编而成,董家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恶行,很快就在吴中一带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南方诸省。

在董其昌看来,说书艺人钱二传唱此曲是对他的体面和威严的有意挑衅,一纸诉状告到官府。官府拘去了钱二,没经什么审讯,钱二就招认说,他传唱的曲本出自华亭城里一个叫范昶的秀才手笔。董闻言大惊,这个叫范昶的嫌疑犯说来还是他的姻亲呐。在董家私宅,董逼着他的这位姻亲与说书艺人钱二进行了一次当面对质。钱二一口咬定范昶就是《黑白传》的原作者,而范昶竭力辩白这事不是他干的,还情愿一起去城隍庙指天赌咒。不知是城隍庙的神灵显灵还是范昶真做了此事心虚后怕,他回去后不久就暴病而亡。于是,苦主八十三岁的老母带着儿媳龚氏、孙媳董氏及一干女仆穿着孝服到董家论理。谁知还未进董府大门,就被一伙豪仆围住,将轿子打毁,人被扯进董宅堂屋,关起门来将几个妇女摁倒,谩骂侮辱,剥去

衣裤毒打猥亵,事毕又涂上满脸泥巴,拉到附近坐化庵中示众。范家儿子范启宋哪咽得下这口气,一纸“剥襌捣阴”的讼状将董家告到官府。

这一下董家犯了众怒,从三月初十日开始,一份出于无名氏之手的讨董檄文遍贴城中各处,檄文以一种激愤的语调对董其昌进行了道德谴责,认为像董这样淫奢豪横的人渣已不配留在这个世界,号召四乡之民在十日之内捣毁董宅。文章做得风生水起,又有着极强的鼓动性,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人心谁无公愤?凡我同类,勿作旁观,当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讨,以快人心。当问其字非颠米,画非痴黄,文章非司马宗门,翰非欧阳班辈,何得侥小人之幸,以滥门名……若再容留,决非世界,公移一到,众鼓齐鸣,期于十日之中,定举四凶之讨。谨檄。”

《民抄董宦事实》的无名氏作者明显站在董家对立面,这个神秘人物(很有可能他是这一事件的策划和组织者)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笔调写道,到了这个时候,要是董其昌稍有点自知之明,闭门悔祸,那么事情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董氏似乎太过于相信自家的能量了,四处活动,急于要摆平范氏一家,以至愤怒的潮水把他们彻底给淹灭了:

斯时董宦少知悔祸,出罪己之言,犹可及止,反去告状学院,告状抚台,要摆布范氏一门,至此无不怒发上指,激动合郡不平之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儿童妇女竞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之谣。至于刊刻大书“兽宦董其昌”“枭孽董祖常”等揭纸,沿街塞路,以致徽州、湖广、川陕山西等处客商,亦共有冤揭粘贴,娼妓龟子游船等项,亦各有报纸相传,真正怨声载道,穷天罄地矣。

果然就像檄文中约定的那样,到了十五日行香之期,黑

压压的人群围住董家宅院吵吵嚷嚷,看声势不下上万之众。他们大多是本县民众。也有一些是专程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的金山、青浦、上海赶来。他们先拆毁了河对岸董家下人陈明十来间装修精美的房子。到傍晚时分,随着一个指令从人群中隐秘的一处角落发出,愤怒的人群开始向院内冲击。董家仓促雇来的十余个看院的。开始还想动手阻拦,很快就被如潮般涌来的人流吞噬了。董其昌的两个堂兄弟董乾庵和董广大拿了一叠“辩冤”的帖子在人群中散发,也被如雨的拳头、扇柄和棍棒打回了门内。董家下人紧闭院门,站在墙上向外泼酒粪溺之类的脏东西,想驱散人群,但这只能逗引起更大的愤怒。有人爬到董家屋上,揭下砖瓦向里投掷,还有人准备动手点火烧房,但不巧这时下起了一阵雨,于是墙外暂停了行动。

董家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骚乱进一步升级,越聚越多的民众骂声如沸,董家宅院如同怒涛中的孤岛随时都可能沉灭。僵持到天色初暗,火终于烧了起来。在场的目击者看到,有两个身手像猴子一样灵巧的街头少年爬到屋顶,用两卷油芦席点着了门面房,开始火势还不大,西北风一吹,火苗一蔓延到茶厅就突然大了起来,不一会,整个董家院都在火海之中了。火趁风威,回环缭绕,空气中不时响起家什器具被烧裂的噼剥声,有人奔跑,有人呐喊,有人把台桌厨椅扔进火堆助燃火势,也有人趁乱冲进幽房密室抢劫金银器物。人人脸上都跃动着梦幻般的火光和施暴的快意。火越烧越大,东边的杨姓和唐姓人家,西边的王姓人家,见到火苗蔓延过

来,在屋沿边挂出灯笼,高声呼喊这里是某某宅房,这里是某某姓屋,于是众人又忙不迭地跑去帮助灭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董家数百间画栋雕梁、园亭台榭,私家花园里的朱栏曲槛、各种名贵花木、湖石,全都化为了尚在丝丝冒烟的灰烬,董其昌多年搜集的珍奇货玩、古今字画,也都不知落到了何人手中。

同时遭殃的还有董其昌的儿子董祖源家。董祖源的妻子是前阁相徐阶的玄孙女,申时行的外甥女,嫁到董家时陪嫁极丰,董祖源的新宅一字儿排开二百余间,高屋入云,富丽堂皇得如同皇宫一般,当初造屋时,董祖源强拆了许多民房,把宅基地圈为己有,早就积怨于街坊,此时也被趁乱烧毁。董氏的另一个儿子董祖和,因为平时略知收敛,民怨不大,只有他家没有受到冲击。

骚乱持续了整整一周,十九日,在别有用心者指挥下,民众冲向城中一个叫白龙潭的幽静地方,焚毁了董其昌的另一处专用于读书、作画的居处。他们把董其昌手书“抱珠阁”三字匾额打烂了丢在河里,一边大喊;“董其昌直沉水底啦!”城中坐化庵的大雄宝殿是董氏手书,他们看到后纷纷拿砖块去砸,慌得和尚们自己爬上

去拆了下来。众人拿刀砍,拿铲削,把这块匾捣了个稀巴烂,说这叫“碎杀董其昌”。最冤的是一个穿月白绸衣的读书人模羊的中年人,只因为他拿着一把折扇遮挡阳光时,被众人看出这扇面是董其昌题写,就被当场收缴撕破,这人还想理论,被四五十人围住痛打,把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扯破了。

1616年春天的这把大火,把董其昌毕生收藏烧个精光,更把他苦心构筑的道德形象烧得荡然无存,人们提起他,已不是那个潇洒儒雅的赋闲京官和笔墨为当世所重的书画大家而是一个逞威作福、人品猥琐的豪强,一个以丹青薄技暴享大名的势利小人。这种名誉上的巨大落差,真比烧去他的几百间华屋、数千件古物的打击还要来得巨大,来得痛心。此后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六十二岁的董其昌在一种凄惶恐惧的心情笼罩下过着一种近似于半流亡的生活。栖身的屋子没有了,他只好住在一条木船上,随水东西,今天去某个同年家叨扰,明天再登哪个故旧或弟子之门,苏州、镇江、丹阳、吴兴,都留下过

57

他寄食的踪迹。泼墨、题跋的雅兴是没有了,偶尔作画也是寄人檐下过意不去了还个人情,这大半年里,他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是努力洗涮去这一事件给自己声名带来的污痕。

他坚持认为,这场骚乱的性质,并非别有用心的无名氏在揭帖中所说的“民抄”,而是“士抄”。前者开罪乡里、结怨于民,几乎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想要翻身都没有机会,董其昌就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而后者,不过是一些嫉妒他的财富与声名又不得志的士人,个别仇家唆使不明真相的百姓前来鼓噪寻衅,两者可谓有云泥之别。还原事情的始末,穷究每一个细节,这件针对自己的事肯定是蓄谋已久的,他甚至相信,整件事的背后站着一个跟他过不去的权势家族,目的就是要让他身败名裂。数年前他在湖广学政任上时,因没有答应请托,被某个权势人物嗾使数百学生捣毁公署,这两件事情的性质、方式实在太接近了,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呢?"疑点确实太多了。如果官方确有为自

古物的精灵

己洗涮耻辱的诚意,那么这些疑点是必须予以重视的。他已经失掉了财富、字画、古物,他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清誉也搭进去。要真是这样的话,大火背后那些明谋家们真要把下巴也给笑掉了。

从事后的处理结果看,虽然负责全省学政的学台与地方官员有过激烈争论。但最后官方还是基本采信了董其昌的意见。负责调查此事的地方官如是向朝廷电报:“因传奇小说与生员范启宋父子争怨,各抱不平,遂开衅端。二姓越数百里赴职投状,而事外之人,辄从中鼓煽,构此奇变,狂生发难,恶少横起,董氏主仆之住房,一夕成烬。”都察院右金都御史王以宁遍访乡绅孝廉及诸父老,得出的结论是幕后指使确有其人,严令松江府学严惩肇事的生员,以正纲纪。王以宁在答复松江士大夫二十八人、孝廉五十一人公开信时说,自己与董其昌没有任何私交,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申明朝廷三尺之法,杜绝东南士人带头骚乱的不良风气。在王以宁这样的在任大员的有力支持下,此案拖了半年后由苏州、常州、镇江三府会审,结论是“诸生一时过信启宋之词,以耳伺耳,以目伺目,忿激成仇,扬袂而起,五学若狂,秽词加遗,骋一时之意气,忘当机之隐祸,宜其有今日耳”。最后作出的判决如下:除将直接参加烧抢董家的一干流氓王升、董元、金留、曹辰等定为死罪论斩外,松江府华亭县儒学生员有五人受到杖惩并革去功名,另有五人受杖惩并降级。三人单受杖惩。范启宋父死非命,门庭被辱,与被告家人情俱可原,不予处分。董的家人陈明尽管被乱民烧光了房屋,官府仍然对其“随行拘责监候”,董其昌本人对家奴的恶行因不知情,免于追究。

无名氏的《民抄董宦事实》记录下了这份受到惩处的生员名单:

郁伯绅,翁元升,张复本,姚瑞徵,沈国光,李澹,李扬誉,陆石麟,冯大辰,姚麟祚,马或,丁宣,方小-……

董其昌与他家乡的读书人的梁子是结下了。对这样的判决结果他当然是不满意的,但也只能故作高姿态,要求当局“宽待生民”。一个叫杨鹤的御史事后忧心忡忡地评论说:董氏在乡里即使有什么不法,也应该按照法律程序来解决才对,怎么会闹到举家百口差点儿全都一把火给烧死?今三吴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恐怕东南之变,将在旦夕。

当董其昌在1616年春天被一把火烧得焦头烂额之际,相去华亭不远的嘉兴,李日华却“终日在花香鸟语间”,依然过着他读书、赏画的闲散生活。三月十三日是他五十初度,熟知他性情的儿子肇亨早早就给他备下了一只酒舫,这一天他和一

干旧友就在船上饮酒,船过一株海棠树下,虽有落红拥树,而枝头茵红不减。再有刚上市的新茶要烹,朋友带来的杨铁崖的手书、沈石田的山水长卷要品鉴,实在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百余里之外的一把大火,烧掉了一位大师的居所,此人此刻正被仇恨的火苗烧灼着惶惶如丧家之犬。而他依旧好整以暇地在这月中旬出门进行了两次短途旅行。先是十七日在朋友陷同下去苏州,在热闹的阊门一带登岸后,访友、焙茶、赏画,购买瓷器和小件家俱若干,勾连四日后回家,用带来的上好泉水泡新茗,似乎旅途的疲劳也烟消云散了。归家次日,好友徐润卿来访,一起赏看王复元的一卷诗稿,似乎也没说起华亭那边的事,

他自己说,上了年纪后眼睛不太好使了,听从医嘱,不能饮酒,不能看书,也不见客,日子寡淡得很,只好在细雨的午后一个人坐在美葫轩里,听外面的春鸟千啭百弄,要么就让儿子把家藏的一把宋琴取出来,放在书案上自娱一番。但到了月底,眼疾稍有好转,他就坐自家的“雪舫”往杭州跑了。这次在杭州足足逗留了二十余日,到下月二十三日才回,见的基本上是同年、故旧、僧人,住的还是以前到杭州必到的昭庆寺,而且还是同一间客房,云山房。他事无巨细地记下了在净慈寺与主持僧人一起以茭笋佐饮剧谈山中往事的经过,记下了冒雨前去拜访当年开封府同仁(现已是省级高官)的经过,甚至买到一缶龙井茶、两缶天目山精茶的流水帐也记了下来,但对近日江南士林盛传的董家被烧一事依然不置一言,就好像这一轰传江南的事件,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味水轩日记》里的万历四十四年,看不到松江府华亭县,看不到董其昌,李日华刻意的沉默显得意味深长。

烬余录

上述这些,都已经是项无汴死后二十六年的事了。二十六年,生生死死,方生方死,从万历十八年到万历四十四年,会有多少事发生啊,后人回望万历年,江南董家院里的那把火绝对不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之所以时常会提起它,也只是因为那把火不仅让一代书画名家董玄宰斯文扫地,更把一个时代的华美外衣剥落殆尽,露出了粗糙的里子。

在项元汴生命的晚年,曾让他顾盼自喜的风流大雅已日渐沦落,现出凋敝之相。六十岁后,项家已很少再有豪侈宴客、夜夜笙歌的场面,不知是项元汴精力不济还是他的经济已不似先前阔绰。在一幅旧画的跋语中,寥寥数字“受制暴党”“杜门避难”,隐隐透露出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遭遇了什么外来的变故。项元汴不像冯梦桢、李日华有写日记的癖好,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随季候变化的心情,后人看去都一览无余,从他写下的“汴以不才,困处丘隅,踌躇世故,凄恻家艰”等零星数语去猜测,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家变,很大可能是给六个儿子析产发生争执,再有豪强大户插手,以致项元汴焦头烂额,无以应对。1

1589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项元汴宴请了由冯梦桢陪同前来嘉兴的着名戏曲家屠隆(冯和屠是万历五年的同年),陪同的还有当年因抗疏张居正夺情遭受过廷杖的沈思孝等人。这是见诸记录的项元汴主持的最后一次夜宴。因来客在江南

60 文艺圈里的声望,这夜的筵席或许还称得上豪华,宴毕,项

元汴还出示了自己的得意收藏、褚遂良手摹的《兰亭序》和米芾的真迹。作为答谢,首次造访项家的屠隆也留下了一首小诗,但从“器多三代司空赏,文有千秋班马存”这些应酬性的句子来看,这至多只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就在这次夜宴后的次年冬天,一代收藏大家项元汴在家中去世,由于记载阙如,我们只知道他是在“家衅陡作”的困顿和失意中去世的,至于这位大收藏家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不为人所知。

项元汴一手打造的艺术王国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土崩瓦解。1645年8月6日(闰六月二十六日)清晨,清豫亲王多铎派遣贝勒博洛的一支军队爬上了嘉兴城墙,短暂抵抗后,知府钟鼎臣、协助守城的南明吏部尚书徐石麒等人自杀,大批军民出东门逃往平湖方向。随后清军展开了疯狂的屠城,从城西三塔到城东甪里街,一路尸积里巷,血满沟渠,留在城

南华录

中未及逃出的,有的窜入寺院削发为僧,有的躲入官府大牢自称囚犯,大兵过后,城中生还者不足三百人,更有大批年轻妇女被清军掳掠而去。①

项元汴的孙子项嘉谟城破时率二子及妻妾投天星湖自杀。项嘉谟以前的邻居、诗人朱彝尊在得知他慷慨赴死后表示了发乎内心的尊敬。朱彝尊先前对这个落魄潦倒的世家后裔印象不太好,曾讲过一个笑话说,向彤(项嘉谟的字)为人傥荡不羁,中年时家道中落,有一年禾城闹饥荒,他家也断了粮,向彤的父亲送给他五斗米救急,向彤的侍妾知道他没好菜吃不下饭,就拿其中两升米换了鱼干佐饭,向彤大怒,骂道,干鱼岂可下箸耶!他的妾不得已,只好再拿三升米去市上换来一只鸡,向彤才答应吃饭。朱彝尊从自家妻子那里听来这个故事,当时还作为闲谈笑资,没想到大变之际,一个“裙履子弟、栗果少年”竟也能视死如归,朱彝尊感慨之余,特意在《明诗综》里保留下了这个细节。

嘉谟的一位堂兄项圣谟@,数月前南京陷落时已带着老 61

母妻子躲到嘉善乡下,侥幸逃得一命。据说圣谟在乡下时画了一幅《秋山红叶图》,图中大片秋林丛立,树叶红黄黑白相间,斑斑点点,如泪如血。另一幅《大树风号图》,图中画一巨树,却无一叶,在风中号哭,树下一老者曳杖于山坡上,回望青山,无限惆怅。

据府志记载,早年有志画道、并得董其昌亲手指点的项圣谟到晚年陷入赤贫之境,靠贩制伪画为生。

多年以后,项圣谟在《三招隐图》的题跋里如是回忆1645年那个苦涩的夏天;

明年(1645年)夏,自江以南,兵民溃散,戎马交驰。于闰六月廿有六日,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

古物的精灵

在这场浩劫中,项元汴死后分给六大房的累世珍藏,据说被一个叫汪六水的千夫长掠去,从此散落人间。到1652年端午,着名鉴赏家吴其贞来到嘉兴,从在世的项氏后人手中看到仅存的黄公望《水阁图》时,项氏六大房物已然散得差不多了。

尽管项氏那庞大的、几乎囊括了一整部中国书法史和绘画史的藏品再也无法归拢,几百年间却从未淡出人们的记忆。一个多世纪后,项氏天籁阁旧藏的米芾、吴镇、徐贲、唐寅等画卷成为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的禁宫藏品。这个对奢靡的江南文化倾慕不已的清朝皇帝不仅把自己在承德避暑山庄敕建的藏书楼命名为“天籁书屋”, 还在1784年南巡至嘉兴时特意造访天籁阁遗迹,写了数首诗怀念死去近两百年的南方文人项子京,其一《天籁阁》有云:里文人数子京,阁收遗迹欲充槛;云烟散似飘天籁,明史怜他独挂名 。博雅好古的皇帝在诗后还附了一段按语:

甲辰南巡过嘉兴,惜其阁与名迹均无存者,有烟云 项圣

散似飘天籁之句,至其印记不知何时收入内府,又幸其不落入贾人手,藉假乱真耳。

项元汴把玩书画的大理石画桌,后以四十两银子归于苏州收藏家陆西屏,陆死后,图籍星散,大约1817年前后,这张石桌成为了专藏宋版书籍的清代大藏家黄丕烈“士礼居”的藏物,据说当时还光泽可鉴。黄丕烈说,当年项元汴在世时,不知有多少价值数十万金的书画古物在此桌上展览,此石案上有无数古人精神所寄,此石已然有灵,“今而后当谨护持之,勿轻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灵乎!"

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位住在嘉兴新篁镇的金石学家兼鉴赏家张廷济,得到了天籁阁的另一件旧物,是出自嘉靖

年间巧匠阎望云之手的一张几案。有感于这些似有精灵佑护的古物在一代代主人去世后还随世浮沉,似在述说着前世的繁华旧梦,张廷济如是感慨:回思天籁,劫灰浩茫,何木之寿,岿然灵光?

1938年4月,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新篁镇时,这张几案和张廷济收藏的鼎彝、碑版及历代书画一起在大火中焚毁了。

素心难问

结束本文的是一个叫薛素素的女子,她曾是熟谙江南鉴藏界掌故、《万历野获编》一书的作者沈德符的侍妾。

这女子小字润娘,系隆、万年间名动一时的江南名伎,

不仅容颜如花,且能书善画,一手兰竹更是清逸可人。此女 63

还有另一喜好,着男装,骑大马,像个女侠一般呼啸来去,据说她还有一手驰马挟弹的绝技,能以两弹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又置弹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后,右手从背上反引其弓以击地下之弹,没有一次失手过。钱谦益说她年少时在北方,经常与一大帮富家子弟玩在一起,鲜衣怒马,纷拥出城,成为当地一景。当时有浮薄少年作《观素素挟弹歌》唱:“微缠红袖袒半韝,侧度云鬟掩双臂”,那真叫一个香艳。连女人们都喜欢颇有侠气的女伎,一个叫徐媛的闺阁诗人就写诗对她的才貌表示钦慕,夸她“一束蛮腰舞掌轻”,“花神使骨气纵横”。

薛素素与江苏金坛一个叫于褒甫的有过婚约,结识沈德符后,可能是被后者的才华吸引,甘愿以侍妾事之。得知消息,痛恨沈德符夺人之爱的于褒甫寄来了三首格律整饬、哀不自胜的诗歌,谴责薛美女的薄情。一本叫《云自在龛随

古物的精灵

笔》的笔记还记载了沈、薛合欢之夕出席的嘉宾名单,全都是当时艺术圈大腕级的人物,还有诗人姚叔祥有诗纪之,“管领烟花只此身,尊前惊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当意,勿谢千金便许人。含泪且成名媛别,离肠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叶,妒杀侬家并蒂春”。沈、薛共同生活期间,薛素素的绘画有了很大长进,人称“姿度妍雅”的薛素素,作起画来“下笔如扫,各具意态”。刚归于沈德符时画的一幅《吹箫仕女图》(今藏南京博物院)是她从良后唯一留存的画作,据说画中央吹箫的女子就是她自己的写真。画中曲栏围绕的花园里,一线条曼妙的女子正吹箫自娱,其前有双钩水仙点缀,其后有湖石劲竹相伴,画风工整细密,笔墨清雅,全无早期横涂竖抹三二笔的写意画风,表明沈德符带给她的不光是优裕的生活环境,还有从容恬淡的一份良家女子心情。此画右上题“玉箫堪弄处,人在凤凰楼。薛氏素君戏笔”,钤白文印“沈薛氏”,这沈字,当指沈德符无疑。

64 1612年秋天,李日华的弟子石梦飞给他的老师带来了

薛素素手绣的一幅观音像和一卷《般若心经》,一向眼高于顶的李日华评为“精妙之极”,还说那字虽然小如谷菽,却已得着了赵子昂笔法。他感慨说,世人只知道这个女子只会挟弹驰骑,或者涂抹几笔写意兰竹,哪知道才情竟是如此郁勃,真是万万不可小瞧了她。①

像薛素素这样自负才华与容貌的年轻女子,总是很容易成为文坛大佬们竟相追逐的猎物,被沈德符毫不客气地揭露造假古董骗钱的王樨登就是其中一个无耻的垂涎者。此人六岁会写擘窠大字,十岁能诗,说来当年也是一个才子,但才子老去例成流氓--想想看,他竟然比沈德符老四十岁

还不止!--此人竟然越老越风流,与女诗人马湘兰、前名

伎薛素素等过从甚密,且大献殷勤。他曾送过薛素素、马湘

兰每人一方端砚,送给薛素素的那方,据说就是着名的“脂砚”。

南华录

此砚系万历元年苏州名匠吴万有所造,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小可盈握,砚质细密,砚身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砚周边镌有柳枝,这么小巧的玩意儿,简直不是用来磨墨,而是女儿家调胭脂用的了。砚背还有王老诗人自题行草五律一首,“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落款“素卿脂砚”,暗示素素小字润娘。包装此砚的珊瑚红漆盒也制作考究,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帏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看落款竟出自名画家仇十洲之女仇珠之手!考虑到王樨登的作伪专家身份,薛素素的那张小像极有可能不是出自仇英之女仇珠,而是王捉刀自为,但面对这样一份精心设计的礼物,哪个女人还会去计较真伪呢?对薛素素这样渴望留名、不甘寂寞的漂亮女人来说,这样的礼物可真是毒药。那老家伙,懂女人啊!

1716年,一个叫余之儒的广东人打听到时任江宁织造的皇帝红人曹寅有收藏古董的嗜好,为了求官,此人从薛素素后人手中以三间瓦房的代价,买下这方脂砚送给曹寅。曹寅失势被抄,脂砚由曹寅之孙曹天佑秘藏。据说曹雪芹写作《石头记》,曹天佑曾以“脂砚斋”之名点评。

曹家彻底败落后,此砚由北京一家名“燕轩斋”的当铺流进了性喜收藏的满洲正白旗人端方手里。宣统三年,端方在真隶总督任上调任川汉粤汉铁路大臣,携带脂砚及《红楼梦》刻本入蜀,当他率湖北新军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及三十二标一部行于绵阳时,和兄弟端锦一起为军官刘怡凤所擒杀。据说端方临死前大喊他本系汉人,祖先姓陶,但还是被愤怒的士兵们砍下头颅,装在一只装洋油的铁盒里游街示众。端方死后,此砚辗转流落到四川藏砚家方氏之手,此后一度销声匿迹。1953年,一个叫黄笑芸的金石学家在重庆一家旧货摊上,再次发现此砚,按旧货摊老板出价,花二十五元钱买下,由好友戴吉亮带至北京请时任吉林省博物

馆馆长的张伯驹先生鉴定。张考证此砚确系薛素素旧物,以一千二百元(一说八百元)的高价买下,收藏于自己供职的博物馆。此砚在“文革”期间由外地展出返京时,神秘失窃,至今不知落在何处。

沈德符不是薛素素的最后归宿,有关脂砚主人薛素素的下落,一本清康熙年间的女性诗歌选本《众香词》说她离开沈家后流落到了荒蛮的四川大山里",有“通博”之称的版本目录学家缪荃荪在《藕香簃别钞》里则说她老大嫁作了商人妇,钱谦益则说她中年后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嫁过多人都没有善始善终,最后,年老色衰的薛素素归于一个南方富商,“为房老以死”。所谓房老,即指妾之年长色衰者。

这个女人曾在她喜欢的兰竹图上这样写道,“坐窗一日几回看”,于今美人尘土,却不知她当时看的是闺中闲情,还是浮世的伤怀?又半个世纪过去了,脂砚斋到底是谁?残存的旧脂又在何处?秘密从来说不尽,唯有素心难问。

66

附记

1975年春",在嘉兴市西南十八公里原称“项坟”的地方(原注:现属洪合公社良三大队),发现一座明代墓葬。我馆及时进行了现场调查…………“项坟”明墓,墓向朝南,其东、西、南、北是竹园高地。墓为砖砌,砖长50、宽40、厚7厘米。墓内用砖隔成三室,中、右两室已被破坏。现存左室,从残留痕迹看,室内又用砖隔成并列的三个棺厢,厢内各置套棺一具。三棺棺外从右到左有墨写“大房”、“二房”、“三房”字样。棺木保存尚好,棺内各有女尸一具。墓底铺长80、宽

南华录

65和厚10厘米的大方砖。左室顶用一块大石板覆盖。随葬器物主要出土于右棺(大房)内,中棺(二房)无器物随葬,左棺(三房)仅随葬白布数匹。墓内出土器物保存好的共三十一件……据嘉兴地方文献记载,明代着名的收藏家、书画家“项元汴之墓,在陡门桥南寒字圩”。按记载地点,此墓位置相符。以前被盗男尸,可能为项元汴本人。据棺内出土拓片载“万历二十七年七月中元东海项穆赞”,此墓应是嘉兴项家之墓。项穆是项元汴之子。墓内三具女尸可能是项元汴的三个妻室。从出土金刚经拓片盖在右棺(大房)的棺盖分析,棺内女尸可能是项穆之母。从出土器物来看,项穆之母比较富裕……二房、三房随葬物不多,是因为当时项家已衰败,这与文献记载也基本相符……

--原载《文物》1982年8期,陆耀华《浙江嘉兴明项氏墓》


2022-12-08 18: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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