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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鱼知小

在雨夜阅读明清的线装书，红色的眉批，赤色的勾画，隐约散发出江南芦苇和水草气息的纸张,穿长袖衣装的读书人往往被这笔墨的芬芳和莲叶的清香迷醉。那纸张是经过雨水和皂角、香料浸渍过的,装订的纸线都清秀婉媚，刀痕玲珑，在红烛青灯下,读书人就是这样读完线装书的。

线装书里藏着许多小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可以用来迷惑我们可爱的长袖秀才。读书人的魂魄常常会被竹篮、野兔、酒肆以及下棋的闲人带走。脂粉女子、说书艺人、青衣和花旦，他

们隐居在明清的线装书里，听着夜雨敲窗，酒

巷闹市里三教九流的吆喝,村夫野老、贩夫走

卒的啰嗦。这些书生像戏院里的青衣小生，红

脸黑脸,涂抹着浓浓的脂粉,对着镜子梳理,在赴京赶考的路上折几枝花,写几首词,对着剧本唱几声才子佳人。

我们都是读线装书的秀才，在城市的夜晚想象杏色柳红,春风十里,长安花好。我们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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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书的世界里寻寻觅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却并不认得对方。挟着古旧版本的线装书,紫色的、黛蓝的、粉红的、朱砂色的书页,上面绣着画着描着刻着不同的柳叶、山石、流水、桃花。

线装书是神秘的、隐喻的、暗示的、委婉的、忧愁的,密密麻麻,粗粗细细。它的版式是秀才们最宠爱的。古书的版式,北宋和南宋前期刻本基本上是白口,南宋后期出现黑口，元末至明弘治年间通行粗黑口。明正德、嘉靖年间又出现白口书，之后一直到清代,黑、白两种书口同时流行。秀才们分辨黑白,做文章,谈家规，明人事,在明清的线装书里,你会发现柴米夫妻的感人故事,有隐士野老的造化无形，衙门巷里的流水簿子,药房茶肆的红竹算盘,它们铮铮地响,滴滴地转,哗哗地流泪,你看了会笑,会怒,会酸,会乐。

疏雨轻轻地滴在帽檐下，你就是那个线装书里的才子。我送

你一尺蜀绣,蜀绣上的画面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京城地图。明清的北京城，“当当当”几声锣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城隍庙、护城河、万福寺、昆山腔，写在纸张上的娟秀字迹真像是鱼儿吐的泡泡，记载的却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

汉朝的竹简,宋朝的烟雨，读者秀才们的眉批颜色均匀、色泽红亮，既有七十二条大街、三十六条古巷的老气，也有明朝青州府南关马家疃这样怪癖拗口的地方的野逸。深檐板门的明清式建筑书房里住的就是这些写方块字、读线装书的可爱的秀才。虽然不可能去读孔壁藏书、居延汉简、云梦秦简、长沙马王堆汉简及走马楼吴简，但他们是懂得下棋和逗弄鹦鹉八哥的，有一种乐陶陶的性子,玩就玩得过瘾,走马楼台,逞弄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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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杜堇 古贤诗意图

司马迁《史记》里的那条书虫，雅致的读法就是“鱼”。才子们

研究古人对于节气说创出的那些春分、谷雨、夏至、立秋、白露、

谚语，写八股文,玩琉璃球,比蟋蟀，赛酒量。就像这“鱼”一样知

趣,懂得满足,与世无争的样子。文章酸点无妨，笔墨淡点有味，

鲜鱼口、菜市口、煤市口、粮食店,总有他们找乐子的圈子。才子

们像裁缝一样，搬着旧书，念叨着，缝缝补补的日子却也使他们更懂得书里的乾坤。

从字典里寻找鱼的各种写法，篆书、行楷、狂草。古旧的书籍里书鱼们贪婪的笑意与醉态、憨相，它们在小溪和泥水里舞蹈，大海只是虚无，这些汉字里的虚空、浩渺的时空限制着鱼儿的身体、意识、筋脉、神经。把书鱼紧紧包裹在线装书、酒壶、盅盏、香囊、剑鞘、空城里。

竹简约起源于西周后期，一直沿用到公元4世纪。竹简除以竹制成外，也有用木者称木简。书鱼隐藏在竹简和楠木里，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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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凤凰栖居梧桐树里。凤凰，孔雀,还是才子佳人，苦恨和爱惜的样子都藏在竹简里。两只鱼儿就这样相濡以沫，互相取暖

在古代的帛书上，爱情的故事依然存在。帛书是略晚于竹简的一种书籍形式，它是将文字书写于丝织品上，其装帧形制是缝边后成卷存放。帛书上的战争、祭祀、贸易、利益、君臣、夫妻、仕途记载都是弥足珍贵的。一只锦衣玉食的书鱼，拔剑四顾的茫然,心猿意马的惆怅。

寸心凭燕足，尺素在鱼肠。栖居在佛经里的鱼，灯花里的鱼，面对的是线装书的世界里光滑的四壁，漏雨的茅庐，寒碜的衣襟,酸腐的感遇。

一册线装书,一个糊涂仙，绿肥红瘦,何必挑挑拣拣，摸摸索

索,颠颠倒倒。穿上你的长袖衣,温好你的梅花茶,读来就是。

有了纸以后,人们为了防止虫对书的咬噬,常在书里放“芸

香”,后人便用“芸帙”、“芸编”、“芸签”等代称书籍。线装书是有

这种脂粉香的,沉香浸渍着汉字笔画,甚至每一个复元音、每一

个标点。书鱼在这里往返来去，杏然天地之间，春风满面,人生得

意。帝王的批注,将相的朱印,王侯的评点,墨水和脂粉都涂抹在

书鱼的心上，穿林过水,腾云越山,这些线装书里的鱼儿像竹子一样虚心、勤恳、虔诚，有慧根。

天地之大,人心之小,读线装书须得穿长袖衣服，喝清淡茶，写秀气的情书,糟糕的小楷。既要懂得英雄儿女、江湖好汉、绿林英雄，又要懂得相夫教子的款款深情。

阅读古籍,常翻线装书、锦罗画,你也能找到宫廷印刷的《耕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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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图》、《南巡图》。画儿刻印十分精良，其装帧采用经折装，所不同的是开本约一尺见方，封皮用厚纸板裱以黄绫。鱼儿睡在线装书里,锦罗段，玉玲衣,狐裘装,御寒袈,寒暑易解,温饱十足，年复一年地阅读和啃着这些书里的笔墨，文字。耕织，南巡，听戏，

玩水，尺幅之小，云雾缭绕，鱼儿的头脑和智慧放弃了进化。线装

书里的美感与恩爱，都是山转水转，云转风转，没有恒常的道理。

阅读线装书,需要有鱼儿一样的聪颖和智慧。线装书记载战争、

盟约、条例、典礼、赏赐、任命等政事，风云诡谲，难于言表，线装

书里的墨迹和落痕就微妙地点染出了这种紧张气氛。

从南北朝到隋代的宫廷藏书中，各种拓印件是一个重要的

类别。从拓印到线装书，一只生活在线装书里的鱼儿，从出生到

死亡，它都是线装书灵魂的一部分。这些书虫一样的鱼儿在线装

书里望着大千世界，每一个模糊的字迹、磨损的符号，都影响它

们的记忆和性格。一只鱼儿用几百年的时光，藏居在一个明眸皓

齿的脂粉女子手中的线装书里，序文、跋语,以及墨色、藏书印

章、刻工记载，都是它们之间的前世姻缘。这些谜语和谶纬，描红

和朱批，连着文字的筋络。长袖的秀才逛完北京城的大德寺、戴

月楼、盛音堂，淘几本廉价的线装书，挽挽衣袖，喝点水酒，弄点风月,然后像鱼儿一样睡着。时光荏苒,只有线装书里的鱼儿醒着,看着浮云流水，皇天后土,宫殿起伏,山河起落。不知五味的线装书里的小鱼，感触寒暑变化，水温冷热，就这样等待着它的

梦乡。

纸张发明后，出现了一种拓印形式。它可以将各种石刻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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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在纸上,经裱装成卷后便于保存和阅读。后来这种方法又用于青铜铭文的拓印。鱼儿和这种文字都成为化石，没有卿卿我我的自在了。

最有味道的线装书是手抄本的线装书，影印也无妨，但须是手抄本的。印刷本的线装书滋味太酸，读来味同嚼蜡。女儿家的闺房藏的线装书除却风流韵事、才子佳人状元娶亲、龙女报恩之类，最珍贵的还是大户人家小姐绣着娟秀字迹的手抄本。至于印刷术，它与这些梳妆匣里的书鱼没有直接的关系。印刷术指向的那个地理世界，与小女子手抄本的情思没有干系。闺房的线装

书里有小姐们细细的字

迹,有勾勾点点、圈圈画

画、描描红红，是需要背

着地主老爷插紧门闩让丫鬟们通风报信才能读的。鱼儿们在这些脂粉生涯里，思考着宏达的世界、飞翔的鸟兽,温习着丫鬟们的闲言碎语小姐们的嬉笑怒骂。

中国印刷术很早就经新疆传到中亚一带新疆吐鲁番古遗址中曾

[明)缪铺鱼藻图 发现大量古代印刷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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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叶和碎片，这些印刷品是由六种文字印成的，分别为回纥文、汉文、梵文、西夏文、藏文、蒙文。世界太大,然而线装书里的那些血统纯正的书鱼却不需要这么多的文字和知识。线装书钟情古代的阁楼、藏经楼、江南的天一阁、皖北的古旧书斋、徽商的私人

书坊。它的世界是有限的，手稿的抄写，手工的装订。鱼儿不出方

寸之地，却知晓人心深浅善恶,人情厚薄冷暖，这就是读线装书

的好处之一。

线装书读得清苦，这种考究的书籍怎么能轻易地弄懂?书里

的学问太深，秀才们也是恍兮忽兮，云里雾里，七上八下。摆放在

檀木书架上，才子们要在困倦入梦的时候才能真正进入线装书

的世界,耳边燕语呢喃,远处闹市酒楼,账房先生拨弄算盘，无聊

地敲打着盘子，念念有词，这才是读线装书的时候。黄梁一梦,身

体的酸楚与疲倦被酒楼里的五味佳肴冲散了，酒过三巡，梦醒

了,才了悟了书里的繁体字，字里行间，笔画端庄，波磔势少，儿

女情长,风云气盛。

字纸连心，心心相印，这句话其实是指古代的线装书世界里

的姻缘故事。书与字纸，纸张与笔墨，批注与书虫，时间与性情，它们存在着缠缠绵绵的联系和错结。那聪敏的鱼儿有我注六经的慧心，也有在纸页上描摹绣像的机灵。怎么说长袖秀才都是白面书生、无情薄义、负心郎君，这只是不读线装书的人的怪僻。只有小鱼儿知道字与纸、情与爱的关系。古代的佳人弹奏箜篌与琵琶，拨弄琴筝，鸿雁锦书也是情有所托，笔意纤柔,字体可人。明以前的印书字体，多选用颜、欧、赵等名家书体。明初开始，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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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字一改传统风气，改用横平竖直、横轻竖重的匠体字,这就是现代书籍。但线装书的字体则是随性而来，影印本线装书里山僧、野道与歌伎，小女子的啰嗦心事，西门大官人的风流，鲁提辅

的勇猛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线装书不是书鱼的化石,它生动无比，是有琥珀香的美酒，醉英雄美女、小人君子。笔墨世界，线装

书内.就是风雨变幻、悲喜交集的江湖。

宋代印书多用麻纸和以竹为原料的玉扣纸。元刻本常用竹

纸或皮纸，比宋版用纸稍黑。明代印书，前期多用江西棉纸，后期

多用竹纸，晚期盛行毛边纸。清代大多采用桃花纸，但在实际应

用中，几乎以前所用的各种纸张，清刻本中都在运用。所以读清

朝的线装书最有味道。书的底面多用上等宣纸，画芯四边裱以素

色彩绫，轴外裱以锦缎。鱼儿悠悠然、乐陶陶地游在桃花之间、山

水之间，青草的痕迹就在字纸间留下了绚丽色彩。书里的乾坤，

文字的玄妙,襟怀的洒脱,脾性的痴愚,都是这玉扣纸、桃花纸

锦缎彩绫上的童稚。

宋元的古书，已经颇为考究。元代北京印刷的《秘书监志》一

书中,记有裱褙匠焦庆安的打面糊物料配方:黄蜡、明胶、白矾

白芨、藜篓、皂角、茅香各一钱,藿香半钱,白面五钱,硬柴半斤,

木炭二两。游荡在野史和谣言中的醉醺醺的笔迹,缠绕着混浊的溪水、水墨色的纸张,还有这黄蜡、明胶、白矾、白芨、藜篓、皂角、茅香的气息。读书人不知五味，秀才们抱着线装书不闻窗外之事,在如烟史册里,时光的长河里,像一条鱼儿一样。这些书鱼摇摆着鱼尾,游来游去,摇首晃脑。在墨砚和泉水里游泳的鱼，知道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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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装书的古奥、笔墨生涯的艰涩、软囊的浅薄，在这尺寸见方的线装书里冥思苦想，寻找参悟的方法和契机。它比一只昆虫的生活更复杂，繁衍，捕食，猎杀，冬眠，被无穷无尽的汉字和身份、名望、厚薄、利禄纠缠着。鱼儿在啃书，吞噬着每一个偏旁、部首、音节、字母、元音、辅音、儿化音，这些呢喃和沉吟是鱼儿在线装书里的点化和妙悟。它们懂得硬柴半斤、木炭二两的生活。鱼隐居在各种彝器、乐器、兵器、度量衡器、铸币、铜镜和金属印章之上，无论时间怎么变化，它都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寻找那梦中翠绿的衣袖，一寸红香。

元大德年间刻印的《梦溪笔谈》一书，被明清读线装书的长

袖秀才翻印，这是一本书鱼的梦境的故事书。元代的蝴蝶装书籍

中，出现了一种开本较大、版芯较小的书籍装帧形式，这是前代

所少见的。《梦溪笔谈》这样的线装书里，鱼儿在繁体字与标点符

号之间辗转反侧、迷迷茫茫、战战兢兢，天地如此之大，鱼儿看不

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反覆覆、色色空空。已经不再是《诗》

《书》、《礼》、《乐》、《易》、《春秋》的时代了，线装书里的故事太模

糊、太隐晦，鱼儿也迷失了。

宋体字萌芽于宋，因还不成熟而未能推广。明成化年间，国

子监、经厂的版本中，开始使用宋体字。至于宋体字，晚清的长袖

书生都知道它已经不再适合谈情说爱了，八股文的出现正说明

它的呆滞和刻板。你难道还会使用宋体字给心爱的人写封家书么?小心那些读线装书的秀才们也会骂你榆木脑袋的。

线装书是精致的，华丽的朱砂和红印都是要红白手指句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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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的。它需要长袖秀才怜香惜玉、万般小心才能读懂它的心思。明代孙从添在《藏书纪要》中说:“订线用清水白绢线双眼订结,要订得牢揪得深,方能不脱而紧,如此订书乃为善也。"制作线装书当然要用清水白绢线，清水洗去那些纸草文字上鱼儿的叹息和身上的尘埃，白绢线紧紧地将字纸订在一起。在宋代最有名的手工作坊里,安徽宣城的“宣纸”,浙江嘉兴的“田拳纸”,湖北的“蒲圻纸”,江西抚州的“草钞纸”,四川的“蜀笺”都有这份敬惜之心。书里的鱼儿,心里的佛祖，穿长袖的秀才岂能辱没这些线装书的清白?

我们就是线装书里的一条鱼，那是庄子的鱼，睡梦中的蜉蝣、蝼蚁,说梦话,听评书、鼓词,逛街巷、酒肆,看杂耍、牌局,嬉笑怒骂。春天的时候那只鱼从经文里苏醒了，遍地的黄花绿草，郁郁葱葱的美景,褐色的线装书中墨色氤氲,怡然苦乐的青鱼在梅花篆字里游来游去。

嗨嗨，你就是一个穿长袖衣裳读线装书的痴鱼。

2022-12-08 18:5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