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森:纳什与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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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航

在我看来,纳什均衡把主流经济学的理性、自利假设推衍到了极致,从而使其露出了破绽,为行为经济学、实验经济学、演化经济学、计算经济学和神经经济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在此之前,经济学家可以把道德问题推给伦理学和道德哲学。在此之后,经济学家已经无路可遁,他们必须在学科内部解决这个问题!


纳什(John Nash)与科斯(Ronald Coase),是当代经济学殿堂中的两大思想巨人。如果说纳什开启了人们观察世界的另一双眼睛,那么则可以说科斯则改变了人们对现实经济世界的看法。正是因为他们所做出的举世公认的经济学理论贡献,科斯和纳什本人分别获得了1991年和1994年的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两位诺奖得主,两大当代着名经济学家,在学理建构、人生道路和个人品格上,却迥异斐然,甚至可谓是截然相反。

首先,从治学理路上看,纳什与科斯,可谓代表了当代经济学理论进路的两个极端。纳什是一个天才的数学家,科斯却好像懂数学不多。纳什的所有理论发现,几乎全是经由严密的数学推理推导出来的。在科斯的所有着作中,好像还没有见到一道数学公式。然而,没有数学证明,没有公式推导,却并不说明科斯就没有理论发现,更不就意味着科斯的理论发现就不重要。同理,几乎没有一点人情世故的自然语言描述,而几乎全是数学推理,也并不就意味着纳什均衡和纳什讨价还价理论就不反映人世间的真实生活结构。

数学推导也罢,经验描述也好,经济学家们总是从各种视角观察和描述经济世界,总是在试图把人的“生活世界” (Lebenswelt——这里借哲学家胡塞尔的一词)再现在语言中。那么,什么是语言?这可是个比纳什均衡和科斯定理都更复杂的问题。虽然我们眼下把握不了什么是语言,但至少我们能认定,自然语言是语言,数学语言也是一种语言(美国着名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在他的《语言论》中曾说“数学是语言最理想的运用”)。海德格尔曾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大哲学家所说的语言,包括不包括数学语言。前两年,西方一论者Barton L. Lipman在评论另一位天才博弈论经济学家Ariel Rubinstein的《经济学与语言》一书时说:“人们生活在一个词语(words)的世界中,而不是在一个函数的世界中”。这句话说得有点调皮,却发人深思。但可惜这句话大概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这位Lipman先生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数学也是一种语言,且函数也是经由一种(普世)语言的基本单位构建起来的。数学这种普世语言,能否自身就成其为存在的家?对此笔者目前还不敢妄加断言;但说数学语言映照着世界之存在的内在法则和结构,应该没多大问题。

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和当代语言哲学的视角来看纳什和科斯,我们就会发现,虽然二人的治学进路代表了经济学学理建构的两个极端——一个是最艰深、最前沿的数学思考,一个是几乎没有任何数学思考的生活经验分析——,但他们却似做了同一项工作。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他们无非是均把人类经济世界的实存(existence)“绽现”在语言中。纳什和科斯,谁的学术进路更优?谁的理论贡献更大?谁的学术份量更重?真说不上来。把二人的理论贡献分别置放到一个天平的两端,真不知道哪一方会沉下去,哪一方会升起来。

科斯和纳什,不但学术进路截然相反,而且各自的人生道路也迥然不同。二人的人生之路,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科斯是一生好运接踵而至,纳什则可谓是一生命蹇时乖。

1932年,在伦敦经济学院还没毕业,科斯就幸运地获得了一份卡塞尔奖学金,能到美国旅游研究一年,从而为他的成名作“企业的性质”一文的写作,奠定了经验观察和理论思考的基础。科斯1932年大学毕业,正赶上了当时的世界经济大萧条。在人人都感求职困难时,科斯却又幸运地获取了一个在伦敦新建的邓迪经济与商学院始聘教师的良机,开始吃起了经济学教书匠这碗饭来。1951年,科斯从伦敦大学获博士学位后,移居了美国,之前又幸运地缘结美国经济学界的传奇人物Aaron Director。随之,科斯先生的幸运又好像是一个接一个地扑面而来了。譬如,要不是科斯参加了1960年春天某晚在Director怪侠家里所举行的那场由弗里德曼、施蒂格勒等多名世界顶尖级经济学家参加的辩论会(对此,张五常大侠常津津乐道),科斯能否移任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教授,科斯能否获1991年诺奖,也还是个问号。

与科斯相比,纳斯先生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即使从普林斯顿大学这样世界顶尖级的学术尤其是数学研究重镇获博士学位,即使他写出了那篇份量重至能在后来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桂冠的数学博士论文,纳什当时却不能在美国一所着名大学获一席教职。只有经由辗转周折,经老师托关系、“走后门”,纳什才在当时在学术上还不具什么重要地位的麻省理工学院求得一讲师职位。天才就是天才。五十年代初纳什发表的一两篇数学论文,震惊了美国和世界数学界以及后来的经济学界。可天翁却偏不作美。就在纳什刚被人们识作为数学界最杰出的新星时,他却罹患上了历时三十年的精神分裂症。其间,纳什所吃的人间之苦,所罹的生活之艰辛,谁可想象?谁又能体知?

看来,科斯与纳斯,一个真象是上帝所喜爱的宠儿,一个又恰如为上帝所惩罚的弃子。经济学家是人,天才也是人。经济学家,有各自的学术进路;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天才的经济学家能例外?天机莫测,世事难料,学问人生,莫不如此。科斯与纳什,两个不寻常的人,两个极端的例子,均值得我们经济学人反省和深思。

也许经典唯物者(secular orthodoxies)会说,科斯一生亨通、半生得意,纳什一生坎坷、半生磨难,均与二人的个性(personality)有关。这一猜测,也许能从有关二人的传记中找到一些佐证:科斯为人处世谨慎小心,实实在在,温文尔雅,可谓老实巴交,翩翩君子。科斯既有英国中产阶层的那般绅士风度,又有英国人的那种独有的幽默。与科斯言谈交往,会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与科斯相反,一生崇拜象牛顿和尼采一样的孤独思想者和超人的纳什,则精神恍惚,行为乖张,离群索居,并会常常玩一些恶作剧,因而让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因此可以说,道德文章数科斯,天才怪杰数纳什。但这些就能说明科斯与纳什二人人生道路迥异的一切?

科斯和纳什,两大奇人,两大思想巨人,均有其让人津津乐道的名人轶事。然而,这里最让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既不是谁的“心灵”最美,也不是谁的思想更深,而是在纳什的理论发现和科斯的思想洞识之间有没有精神相通之处。

我们已经知道,纳什和科斯,一个是纯数学理论思考的旷世天才,一个是几乎没有任何数学思维而仅依靠经验观察的思想巨匠。也许有人因此会断言,科斯眼中的世界,与纳什头脑里的世界,肯定是不一样的,且肯定不是一个世界。在经济学界有关经济学研究中要不要运用数学工具的争论中各持两个极端观点的人,肯定均会这么认为。

然而,上帝创世,据说只创造了一个世界。科斯眼中的世界,和纳什头脑里的世界,应该都是这个“生活世界”的镜像。这个生活世界,用海德格尔的晦涩哲学语言来说,是“此在”(Dasein),即在语言中“绽出”的存在。这个“人”的生活世界,绽现在科斯的经验描述语言中,变成了交易费用节约的一种构造安排(configuration),即科斯所说的生产的建制结构;映射在纳什的纯数学语言中,则成了一种个人支付收益最大化的一种“生活游戏”(Lebenspiel——这个词是笔者斗胆根据胡塞尔的“Lenenswelt”和维特根斯坦的“Sprachspiel”两个核心术语拆解并重新合并而成的一个新词),即纳什均衡。科斯的交易费用之节约,与纳斯的博弈者个人支付收益的最大化,难道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科斯定理所涵指的社会现实对象性,难道不就是一种纳什讨价还价博弈解?

于是,我想,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也赐下了科斯和纳什这两位几乎在所有方面均截然相反的两位奇人。科斯和纳什,分别从两面打开了这个“人”的生活世界的两扇“窗户”。窗户开了,但能不能分别从这两扇窗户中看到同一个“存在”,那就是你和我的事了。


2002年82日谨识于复旦

本文发表于《经济学家茶座》第10



燕南园爱思想 韦森 2015-08-23 08: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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