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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内的中国 《单读》:你看到的中国作者里,谁对县城的经验处理得比较好,不管是写作还是电影,贾樟柯? 阿乙:贾樟柯那个是真好。那时候的汾阳县跟我们瑞昌县一样,都是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在建设的前夜,那时的小偷完全就是那样。在理想主义的末年,有一批人还想往外跑,后面就没了,大家沉寂了下来。最后《站台》里头那个人在打盹儿,回到原来的生活,我觉得还是蛮真实的。 我也属于那一批往外跑的人,就是《小武》里面那种生态,它也不讲什么故事,就讲县城里暧昧的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特别自私,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千万重的交错,大家都有亲戚关系,对彼此下不了狠手,又存在一种冷漠。父子之间的冷漠尤其明显,最后就是一个财产分割人而已。 《单读》:作家里面呢? 阿乙:作家,中国作家虚伪的太多了(笑)。正例子应该有,但我举不出太多来。反例就是路遥,因为他写的东西一点都不真实,都是意淫出来的,没有一笔是真的。他写县长的女儿和矿工谈恋爱,这个怎么可能,连句话可能都说不上。这个你死活想不通。我觉得路遥真的是好作家,但思想上特别落伍。中国好多作家思想落伍,庸俗。 《单读》:你喜欢福克纳吗?他处理的是美国县城,你觉得和今天的中国相比,如何? 阿乙:我喜欢福克纳。福克纳他会考虑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比较粘稠。他自己也活在南方,这种粘稠感比较真实,就像土豆泥。还有土地的气味,整个南方的气候,你能感受得到。在我们那个县城,我记得总下雨,现在回去老是没有雨。第二个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市侩。 《单读》:过去的经验差不多已经用完,下一个经验是什么还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阿乙:现在其实已经在往外远征了。写这个长篇,实际上是最后一次疯狂地征用过去的经验。因为我把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复制下来,甚至具体到公里,我都在计算,在地图里面查。而远征,就是写一些远离自己的、戏剧性的故事。这样的故事,通过固定的性格或者固定的情节来推理。这个过程其实就在不停地实验,就像太空里的宇航员,出去玩一会儿,但还得找到一个新的寄宿的地方,否则就在太空里飘着,没影儿。 所以我去年读《安娜·卡列尼娜》,读但丁,还准备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想在心灵上看到一些脉络,去写一个当今时代的人,但我自己作为一个标本,作为艾国柱,不足以成为一个典型,因为我不是那种特别激烈的人,或者对这个时代有重大的思索的人。我不像你,我分析自己是一个自我放逐的70后,就是把自己放逐于政府、社会之外,我对这个社会没有激情,我对改造政府、改造社会没有激情。我只是读书,读书就是吃肉,就是我的享受。 对于80年代的那些知识分子,包括列夫·托尔斯泰这些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经历,我都有热情。但在写这种心灵史的时候,我自己成为不了那个典型,我的典型只是情感史,谈了很多重复的恋爱,也没什么意思,构成不了但丁那种痛苦。但我一直在想,中国以后一定会有人要写这样一个苦闷的东西:我的灵魂被谁抽走了。或是像堂吉诃德,要去跟谁挑战。如果我是一个力气比较大的作者,我一定会完成中国几十年来的心灵样本,而不是像余华那样在书写欲望上的样本。 现在我还没活够,还处在一个对自己生命的思考过程中,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苍白的、没有勇气的人。我也会在写作中尝试另外一些样本,就像当年司汤达在思考于连·索雷尔的时候,这个青年对于拿破仑的梦最后的覆灭。那时候存在从外表到内心都比较高尚的人。我一直在想,人类伟大的作品其实都是关乎人类最高峰、民族最高峰的作品,就像《罪与罚》,我还没有在中国找到这样的样本。你看我们写这个时代,写《我是歌手》,就很荒谬。大家好像都“被去世”了一样,被割掉一样,心灵上处在一个极其盲目的状态。我现在也是这样。我写过一个杀人犯,但是它不足以成为一个社会的样本。 《单读》:它是一个没有心灵的社会的心灵史。 阿乙:对,你觉得这个时代有谁是有拿破仑梦的人?好像没有一个典型,没有谁为了献身去自杀、崩溃,没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去写。所以我现在还是在写一些比较投机取巧的故事,别人说我的小说结构比较强,其实就是花哨比较多,它也是处在这个无奈的过程中。 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写这种荒谬感,人的这种无可立足,整个时代一点声音都没有。简单的两个例子:一是雾霾,雾霾来了,这是会带来肺癌的东西,但大家还是继续生活。还有一个是我报考研究生,去研究生网注册,立刻收到不少“包你考中”的垃圾短信,每天平均三条。网上说一百三十万人报考,岂非一百三十万人资料全部被泄露了。这个时代的人有点像当年被赶进集中营的人,沉默地走进去。这可能又重新走到卡夫卡写作的老路上,我始终想看到一个交响乐式的向上的现代社会心灵史。路遥曾经干过这事,但那是虚假的。 《单读》:你的情感是19世纪的? 阿乙:嗯,人应该是向上的,人在社会里应该是蓬勃向上的,和听交响乐一样,或者是像拿破仑一样。这些年来,让我心灵上比较震撼的中国人是令计划,通过新闻得来的,他其实是一个平民子弟往上走的典型,包括他的陨落。虽然大家像谈论一个第三者一样谈他,但我是把他纳入到自己的肉体里来了,我觉得我就像他。我的名字叫艾国柱,我的爸爸当年也喜欢取这样的名字,中国人对自己的子女期望就是这样。家人也希望我从政,我曾经也在那个路线上走了一段时间,还到市委组织部上过班,当时如果市委副书记抽我去当秘书,我现在就走在政治的路上。所以我看这个新闻的时候,不是一般的鄙视,因为我觉得如果你也在那条路上,很可能跟他是一样的,做一样的选择。在中国一说向上,就会扭曲,到最后成了一种权力,在权力的吸附之中。 《单读》:你说心灵史的经验,会想到代际的概念吗?这个对你来说重要吗? 阿乙:我觉得很重要,我自己写作是有这个使命感的,作家就是应该给一代人留下一个精神上的印证。有时候我会羡慕经历过“文革”的和80年代巨大变化的人,那一代人两度幻灭,这个过程极大地释放他们那种精神上积极向上的东西。90年代以后,一大批人已经彻底功利化,这种功利化可能是一个外皮,而他的内心在流血。这些我都没有经历过,我是1976年生的。80年代确实充满阳光,现在则处于炎热的状态,一个比较腐烂的时代,很容易就变成一个傻子,如果你在精神上比较亢奋,人家就觉得你是个傻子,甚至别人还没有认为你是傻子,你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大家迅速找到了各自,互联网也帮助大家在娱乐上找到归属感。 《单读》:其实整个中国在县城化啊。 阿乙:有可能。中国现在所有的激情,我都觉得特别怪异,创业激情,马云式激情,唐岩式激情,作为商业来说是很正常的东西,资本主义时代以来,这种神话固然常有,但在中国,它已经成为唯一的东西,理想主义没有别的出口,最后都成了创业的激情。 《单读》:对于很多人来说,马云就是拿破仑。 阿乙:是。转眼间,我过去的同事,现在有些成了CEO,不是什么大的CEO,至少也是个淘宝大店主了。 《单读》:你会怎么描述他们的故事呢? 阿乙:没办法描述。我甚至觉得,现在只有新闻记者的非虚构作品是可写的。如果有一批很好的作者,他们能完成得很好,因为这比罗生门精彩多了,事件之中甚至谈论事件的每个人的居心都不同,包括受害人和所谓的弱势群体。 我在一个颁奖晚会上,曾近距离看见一个乡村教师,表演性太强了,他们知道怎样获得更大的捐款数额。主持人为了表演自己的爱,过去拥抱,又要抱,又怕自己衣服弄脏,又想亲吻,又下不了嘴,最后眼泪出来了。那东西就是很怪,从远处一看,两个人又像是真正有感情。捐助人也是一副大爷样。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大不韪,有些人确实受了损害,但他在微博上求助的时候,充满表演性。这个社会不纯粹到了极点。 《单读》:如果你来写你们这一代人,会有什么精神遗产? 阿乙:我不知道你对70后的其他人怎么看(笑)。我觉得真的没有什么遗产。 《单读》:或者你觉得这代人的经验是什么? 阿乙:一文不值的感觉特别强,我所说的一文不值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尸。我这么说,可能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假如我们当中有谁死了,只是微博上一两天的谈资,点上两个蜡烛,大家就把他送走了。他就像一个东西,漂到下水道,没了,撼动不了任何东西。我们对别人没有痛苦,别人也不会为我们痛苦。没有谁让我在心灵上感到巨大的沉痛,让我揪心不已,哪怕是一个罪犯,也没有出现。这个社会有像于连那样的人吗?当时的俄罗斯,好像所有青年都在探讨祖国的出路。中国的民国、晚清,也是在探讨出路。现在也有很多人探讨出路,但我总觉得好像够不上心灵这个层面,也许你能看见,但是我离这些人太远。这些年我看到在言论上阴阳怪气的人太多了,哗众取宠的人太多了。 《单读》:在这样一个时代,作家能做什么? 阿乙:作家,先写点故事再说,在目前情况下写一些好故事,至少跟西方的作家拼一拼讲故事的能力。心灵上,还得去读一读这个民族的着作,去看过去的人怎样发掘时代。我现在感觉不到那种家国一体、为了理想主义粉身碎骨的典型,或者是我个人缺乏这个总结能力。
理想国 2015-08-23 08: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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