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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作家,可是你对他人漠不关心。” “你不该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不。是你的世界太小,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悯。” “悲悯?我只是不关心地沟油。” “那你关心什么?” “人,人本身的样子,人的心。” “人。日常生活,哼哼。” 编者按:这是周嘉宁新书中的一个短篇《让我们聊些别的》里的一段对话,几乎直接描述出了她当前的写作状态。她的小说几乎与社会毫无关联,与她脚下这片土地毫无关联,甚至与具体的他者也毫无关联。她关注的总是在大都市里个体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存状态,复杂而微妙的内心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隔膜、不可相互理解的本质。 而短篇《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也并不像它的名字一样沉重而凛冽,相反,故事几乎没有情节,情感极度克制,人物对话也往往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但作品中流露出的种种的疏离感和克制感,却紧紧逼向了都市中人们“爱无能”的状态。就像作者所说的,这本短篇集十三个故事,每则都流露出“明明想要与人无限贴近,却又忍不住惧怕亲密”的状态。 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 文 | 周嘉宁 约会的事情没有人逼我,只是有一天在与一位不算相熟的女同事闲聊时说起。她说她有个朋友,青梅竹马玩到大的,说要介绍给我。我没有推辞也没有答应。我们是午饭时间在公司隔壁的小面馆里遇见,于是不得不凑在一张桌子前喝两碗滚烫的拉面。其实都有些尴尬,但她面对冷场有种愈战愈勇的信心。 “我想起来随便问一句,你有男朋友吗?”她放下筷子,还没有等我回答,就下了定论般地说,“我那位朋友的人品我是可以打包票的。可能脾气稍微有些急躁,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他出手大方,对女孩算得上是百般照顾。” “哦,哦。” “他的家里人也都很好相处。过年那会儿,他妈妈给我织过条围巾。” “他是什么星座?”我没话找话地随口问。 “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我这就打电话过去问。”说着她干脆彻底把碗筷推到一旁,从包里翻出手机来,立刻给她那位朋友拨过去。我望着面前那碗胀开来的面条,她则看着我身后窗外的某处。在电话接通以后,她顿了顿,声音立刻轻快地扬起来。我看着她,她一定是那种人,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可言,更不会有持久的悲伤。 于是星期六的下午我竟然真的去赴约了。天气冷得很,虽然并没有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还是用心打扮过,甚至为穿高跟鞋还是平底鞋而着实踌躇了一会儿。一路上我撑着把三折伞,风很大,走过一个路口时把伞吹成巨大的黑色喇叭花,我不得不紧紧握住伞,兜转着寻找风的方向,却还是被风带着往前走了两步。行人稀落,偶尔有公交车开过,雨水里面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明明是深冬,却有夏日台风季节的灾难感,像是再往前走就要走进末日的布景里。 结果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儿了。天气恶劣,咖啡馆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他了。他点了壶茶,正低头看书。差不多就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头发理得很短,戴眼镜,有一点胖,但还算妥帖。衬衫外面穿着深色圆领毛衣,身边的椅子上耷拉着一件人字呢大衣。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像是怕惊扰起他身边的空气。然后我在他身边站了大概两秒钟,他抬起头来,突然大惊失色般地站起来,简直要往后退去两步,倒好像我才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你好。”他说着,犹豫要不要伸出手来。 “你好。”我笑笑,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他的大衣旁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他倒了杯热茶给我,我接过来。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齐齐地往窗外望了一会儿。咖啡馆是我找的,窗明几净,原木桌椅。平日里的客人绝不过分拥挤吵闹,却又不至冷清,正好在周围制造出一种持续的热烘烘的嗡嗡声,把每个小桌间的世界恰到好处地隔绝开来,让人很快产生与外界不再相关的幻觉。服务员是个剪着大兵头的女生,此刻她像是没有注意到我,也并不急着站起来,只是站在吧台后面怔怔地望着窗外,脸上挂着副对什么不满的表情,如往常一样。 “你常来这儿?”他说。 “嗯,这儿挨着我家很近。” “气氛真不错,我刚刚到后门去上厕所,你去过这后面吗?那儿有个小小的花园,没有怎么打理过,像是我小时候家门口的公用花园。” “真不错,我总希望家门口也有这样一个花园。” “爱米是怎么跟你说起我的。” “她说你有点胖,问我是不是介意。” “她说我胖?” “是啊,我问她,与我们的老板比起来,谁更胖些。” “她怎么说。” “她说,那怎么能比,老板是个球。” “你很在意这些吗?”他说,“我是说……胖。” “这没什么。”我想了想,“不过是觉得胖子大多对生活保持着一种放弃的态度。” “那可正好是与我相反呢。其实我最近瘦了些,每天都在喝中药。如果你再早一个星期见到我,我还更白些,大概也更让你讨厌。但是我刚刚去了次海边。” “哪里的海边?” “三亚。” “哦哦。我只去过一次三亚,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去年夏天。完全是郁郁寡欢的回忆。” “怎么了?” “也想不起来具体的事情。但是记得在那儿买到假的中南海香烟,假的青岛啤酒,最后还有假的卫生巾。” “如果以后有机会一起去三亚的话,可以住在那个拍《非诚勿扰》的酒店里,在山上,与世隔绝的。”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看过《非诚勿扰》吗?” “没有。”我说,“你还记得吗?走在那儿的路上,所有崭新的楼盘都是空关的,小摊小贩,还有开着卡车横冲直撞的人,全操着外地口音。像是所有的原住民都已经遭遇过僵尸袭击似的。” “哦。是吗?”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我在描述什么不可知的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我说要不要再点些东西喝,说着就朝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没有看到他,于是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我能看到他半张着嘴,嘴角耷拉着,但是目光中透着种与这儿格格不入的热忱。我甚至为这种热忱而感到尴尬。 服务员转过头来,没有什么表情地往我们这儿望了一眼,然后拖着饮料单走过来。其实没有必要看饮料单,我总是问她要一杯美式咖啡而已。她把单子放到桌上时避开了我的目光,于是我知道我俩之间竟然有种默契,这种默契或许是我与眼前这位男人永远不会有的。 “美式咖啡。”我把单子翻来翻去看了一遍,最后还是要了与原先一样的。 “我神经衰弱得厉害,要是现在喝一杯咖啡的话,又会整晚睡不着。”他插了句话。 “这是我今天的最后一杯。”我说。我没有抬头,但我能感到服务员正双手交叉地站在旁边,她在认真听我们讲话,或许还在心里无意识地加了些旁白。而她的目光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显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礼貌。我把单子递还给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垂落下来,嘴角动了动,这样难以辨识的神态让我感觉为难。 “她心情不太好?”等她走开以后他问。 “她总是这样的,你不觉得她很酷吗?你现在看不到,她的胳膊上还有一只小猴子的纹身。”我说,不知道是在为她还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我很快就发现虽然厕所后面有好看的花园,但这儿的环境让他不安,他的热忱几乎是对这种陌生感的曲意奉承。看着他微微抖动起来的膝盖,我多少能够自说自话地描摹出他生活的全景。我们只不过说了两三句话而已,彼此就清晰对方是处于平行世界里的。只不过我才是那个轻易就对生活保持着放弃态度的人,他却依然身体前倾,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各种话题。 我们像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各个话题。他无疑正因为无法对其中任何一个深究下去而感觉到痛苦。而且我完全没有配合他。我倒不是故意的,对他,我没有任何敌意,甚至被他身上某种我所不熟知的东西所打动。但归根到底,沉默对我来说完全不是什么叫人为难的问题啊。 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我看到她一截白色的袖子,那只手丝毫不带情绪地把杯子放在我的面前,稍稍摇了一下,晃出来几滴。她并没有带着歉意的迟疑,很快又再次退出我们这片孤零零的空间。 我突然沮丧起来,在仅存着的一些对人的好奇消失以后,时间也就变得难熬。而且毫无意义的语言彼此投掷,已经叫我产生出身体的痛感。我不得不调整着坐姿,把左腿从右腿的膝盖上挪下来,仔细聆听膝盖关节发出喀嚓的声音。 “听说你喜欢看书。你平常看什么?”他突然这么问。而我支吾着心想,他终于是问出了这样自杀性的问题。我在脑海里默默把那些熟稔的书名和作家名盘了一遍,思索着哪个名字会更适合在这样的场景下吐露出来。这些名字在此刻都变成了炸弹,只会让今天的对话彻底土崩瓦解,加重我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没有谁会好运到凭空遇见能聊上几句的人。 而他略微歪着脑袋,专心地注视着我,竟然还在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外面的天色在持续地暗沉着,我看到服务员走出去,在屋檐下的桌子上试图点亮一支蜡烛。她左右躲避着大风,冷得簌簌发抖,我听不到声音,但是我看到她的手指在打火机上来回拨弄,能够想象在隔着一层玻璃的地方也正发出那样的声音,喀嚓,喀嚓,喀嚓。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尽管显示出的是大奇的号码,我还是接了起来。 “我到酒店了,你一会儿过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吗?”他问。 “晚饭我约了人,不过现在离着晚饭时间还早,我们一会儿见。”我把手机放下,隔了一秒钟,短消息把酒店地址发了过来。 我借机对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告辞,他起身送我,不知怎么的,站起来的时候他又显出些慌张来。我趁着他结账的间歇去用了下厕所,马桶坏了,没法冲水,淅淅沥沥滴个不停。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站着,双手插兜,表情里有一种平静的满足感。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常青的灌木丛间,蹲着只一动不动的猫。 “下星期如果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一场话剧。”他最后对我说。 “也行。”我说。 我在酒店的大堂里给大奇发消息,还没有来得及找面反光的玻璃整理下头发,他就从电梯里走出来。这儿暖气十足,他只穿着衬衫、长裤和皮鞋。衬衫的领口松着,袖子挽到小臂三分之二处,性感得恰到好处。与此同时,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像强盗般地在我身上掠了一遍,我不由思索,上一次我是否已经下过再也不见他的决心。都像放屁一样。 我们踩着又厚又软的地毯回到他的房间。我拉过把椅子坐下,他刚刚脱下来的西装和大衣都放在椅背上,还残存着一些身体的形状。房间看起来极其舒适,薰香的味道不浓不淡,落地窗旁边醒目地摆着只瓷白色的浴缸。 “喝咖啡吗?”他问我,同时我已经听到咖啡机煮水的咕噜咕噜声。 “也行。今天的最后一杯。”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着他,可是他并没有看我,他看着其他地方,像是在认真考虑什么事情。我们几乎没有怎么说话,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他的行程,其实他只不过在这儿待两个晚上而已。我则再次抱怨了两句天气。总之我们心不在焉地拉扯无关紧要的事情,其间伴随着长时间的沉默。终于我觉得这沉默要把房间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光了。我们都知道彼此在等待着什么,可是这种心照不宣也着实叫人感到非常痛苦。 “睡一会儿吗?”他终于说出来。 “嗯。” 于是我们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各自占据床的一角开始脱衣服。我听到他把鞋子扔在地上的声响。砰,一只。砰,另一只。然后我踌躇了一会儿要不要把胸罩与内裤脱去,结果我脱去了胸罩,留下内裤,躺到他的身边。 我们开始用粗暴的方式做爱。这不是我第一次与他做爱,但是他身体带给我的陌生感只增不减。而且陌生感不再使我感觉到刺激,只是不断分散着注意力。我仔细辨别他身上的气味,在他开始流汗以后甚至散发出淡淡的奶腥味。但我依然配合地发出呻吟,就算被他咬得很痛,也没有吱声。说不清自己是在讨他的欢喜,还是想要减弱内心的绝望感。他像是在一种加速的衰老里。而我从身体到内心都无法感受到愉悦,愉悦感正在加速离开我们这间房间,不知道他是否也感觉到了。反正他在我的身体里停留着,就好像他自己就是绝望本身。 然后他再次在我身边平躺下来,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肚子了。”我说。 “我们很久没见了吗?最近我开始去健身房了。” “跑步?” “没错。教练建议我明年去参加十公里的比赛。夏天,你来看我吗?” “也行。”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变成像村上春树那样的人。长跑,开餐馆。只可惜我不写小说。如果我也能写小说的话,你会不会爱上我?” “那还真没准。” 我们久久并排躺着,不再说话,他的右手握着我的左手,沁出一层热烘烘黏糊糊的手汗来。不过我们谁都没有动弹,就连手指也一动不动,就好像我们俩正小心翼翼地待在肥皂泡的幻觉里,不敢前功尽弃。 可我很快在寂静无声里感觉到膀胱的紧迫感,沉默无疑加重了我的焦虑。我不得不起身去上厕所。等到我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也已经站起来了,站在窗边抽烟,怔怔地等待着浴缸里的水放到半满。于是我站在他的旁边,问他要了一根烟。他把一只脚伸进去试了试水温,对我说:“来陪我一会儿。” 我在浴缸里,坐在他的对面。水温正好,他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的双腿在我面前伸展开来,阴茎疲惫地垂落在水里。我们都不愿意看着对方似的扭头望向窗外。天色更暗了些,只要再喘口气的工夫就会变成夜晚。 “我俩谈个恋爱吧。”他说,依然没有看着我。 “那没什么好的。”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 “我以为你会问我说,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跟这没关系。你从来都是有女朋友的。” “我老了,身体开始变差,酒量也糟得没边。我对恋爱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是想要更了解你。”他说着,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窗外。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始终吸引着他的视线,他仿佛真的能够长久地看下去。而此刻外面的所有都无法吸引我,我被水温弄得昏昏沉沉,只想要注视着他完全不注视我的眼睛,并且再次感觉到他对我的恨意,或者至少是些许的厌恶。同时我的手机在床上振个不停,它的屏幕不断闪起来,非要在此刻提醒我现实世界的存在。 “你看那座高架桥,我刚刚一直在看。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四面八方都是桥,把城市围得死死的。原来窗边是面镜子。”他缓慢地说。 我扭头去看,我的身侧果真是面镜子,往那儿看过去,城市被对称地复制了一遍,一时也无法说清哪面更像是真的。就在我转回身体时,天彻底暗了。不管是在镜子里,还是镜子外,高架桥上的刹车灯亮成一片,还有底下往家里赶去的行人。 而我听不到喇叭声,只有偶尔抬起手来,撩动水花的轻微声响。 本文选摘自《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作者:周嘉宁。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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