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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 苏州水巷 1980年 33×23 cm 吴冠中 江南人家 1980年 油画 江 南 人 家 文 吴冠中 苏州甪直小镇人家密集,前、后、左、右房屋相挤碰,房檐与房檐几乎相接吻,门窗参差错落,怕鸽子也会认错家门。耐心的画家仔细描绘,一间屋连接一间屋铺展开来,最后画面效果倒又往往失去了那密密层层、重重叠叠的丰富感。是众多形象在争夺画家的视线,横、直、宽、窄、升、跌、进、出??造成了非静止感的复杂结构,其间交织着错觉,“错觉”是“敏感”的直系亲属。 我追捕错觉中的造型构成,块面为主导的房顶与门窗形体交响曲,黑、白、灰之分布虽源于客观对象,但受控于乐曲的指挥。高高的白墙顶天而坠,一个拐折而由小桥接力,小桥台阶的横道道收缩了众多垂线。从最大块的屋顶到最小点的窗,从纯黑的洞到纯白的墙,尽量发挥对比之功效。深色之间冷暖变化多,白墙之上明度层次微,笔扫纵横,有意配合横与直之构成。彩色镶嵌是画里珠宝,人间衣衫。 勃拉克的一幅画表现法国南方的屋顶之群,别人看了评说太多块块(cube),立体主义(cubisme)即诞生于这群块块的组合契机中。某一类题材予人共同的感受,引出相似的表现手法,于是派生出什么什么主义来,同时便又都局限在一定的范畴之内。我国传统绘画中也有不少仿佛的印象派、野兽派等等的表现,东方和西方都发现了绘画规律的共性,但规律的共性抺杀不了民族的、个人的特性。 在作这幅油画前,我先作过仔细的线描写生。 吴冠中 江南人家 1987年 宣纸 水墨设色 85×68 cm 画外话四十篇 文 吴冠中 江南人家 我几乎跑遍江南村镇,苏州甪直曾是画家们写生的名镇,人家密集,河道曲折,小桥纵横菜市与小巷。画中小桥正入巷口,小巷深深深几许,听凭画家设迷宫;桥下水流少行舟,淘米洗菜妇女多,鹅鸭点点白,飘流上流与下流,沉浮自如。 我几次在这一巷口写生,用线勾勒,用油彩涂抺,在写生中感到“错觉”,她是感性之母。因当我严格、准确地画下对象,便失去屋宇参差,错综复杂之人家密集感。于是须紧张地捕获黑、白块面之跳跃,大块、小块之对照与呼应,红、绿色彩之分布,点、线之镶嵌??否则等于用相机拍摄,录下数间破屋,尽失江南人家之气氛。我后来用墨彩移植此画,再后来又用油彩再移植墨彩,反复移植,欲创造最具典型的江南人家。 吴冠中 江南人家 1996年 油画 80×60 cm 新加坡美术馆藏 画不尽江南人家 文 吴冠中 ▼摘自《吴冠中画语录》,题目为编者所加 水乡哺育了我的童年,我画过水乡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画里流露了乡情,更体现了我对形式美的追求。“小桥流水人家”之所以诱人,是由于其结构完美:小桥——大弧线,流水——长长的细曲线,人家——黑与白的块面。块面、弧线与曲线的搭配组合,构成了多样变化的画面。画不尽江南人家,正是由于块面大小与曲线长短的对歌间谱出无穷的腔。“江南人家”“水上人家”“鲁迅故乡”“鲁迅乡土”……画题大都近似,但画面的情调千变万化,形式成了每幅画的主角,各具特色,而题目仅仅标志着水乡而已。 水乡画面大都偏于小幅,往往选取村头一角或临流故宅之类,更穿插桃柳数枝,易引人入胜。我后来喜欢表现大规模的江南村落,黑白块面之构成倒有点近乎立体派早期的探索。我曾以“吴家庄”命名这类作品,因那只属于我自己创造的村庄,她其实并不存在,或确切地说,她曾于我心目中处处存在过。 我也曾用大画幅作水乡行,我想吞掉一整个水乡村镇:三条小河穿流屋宇间,三条银灰色长带托出了密密层层的黑白人家,于是黑与白的块面之大小、体形之长短、倾斜与走向……成了剧中演戏之主角,占满舞台,不施脂粉,全无化妆,人们能陶醉于她们的清唱中吗? 我总喜欢看小巷,大致由于两个缘由:一是多样形体挤在窄巷里,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画图;二是小巷与外界隔离,躲进小巷成一统,小巷呈现独特的身段体态美。从形式构成的角度看,惊险的长江三峡与区区小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静巷冷清清,隔绝外界自成一统,似乎空无所有,却含蕴着形式美感之微妙节奏,低音吐柔情。缓慢的“弧”与“曲”是画面主调,墙头、墙脚、左方远处的山墙、墙里伸出的树枝,都参与了弧与曲合唱,严肃认真,绝不让走调。一片弧曲腔中镶嵌进来小小的黑方块,正方的、长方的小小黑色浓缩之块块,在行人眼里,它们不过是墙上全不起眼的洞或远处几个窗,但在这小巷的绘画天地里,她们对照全局的弧与曲,平衡整个画面大量的白。如果秤的一头是许多弧曲枝条,是大块大块的白,那么这几个小小的、方的、墨黑的秤锤恰好使秤获得平衡。 白墙不是白纸或白布,偌大面积空空如也的“白”,却要唱主角戏,戏在哪里?因之旧墙斑痕、水渍,或由于墙面转折而呈现垂直的、横扫的、斜飘的各样轻微的形与色递变,是笔墨,也是肌理,承担了舞台的主要任务,如它们的工作不出色,戏将落空,观众是会失望的。 这个小巷在我的故乡宜兴,20世纪50年代末我曾画过,返京后发现画面似乎像来自尤脱利罗的巴黎小巷,心里不舒服了。20世纪80年代初重返宜兴,特意又找到这条安然无恙的小巷,我从巷口到巷里出出进进往返组织画面,用自己的眼吻故乡的墙,自己的脚印留在小石子路上。 回家乡,总想找寻古老的遗迹,因老遗迹是自己童年熟悉的,童年以前就存在,是爷爷奶奶们的同代人。我住进宜兴县的招待所,在食堂的背面,发现了这堵老墙,悄悄去画,避免别人疑心画这破墙也许别有用心,惹麻烦,那是1981年,余悸犹存。 我不止一次画老墙,画过一道道砖缝裂得开开的墙,纵横的线像筋,像根;画过长满青苔的潮湿的墙面;画过像农家孩子长年不洗脸的“肮脏”的墙面。这堵老墙的皮剥蚀了,暴露出一块块砖,像人暴露了自己的肌肉与筋骨。暴露真实往往扣人心弦,但真实未必就是美。这堵墙是美的,美在其砖的排列,简单的几何排列构成无限丰富的形式感。泥水匠用心于将小块砖构成坚实的大墙面,蒙德里安和克里于此悟出了平面分割构成法则。我仔细观察墙面,太复杂了,每块砖与砖的衔接各有差异、砖与砖的色相变化无尽、石灰残迹时厚时薄……我先是着意分析布满斑点的老年人的脸,后来却感到如面对了大海,自己被淹没了,如何再能表现大海呢!用超级现实主义的手法、用现代摄影当可淋漓尽致地再现这赤裸裸的败壁,由观众歌之哭之!然而我又不愿描摹这赤裸裸,如果能恰如其分表现内在结构,何必连血肉疮伤也托给人看。中国绘画中讲气韵,那韵其实是“虚”,是具遮掩作用的,正如诗不肯露,包含着“藏”的手法吧,对有心人不必多言。 新房群中的这一堵老墙,其日子不会太久了,别人也不注意它,视而不见。只在我的画面中它矗立着,傲视新房,因它确乎经历了漫长艰苦岁月的考验,要永存千古!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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