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生活的一切,我都是从足球学到的 张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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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资深媒体人,主要撰写足球、音乐以及社会文化评论,亦从事音乐策划工作,现为摩登天空艺术总监。着有《死城漫游指南》等书。


按:《生于午夜》,张晓舟足球随笔集,一个资深球迷的体验、见证,以及偏见。摘录出一些片段,冠以小标题--哲学、青春、世界公民、童年……正如萨特所说:"足球是生活最好的比喻",《生于午夜》最终建立的,是一个惨绿青年永恒的青春共和国。


哲学

当过守门员的加缪说过:有关生活的一切,我都是从足球学到的。萨特也说过:足球是生活最好的比喻。


青春

假如说人的上半生像一封情书,下半生就是一封遗书了。运动员,尤其是足球运动员,便是以最为决绝的方式,来划分这一人生的楚河汉界,他们替我们提前挥霍青春告别青春,提前替我们衰老,提前替我们叩问死神。


糖与胆汁

有的人是含着糖踢球,如贝克汉姆;有的人是含着奶踢球,如吉格斯;有的人是含着酒踢球,如布莱恩·罗布森;有的人是含着血踢球,如基恩;有的人则是含着胆汁踢球,如坎通纳。


左派足球

很 多次,梅西进球后右手按着左胸-那是队徽和心脏,这让我想到1974 年的克鲁伊夫,那张旧明信片上克鲁伊夫第一个钻出帐篷冲进球场的刹那,右手按着左胸。足坛名士梅诺蒂以其惯有的知识分子气质将足球分为左派和右派。他为 "左派足球"下了定义:"最慷慨、最艺术、最精致的总是属于左派,慷慨、开放,对观众有所承诺","右派是另一种足球,观众不重要,唯一在乎的是结果"。


加泰罗尼亚

1973 年2 月15 日,巴萨客场战皇马,为了专心备战,克鲁伊夫提前让妻子剖腹产,他给儿子起了个加泰罗尼亚名字:Jordi。一周后,克鲁伊夫率队在伯纳乌以一场惊天地泣 鬼神的5比0庆祝Jordi的诞生。十九年后,约尔迪·克鲁伊夫也加盟了父亲执教的巴萨梦之队。一个荷兰人就这样成为加泰罗尼亚人的神。


游击队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巴萨的球风,我不会用所谓"攻势足球"或者"全攻全守",那都过于简化了,我想说的那个词是-迂回。巴萨不是一条道走到红向前进向前进的革命正规大军,他们始终是百折千回的游击队。


乌托邦

巴西足球似乎从未纠缠于贝利情结,而阿根廷足球始终被马拉多纳神话所笼罩,马拉多纳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个足球乌托邦,但你可以让梦想照进现实,却不能用梦想代替现实,那是乌托邦和现实的双重末日。


贝肯鲍尔&克鲁伊夫

有贝肯鲍尔这样的皇帝,就有克鲁伊夫这样的义军领袖。贝肯鲍尔和克鲁伊夫,好比艺术史上的毕加索和杜尚,一个活到老画到老,一个早早看破一切金盆洗手,下棋,聊天。


穆里尼奥&瓜迪奥拉

穆 里尼奥是一个真小人,一个不惜与这个世界短兵相接肉搏死磕(比如,给比拉诺瓦那一盖世神指)的狂人,一个阴沟里的斗士,而瓜迪奥拉更像一个仰望星空的炼金 术士;穆里尼奥拥有摆平现实世界的独门秘笈,而瓜迪奥拉想的始终是如何超越现实;穆里尼奥宣称"除了上帝,就是我",而弗格森在给瓜迪奥拉传记写的序中, 用三个词来形容他:谦卑,优雅,内敛。


巴乔&罗马里奥

是巴乔还是罗马里奥?这涉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条路线的残酷斗争。巴乔当然是神人,但当一个人被封为王子而且还是忧郁牌王子,那他就不幸沦为肥皂剧主角而丧失了部分真实感,像一块香皂一样闻着香吃着苦。


马拉多纳&梅西

马 拉多纳是肉感的,是命运危如累卵的加法,而梅西是骨感的,是命运玲珑剔透的减法;马拉多纳把足球的外延无限扩大,变成一个战场,而梅西把足球不断提炼浓 缩,变成我们的卧室里、我们的电视和电脑上,一件可以每周无限复制且精美绝伦的影像艺术作品。马拉多纳把足球变成了生活,而梅西把生活变成了足球。


眼神

我 曾经多次相近咫尺观察肥罗、小罗和里瓦尔多:小罗是那种睡觉都能把自个给笑醒的家伙,笑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人见人爱的傻逼阳光男孩;里瓦尔多难得一 见的笑,则掩不住那一丝内向乃至自闭的忧郁,一个独来独往的怪胎;而罗纳尔多面对他人经常面无表情,看人的眼神好像有所拒斥,有所警觉,这是一个眼神里缺 少暖意的人,像一个丛林里的猎人,或者不如说更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时刻警惕着他人把他当做猎物。


张大千

苏格拉底当年野鹤闲云,将球场当做一幅长卷,极目千里,而咫尺可抵天涯,以少见多,以慢治快,以虚击实,他最擅长制造霎那的空白,停顿,悬疑,令对手脑子突然短路而被秒杀。苏格拉底乃是足球里的张大千。


命运

十九岁时的罗纳尔多似乎就是人类所能设计的最为精密强悍的一架足球机器。罗纳尔多的双腿时而雷霆万钧时而琴声如诉,然而他的膝盖却像捶破的鼓,他的韧带则像拉断的弦。他展示了足球运动带给人类身体的,最残酷的分裂。


球痴

齐达内有一个伟大的特性(如今梅西也有),那就是在球出界或对手犯规被判罚之后,他总是不耽误不啰嗦,迫不及待地立即捡球发球进攻,这是一种本能地对于足球的痴迷:不愿这种踢球的巨大快感中断。齐祖指出:"假如一场比赛平均每分钟一次犯规,这球还怎么踢?"


滚石

乔治·贝斯特的气质其实更接近于滚石,而不是披头士。他更应该被称为第五块滚石-接替因吸毒早逝的布莱恩·琼斯的位置,而他长得比布莱恩·琼斯更漂亮,气质又比贾格尔更邪乎。


敌人

基恩和维埃拉一起,奠定了英超江湖的丛林原则。看惯基恩与维埃拉之间巨鲸猛鲨般的恶斗,其他人简直成了游泳池的鸳鸯戏水。维埃拉在自传中怒斥范尼是无良虚伪小人,却对自己最大的对手基恩深表敬意:"我和杰拉德都从他那儿学了不少。"


渔夫

巴蒂不像巴乔,他更依赖肉体的狂暴,而不是纤巧的神经,当肉体开始背叛他,他只好止步,迟疑,犹豫,将那亚历山大般沉重的肉体愤然推开,像一扇门一样轰然对喧嚣的世界关上。最终,一个用胡子浸泡烈酒海碗的海盗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垂钓黄昏的渔夫。


点杀

济 科之所以成为我的伟大偶像,不仅是因为无与伦比的球技,还因为1986年世界杯对法国时那两个点球:带伤替补上场不到一分钟巴西就获得点球,济科当仁不让 地上前主罚,却罚失了;最后点球决胜他又顶着巨大压力再度主罚,这次轻松罚进,但最终无法挽回巴西败局。在报上看到他说"我不记得这辈子我罚失过点球", 这竟然令我潸然泪下。


世界公民

体 育在当今世界作为大众文化尤其是青年亚文化,已经越来越不只是重塑地域和国族认同,更是在形塑一种"世界公民"的身份认同。不管是欧洲各大联赛还是欧冠, 不管是世界杯还是NBA,都在促成新世代中国青少年向世界公民演变。不管是从运动激情还是从人生励志来说,不管是从审美情操还是从多元文化来讲,正是这种 健康的体育大众文化,最有助于所谓"普世价值"的传播和熏陶。


童年

我就这样在群架和野球之间长大。感谢容志行古广明,感谢济科苏格拉底,在那个血腥的年代,足球或许拯救了很多少年,使他们避免成为少年犯。童年的足球记忆是 跟一种叫"老乡黄"的饮料以及海上落日联系在一起的,那是用佛手熬制的一种热汤,专门卖给踢球的小孩解渴解乏。我们没日没夜地踢,跑不动的时候偶尔瞥见海 上一轮浑圆的落日……最后一直踢到看不清球,只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头顶上的星空喘气。



为死神鼓掌


那天我正在百老汇电影中心看陈凯歌的《黄土地》,突然收到短信:"苏格拉底死了。"一时百感交集,眼睛居然有点模糊,黄土地的歌谣和苏格拉底混在一起。


《黄土地》虽然仅仅是二十六年前的片子,但胶片已需要修复。如今看80年代足球也像是一部青春残片,影像质素有限,并且由于摄影机太少摄影角度有限,当年巴西队令人眼花缭乱的足球得不到应有的展示。我记忆中1982年的苏格拉底是黑白的,1986年才变成彩色,这也是电视在中国的进化史。而现在看视频1982年世界杯居然是彩色的,太不习惯啦。


足球是在80年代初期随着黑白电视而全面征服黄土地的,1982年的巴西队,甚至奠定了一个小屁孩的人生观和美学观。我当然是先知道足球的苏格拉底,后来才知道哲学的苏格拉底-圣哲苏格拉底的名言"美是难的",居然让我首先想到足球的苏格拉底:是的,1982年的苏格拉底展示了高难度的美,同时又是历经磨难的美。


在此之前,中国人对足球的狂热是被容志行古广明陈熙荣他们煽起来的。而1982年的巴西队,济科、法尔考、苏格拉底三大师,给中国人来了一次重塑足球三观的洗礼。1982年世界杯使得中国人的体育观第一次多少摆脱了爱国主义,对我这样的中国小球迷来说,尽管古广明更为亲近,但苏格拉底才是启蒙大师。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足球史上最儒雅的人物。但当年的资讯实在太可怜了,事隔多年我们才知道苏格拉底并非真的是博士,他学历只是医学学士,只不过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doctor,这跟国父因为学医而被以讹传讹敬称为博士是一个道理。直到现在他死了,我也才知道他酗酒成性,才看到他晚年的照片: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多,可是依旧缠着他在1986年世界杯那标志性的青春飞扬的发带。


我才知道他也弹得一手好吉他,退役后还曾打算组乐队。苏格拉底、法尔考、济科三大师其实和2002年的3R不一样:首先肤色就截然不同,两拨人之间旋律和声相似,但节奏完全不同,三位古典大师论爆发力和对抗性当然不如3R,他们的球风更接近波萨诺瓦而不是桑巴。时隔多年当我听到那些波萨诺瓦经典,我联想到的居然不是里约海滩的细沙、轻风和少女,而是1982年的巴西队。


在那个压抑的"严打"年代,大街小巷时常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和血腥味,男孩们聚集在一起,除了赌博和群架,好像没有别的娱乐,直到足球和黑白电视机一起从天而降。那时候我沉迷于水浒的暴力狂欢和台湾校园歌曲的天真无邪,而1982年世界杯似乎多少综合了这两种美学:一种天真无邪的快意恩仇。


巴西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这种侠之大美-而那时候金庸还没开始流行。


2002年在日本,在巴西队半决赛和决赛之前,我都见到当电视转播解说顾问的法尔考,尽管一个记者找球员要签名是不太职业的行为,但我还是管他要了签名-我腆着脸把自己当成了那个1982年的小屁孩了。三大师里头济科一直是最活跃的,但我一直无缘遇见,看到他来深圳但中国记者围着他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伊拉克队啊中国队啦,真他妈是暴殄天物。而苏格拉底退役后差不多就被岁月湮没了。


往往得从一个人的死亡去追溯他的人生,我很想了解更多苏格拉底的故事,但是网上成天充斥着中国暴发户要买阿内尔卡要买德罗巴这样的爆炸新闻,在我看来,这都是亿万级的垃圾新闻。在80年代初期,在那个资讯匮乏文化营养不良的年代,我们有着过剩的爱,近乎白痴的爱,我们对着足球对着苏格拉底们唱着傻瓜的情歌,而如今面对着垃圾成山的时代,我们有着过剩的讥讽。


我们已经很难把讥讽转化成爱,只好一再追忆旧欢如梦。


民谣歌手张佺前几天发了条微博:"上海音乐学院旁边有个'天天艺术'书店,古今中外各种音乐书籍教程唱片陈列有序。正在翻一本《六朝音乐文化》,环绕音响传来一个凄惨的声音,'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擦干眼泪陪你睡'。"


六朝脂粉灰飞冷,满城尽是香水毒。


这年头皇冠比头大口水多过茶,媒体和球迷制造的皇冠跟制造的惨案一样多,比如中国媒体就制造了一个"巴神"的绰号,巴神之"神"既是神奇又是神经-一旦神经大条发作就会被千夫所指,神魔之间一线天。当今足球的胜负压力已经大到甚至媒体急于宣布皇马应该为C罗找心理医生的地步,神人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病人。此时此刻,不禁令人怀念1982年巴西队在胜负生死面前的淡定大度。


那时候的足球挺慢,时间仿佛也过得挺慢,苏格拉底缺乏速度,缺乏爆发力,缺乏跑动,后来苏格拉底式的帅才,从他的弟弟拉易,到里克尔梅,再到一开始惊艳无比后来泯然众人的甘索,都再难达到应有的成就和高度,他们在高速对抗中显得越来越不实用。苏格拉底当年野鹤闲云,将球场当做一幅长卷,极目千里,而咫尺可抵天涯,以少见多,以慢治快,以虚击实,他最擅长制造霎那的空白,停顿,悬疑,令对手脑子突然短路而被秒杀。苏格拉底乃是足球里的张大千。


那时候的巴西队带给我们无边无际的快乐,失败被无限推迟,而乌云尚在远方,即便罗西打入第三个球,巴西球员依旧不慌不忙赏心悦目,场边的巴迷们依旧歌舞升平,直到终场哨响,一切才戛然而止如梦初醒。然而那时候甚至连痛苦都带着一丝青葱的气息,如一场懵懂的初恋。


多年以后,失恋不断轮回,1982年夏天越来越像一个爱情寓言,而爱情无非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它总是带着死亡的气息,人们身处其中而不自知,直到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当然你老人家也可以用一种无敌的唯美态度,用一种巧妙的自恋,来掩盖自己愚蠢的错误-比如巴西队在罗西身上犯的错误,你总不能说那是为了唯美,为了拯救全世界爱美的人们,才导致了这样严重的错误。


但不管怎样,请承担一切后果,要输得起。


直到苏格拉底死后,我在录像视频中才发现:裁判吹响终场哨一刹那,意大利球员振臂高呼,而苏格拉底竟然在鼓掌,然后脱下球衣与对手互换。


他早就懂得为死神鼓掌。


他无愧于父亲给他起的名字。那位古希腊圣哲临死前说:"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唯有神知道。"


(2011)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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