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小说还是散文创作方面,在整个“新时期”,贾平凹都将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作家。——若从文学史角度看,他的散文甚至比小说更具研究价值。继三十、六十年代之后,散文在九十年代再次成为评论界的一个谈说资源——此一“谈说”至今仍在继续并逐渐走向深化。在贾平凹散文创作和关于其散文的研究已经走过二十年的2002年岁末,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曾令存带着18万字刚刚脱稿的《贾平凹散文研究》专程来到古都西安,就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革命”等问题与贾平凹进行了一次“直奔主题”性质的对话。
曾令存 您一直以为“新时期”以来变革最慢的散文领域在九十年代后“革命”的速度正在加速度地推进。这几年仅是关于散文创作的研讨会大小不论,据我所知便先后举行了不下十次。但我觉得“革命”过程中仍然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好,如散文的文体问题,散文应该表现什么样的情感问题,散文表现手法的借鉴问题等等。这些问题的解决又跟散文创作直接关联着。对这种情形您是怎么看的?
贾平凹 任何意义上的“革命”都带有颠覆性,九十年代散文界之所以称“革命期”,是因为在对散文的观念上发生了改变。当然,改变了观念不一定一切问题都解决,打破了旧的东西,还需要艰难地建设新的东西,所以,文体问题,表现情感问题,表现手法的借鉴诸多问题都属于建设范围。在打破旧的东西时往往可以出现流派和团体的力量,在建设时则更多地显示个人的能力,或者说更易凸现个体的作用。
曾令存 范培松在《中国散文批评史》中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每隔三十年便有一次“大发展”,“大革命”。您觉得九十年代的这一次“发展”与“革命”与三十和六十年代的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吗?
贾平凹 可以说,九十年代的这一次“发展”与“革命”对六十年代的是一次否定或突破,对于三十年代却多少有一点回归的味道,当然,任何回归都不是简单的重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需经过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才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后不但使散文获得了自由,更增加了散文的社会感和时代感,这一点又要比三十年代强。
曾令存 我总感到以三十年代为代表的新文学散文创作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发展历史中树立的标尺太高了。不用说六十年代的“三大家”,就是以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发展为代表的“世纪末辉煌”,亦难以逾越。但也有论者认为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创作实际上已经取得了可与三十年代相媲美的成就,认为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样的作品在思想深度上已经达到了鲁迅《野草》那样的水准;朱自清经典性的散文其实也就那么几篇,而您的创作则显得比较整齐,在成就与影响方面都已经超过了他。其他像韩少功、周涛、张中行、张承志、王小波等的散文也都不错。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贾平凹 我不是理论家,作这种比较我不敢多说,因为当今的散文家我虽读他们的作品,却未全面读过。从我读过的一些作家的作品和读三十年代的作品的印象看,我觉得个别人可能与三十年代的作家作品差不多,但整体来看,三十年代出的作家和作品还是厉害。
曾令存 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究竟要“革”掉什么,然后再建立什么?看到在这场“革命”过程中讨论的许多问题,都是我们的“前人”已经谈过甚至比我们谈得更好的问题,我有时对历史的“进化论”不禁产生怀疑。
贾平凹 毛泽东说过“革命不分先后”,不是现在的人就比过去的人智慧要高,未来的人就比现在的人智慧高,许多问题折腾来折腾去其实还是一个问题。九十年代散文革命解决散文观念问题,它的过程是一步步让散文恢复原本面目的过程。如果从历史长河角度看,它可能微不足道,但它的现实意义是重要的。“进化论”在于进,它能怎么进呢,人类这么久了,人的形状、五官模样还不都一样吗?
曾令存 是存在这样的情形。看来“进化论”也不是永不止“进”的,这正如当年高喊要“永远革命”其实是不可能“永远”都“革命”的一样。今年春《美文》在“白洋淀”举办了一次“转型时期散文创作研讨会”,我觉得很新鲜。“转型”是对九十年代以来“散文革命”的总结还是深化描述?抑或是对“新时期”以来散文创作的一种描述?抑或都不是,有另外的意义?
贾平凹 “白洋淀”会议也只是《美文》的一次对于散文的建设性工作,其“转型”一词也是针对散文界的状况而提说的,意思是指经过了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后,以后散文应如何发展,就此问题让众多名家来谈谈,以期引起散文界更多人的思考。
曾令存 有这么一种论说,就是九十年代后来散文创作的“粗制滥造”,“大散文”观念的倡导是“始作俑者”?“大散文”观念对人们有一种“混淆视听”的误导作用?
贾平凹 这种论说是只看芝麻不看西瓜。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是生产力获得了解放,国家的综合实力提高,可也存在着一些失业,生活困难呀。现在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但说什么话都是暴露了说话人的立场、水平和情操。
曾令存 您后面的话说得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性。一个人对问题的认识源于其观念的转变,观念的转变又跟其知识结构的更新调整关联在一起。比如,白话对文言的取代毕竟是汉语发展历史上的一场积极革命,因此尽管现代白话发展到今天人们发现它在表情达意方面有时甚至还不如文言,但当年林纾他们对文言维护后面那观念的滞后与知识的守旧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持”的背后可能是一种观念知识上的脆弱和自卑。换一个话题。“大散文”的观念是你提出来的,但近几年来,我感觉到您似在渐渐收拢“大散文”的口径,比如在一则“读稿人语”中您曾经和穆涛专门谈关于“改造”“正统散文”的问题。这两件事有内在联系吗?您这是在发展还是修正“大散文”?
贾平凹 这并不矛盾呀。不论提出什么观点,它的目的是为了散文写作。应该说,在散文界对散文持“正统”认识,也就是受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作品影响的作者和读者是非常多的,如果不关注这个群体,只仅仅使自己变成“另类”,对中国的散文发展是限制的。所以,在《美文》上我们谈到这个问题,说这如同改造国有企业一样。建立新的散文观,不仅是一部分人的事,得一步步渗透到写作者和阅读者的意识里,方可形成风气。
曾令存 “大散文”观念的提出是为了改变当代散文创作路子愈走愈窄的局面,但在散文创作“全面开花”的今天,不少散文界的人士又在试图通过对散文的“门户清理”来改变这种“下滑”的状况,您以为这是根本的办法吗?
贾平凹 任何“革命”都可能是矫枉过正的,“大散文”提出时就是针对散文创作路子愈走愈窄的状况,如今还未彻底的达到散文创作“全面开花”的局面,既使百花齐放了,那就任何一朵花都可尽力开自己的花蕾,呈自己的色彩,又何还“清理门户”呢?持“清理门户”主张者所要坚持的是艺术抒情散文这一种,我并不反对写艺术抒情散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艺术抒情散文才是散文的唯一呢?中外散文史上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呀!何况,艺术抒情散文是易于沦为娇情和伪饰,它或许漂亮,如皇宫里的妃子,但却没有民间的女子健康、活泼,而这个时代正需要的是一种清正、鲜活和力量的东西啊!
曾令存 在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中您的言说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特别是“大散文”观念的倡导直接导致着人们对散文理念的反思和争鸣,并推动着散文创作的发展。但即使这样您对目前的散文现状仍不甚满意。为什么?
贾平凹 我是写作者,我也是编辑者,我不敢说我多么了解散文界,但我绝不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者。我之所以对目前的散文现状不满意,是散文的发展并没有像小说界、诗歌界发展的快,出现的杰出的作家和作品还不是很多,而一些在别的领域里早已解决的问题在散文界还争论不休。
曾令存 在今年5月份于北京大学“中国散文论坛”的讲演中,您讲到散文内容表现中的现代意识问题,强调散文对生命深度的表现。我觉得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作品境界的高下却从此分流。我想您的强调应是有所指的,它并不针对某一个作家,甚至不仅是对九十年代的散文而言。由此而论,您认为包括史铁生等在内的一些作家的散文在九十年代有代表性吗?
贾平凹 史铁生的散文是好的,他的散文没有旧的框式。在突破了旧观念的束缚后,个人的力量就突出了,史铁生是这样,余秋雨是这样。给我的印象里,史铁生是竖着写的,余秋雨是横着写的,都写到了极致,应该是大家了。
曾令存 这“横”“竖”的概括很形象。在我的感觉里,这“横”是“面”,追求的是一种历史感与文化意识,而“竖”该是“线”,追求的是一种关于人生与生命极致的拷诘。我很喜欢史铁生的散文,曾经花4个课时给学生解读他的《我与地坛》。在关于您散文的研究书稿中我也简单谈到自己对您《废都》前后几年创作的散文与他的散文比较的感受:“如果说史铁生的终极关怀意识与贾平凹的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史铁生那里,多着一份视死如生的澄明与宁静。”如果您同意我的感受,能谈谈为什么会这样吗?
贾平凹 怎么比较是你的事呀。我是尊重史铁生的,他作品中的宗教感很强,这其中有他灵魂中的东西,也有身体方面的事情,他的宁静和沉思是一般人难得的。
曾令存 在谈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的时候我并不想过多指涉具体作家,而想侧重于宏观的把握,在后面谈您散文创作与研究的时候才把这个话题深入展开。您觉得九十年代后来的散文在“怎么去表现”方面有没有大的突破?比如在结构艺术与语言表现方面。
贾平凹 应该说有大突破。之所以能出现几个杰出的散文家,原因就是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特色。
曾令存 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您提到大家散文中的“杂文化”和“闲话”的问题,很有启发性。这是“无为而为”的“不言言之”,是“不讲技巧的大技巧”,既要“不防破绽”又要防做作。其实九十年代散文说的闲话——真正的闲话——并不少,杂文化——就事论事的杂文——现象也不乏,但真正好的作品依然不多,为什么?
贾平凹 我谈的“闲话”,主要指文章中的那种在一般人眼中可有可无的话,但正是这些话增加了文章的“文”气,产生了韵味,形成着自己的风格。而谈到“杂文化”,是区别于所谓艺术抒情散文式的那种,也可以说是一种“说话”体。这一种散文是最难写的,也不是想这样就能这样,可以说,它是一个杰出散文作家的标志。
曾令存 依我的感觉,“散文革命”要在艺术表现方面有所突破不容易,它受散文文体特性的框制比较严重,因而要想有所突破还是先得从观念上入手,您觉得呢?
贾平凹 文学写作主要是灵魂和才气的表现,散文尤其直截了当,而长期以来散文写作受概念化影响甚深(包括政治的和所谓哲理的),使它本质性的东西弱化,沦为应时应景之作,表面上的抬高它,所以才产生了另一种看法,即又将它降为到任何人都可以写的下贱地位。九十年代的“革命”说穿了就是让散文“神归其位”。因此,首先得从观念上入手。
曾令存 散文研究的理论要更新,这也是您一直在呼吁的。但因为散文是一种很“实在”的文体,不像小说、诗歌等。因而在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上要“更新”并不容易。散文研究在当代几十年一直都滞后于创作。九十年代以来散文“全面开花”,“开”在创作与浮光掠影的评论上多,真正成气候的研究却捉襟见肘,对此您有有何感想?
贾平凹 投身于散文研究的人是太少了。现在有这样一种情况,即五十、六十年代开始一直从事散文创作的,在这几年里散文反倒写得不怎么出色,而写得好的往往是那些小说家、诗人或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人。评论也有这种现象,一直专门研究散文的人写出的新意不多。这种状况说明,从事散文写作的,研究的,都必须放宽眼界,要从文学大局观上看散文,要从别的艺术门类里吸取营养,“功夫在诗外”,功夫也可能在散文外。
曾令存 在《美文》十周年酒会的致辞中,您提到这十年来“‘大散文’概念的提出,以及‘行动散文’‘激情散文’一系列的鼓呼和举措或许是革命的行为,但还未掀起壮阔的波澜,而十年后的今天,散文界还需要更大的革命”。能简单谈谈您未来“散文革命”的设想吗?
贾平凹 我不是理论家,我只是写作人和编辑人,只能在自己写作和办杂志的过程中观察文坛和体会有了什么问题而调整的。从当年到现在,我都无意于想领什么头呀,标新立异呀,一切都为了让自己散文写得更满意些,刊物办得让读者满意些罢了。以后的事,那就与时俱进吧。
二十年来散文创作的清理
——关于散文创作的对话(下)
曾令存 在交流了对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革命”的看法后,我想转换一个话题,谈谈您这二十多年来的散文创作。您的散文创作与小说几乎是同时起步。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您先后出版的散文作品集有40多部(包括同一内容的不同版本),在您八百多万字的作品里占的比重约三分之一弱。写得最多的时候是在“八二年左右”、“八九年前后”和九三年《废都》出版前后。九十年代末以来写得并不多,较有影响的是《敲门》《五十大话》《西路上》。您曾说“我喜欢散文,但并不是经常写散文,我是心情不好时才写的”。看来您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了。是这么回事吗?心情的好坏对您散文的创作还是这么重要吗?真是这样,我还是为您感到高兴的。但也会遗憾不能经常读到您的散文新作了。
贾平凹 九十年代末以来,我主要在写长篇,散文写得不如以前多了。心情不好时容易写散文,但也不是散文都在心情不好时写。之所以在心情不好时能写出来,是因为散文凭的是真情,需要胸中块垒。文章的产生都有秘结的,也就是灵感来源。我的命运不好,痛苦和麻烦事老甩不离,作为个人是不幸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曾令存 但命运太好了倒未必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幸运”与“不幸”对于一个作家及其创作而言是互为补偿的,如司马迁,曹雪芹,川端康成等等。不过话虽如上面所说,我还是觉得您这几年散文创作与心情的好与否已没有了多大的关系,或者说心态显得更从容平和了,且不轻易直接言情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贾平凹 生命个体在每一个时间段里体验是不一样的,如草木在四季的变化。早年的散文写得清丽,有冲劲,现在我写不了了,也不再想那样写。五十岁的人经世已多,心态要紧是从容平和,所写虽混沌,但都是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能贯通世事的就是智慧,智慧在家常中,口语中。
曾令存 散文和小说是您这二十多年来使用最多的“两套说话体系”。若论作品内容底蕴,您的小说更有分量,我认为从《商州》《浮躁》《废都》到《高老庄》,把您八十年代以来的十部长篇小说所展示的内容依时间顺序“整合”起来,称之为二十世纪末中国社会的编年史亦不为过。但许多读者还是喜欢您那“自话自说”的散文。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秘不宣世的创作密笈?
贾平凹 散文一是篇幅短,易于阅读;二是散文和小说比起来,个人真实心灵表现得更充分;三是散文更讲究也更容易把握住个性语言。
曾令存 当年三毛在看了您的散文后给你信中说道:“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时里有些惊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地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您的散文的确写得“真”,但人们读起来并不觉得您是在抖露自己隐私,尽管您的朋友说你成了名人您穿的内裤都是透明的。甚至会把它们跟那些出卖自己隐私去诱惑读者的文章“楚河汉界”划开来,于是您的散文成功了。“真诚”和“隐私”很容易混而为一,能否处理好这个问题是使文章显出高下的关键所在。它们之间能切断吗?靠什么?
贾平凹 任何文字背后都有着作者的操行和胸襟在。我认识一个人,颇有文采,但他的文章读后总觉得格调不高,其实了解了他的人,我也就明白了。今年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写足球的文章铺天盖地,我读过一篇,大肆作贱这场球踢得不好,其中有一段是感慨运动员:他们这些人凭什么就能坐豪华车,住高档房子,都娶下那么美貌的女人?!我读后极不舒服,不舒服的不是他的文字,而是作者那一付心态的龌龊。
曾令存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如其人”了。对您说的我很有同感。像阿Q,“革命”的成功对他来说亦不过如此,无非就是房子票子和女人。一个人的言行是他胸襟的一面镜子。在小说中,您通过意象世界的构筑表达着自己对历史、社会与人生的一份态度与看法。但在小说这种虚构的“讲故事”文体中,作家作为一个“幕后”的“导演”,我们往往很难看清您的“本来面目”与“真实想法”,而在许多时候还得借助您在小说后面那种“讲真话”的“后记”或有关的“创作手记”——散文文体的其中一种形式。而在无须任何遮掩与作伪的散文里,您从“幕后”走到“前台”直接地讲述自己的欢乐与痛苦,讲述自己对宇宙自然与历史人生的困惑与觉悟,让我们清晰地透视到了您在小说意象世界里表达的复杂思想情感的“心理底色”。因此我觉得把您的散文与小说置放在一起对衬地读体悟会更深刻。但我想这样的读者不会很多。所以您的小说常常被人家“误读”“看走眼”,典型如《废都》。您对此有没有感到过遗憾?想过该怎么去补救吗?
贾平凹 你能这样读我的作品,并提说出来,令我非常欣慰。论说一个作家,要看他的整体。我的小说和散文是交叉着写出来的,小说是虚构的,散文是直白的,互照着读最好。因小说是虚构的故事,我追求一种境界上的现代意识和叙说上的传统写意,又要混沌、多义,常被一些人误读,出现了他们一边夸讲我的散文一边咒骂我的小说情况,如《废都》。这令我当然遗憾和尴尬。以往我总在一部长篇的后记里阐述我的观点,但引起注意的并不多。要想补救这方面遗憾,恐怕最重要的是得进一步提高自己,解决好小说中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系,再一点,就是耐心去等待了。
曾令存 我想您的主动“自我检讨”恐怕还只是原因的一方面,而读者,尤其是研究您评论您的“读者”的“自我检讨”也是很重要的。我这样说并不是想为您开脱。事实上像我这样读您的作品,也是经过一个过程的。您早期的散文比较吻合人们关于散文的传统审美取向。但以“境界”论,确实比后来那抒写经天见日大情大理的要稍逊一筹。但《废都》的阴影却使很多人患上了“阅读障碍症”,他们把盆里的婴儿和水(这仅是取象比喻而已,我从不认为《废都》是装婴儿盆里的“水”)都泼掉了。他们喜欢您早期的散文并不等于您后期的散文不行。这种“错位”已影响到对你散文的评论研究,明显的事实是评论家们很少吃透您后来的散文。您觉得我说的这种情形是否存在。
贾平凹 确实存在。我是喜欢我后期的散文的,它已经不清丽了,但它有我的生命体验和我的灵魂在里边。我看过一些评论,谈到早期散文条理清楚,说到后期散文则往往含糊,我想,一方面与《废都》的阴影有关;一方面也因后期散文不好理顺难以概括有关。我办《美文》,所作的一切主张,其实都与我后来的创作实践有直接关系。
曾令存 “我在追寻一种大的格局和境界。为的是启谛我对人生的清醒。”毫无疑问这是导致您九十年代以后散文风格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这“变化”是否同时与您后来散文观念的变化有关,或者您是否在以此有意识地身体力行自己“散文革命”的思想主张?
贾平凹 人生观是随着人的生命进展而完成的,有怎样的人生观就必然有了怎样的文学观。我前面说过我是写作人和编辑人,我是在写作过程中以自己的体验来办杂志,而办了杂志,全面了解散文界的状况,又来调整我的写作。
曾令存 在《高老庄》“后记”中您说“对于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使我越来越失却了往昔的优美、清新和形式上的华丽。……我是失却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读者,他们的离去令我难过而又高兴,我得改造我的读者,征服他们而吸引他们。”这是有道理的。我能明显感觉到您后来散文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关怀追问,那种“传统形式”遮蔽下的现代意识。但这种“现代意识”要真正走向大众审美接受的视野恐怕还有一个过程。我想说的是:“读者”的“失却”是否有悖于您让散文走出“象牙塔”的“散文革命”初衷?抑或许您这是在有意识地改造您的读者?
贾平凹 每个作家的读者都不是全面性的。有的读者会自始至终跟着某一个作家的作品走,有的读者则隔一段离开了。为什么一些读者“失却”,要分析原因,是作家自己的问题,还是“失却”者的问题?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阅读,如果说“我是为自己写的”或“为后世人写的”那是欺人和自欺,但读者又不同顾客,不能称之为“上帝”,读者也需要提升和改造。作家和读者的关系我觉得某些时候如夫妻,要互相尊重和热爱,而女的愈独立愈获得男的喜欢,若太依附就适得其反。
曾令存 在这样一个媚俗与商品化的时代,一个从事创作的人要这样做需要一种沉稳的“定力”和勇气,当然更需要一定的才情。但从文学史角度看,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正是这样产生的。您的这种意识使得您的创作在不断地超越自己的过去。从“商州三录”开始您的散文创作就愈来愈偏离了所谓的“文章作法”,后来的“太白山记”、《废都》前后的“说话体”文章、前几年的《老西安》以及去年的《西路上》,文体风格上在不断地变。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无为而为”?是否包含着您对散文文体问题的思考?
贾平凹 因为我的文学起点低,要不至于被文坛很快地淘汰,就得不断寻找突破,变是寻找自己的过程。若一成不变,要么是短命的天才,要么就是没有自信了。要继续写,随着年龄和经历,变是肯定会变的,但那容易衰微,有意识地求变,便有积极的效果。除过散文观的建立,散文文体是最重要的,没有文体,哪里谈得上风格?
曾令存 关于您散文语言的批评研究文章不少,您对语言应用也有自己的看法,并在有意识地尝试。但我最感兴趣的是有关您散文的“语感”问题。从创作心理学与艺术审美角度说,“语感”是在审美的层面上反映出来的一个艺术家对语言的选择与追求,接收与释放。您能集中谈一下自己对下面意义上的“语感”的思想和实践体会吗:关于语言情绪(强弱)上的;关于语言节奏——语速,语言的推进速度上的;关于语言的情绪与节奏所传递出来的作家的生命意气上的?
贾平凹 我一直认为,能准确表达情绪的,包括作者情绪和文中人物情绪,那就是好语言。而表达情绪,就是将那几千个汉字如何搭配出节奏,产生出韵律。世上的万物之所以有区别,在于结构的韵律不同,描写的对象只有在韵律中活跃,表现出它的情趣和意味。好的绘画,书法,建筑以及草木形状,都是在说话着。语言与作者的生命直接有关,悲伤的人是笑不出来的,患气管炎的人是说不了长句式,我反感那些故意地将句子弄得过长或过短,那是皮表地模仿而不知语言背后的东西。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才谈得上语言的修饰。
曾令存 近二十年来关于您散文的研究几乎与您的散文创作同步。但近一两年来似乎陷于一种相对的“沉寂”状态——这在关于您总体创作的研究中都存在这种情形。造成这种种暂时“沉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研究处于相对“成熟”(或者说是“饱和”)状态之后,新的突破,需要有一段时间的反思与调整,建构新的研究理念和寻找新的研究视角。我想知道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贾平凹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不知道评论界的情况,但有一种情况可以谈谈:评论界和创作界一样,时常有风潮问题,喜欢追逐新鲜的东西,面对新的作家和作品易有一种发现和推出的成就感。这当然无可非议,但长期关注一个作家,关注一个现象,深入研究其作品的人不多,因为这样太冷寂,押宝的风险又大。另外,对作品同步研究也不一定就好,文学要靠时间来考验的,我说过,一部好的作品如果五十年后还有人提及和阅读才算好作品,否则当时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白搭。
曾令存 您说的情况让我想起西方一个文学史家的观点,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文学史对作家作品是“淘汰”,“减法”,一个作家一部作品若一百年后还有人读,那将永远流传。这二十年来人们评论最多的莫过于是您的散文创作与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的关系。依我的理解这里面应该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显在的,主要指这种“传统”对你散文风格亦即审美追求的影响,一个是隐蔽的,主要指您受“传统”熏陶的精神气质在创作中的泄露,以及这种精神气质是怎样制动着您散文审美品格的建构。前一层面的研究我感觉已经相对“饱和”了。但后一层面的研究却很少涉足,也有一定的难度,同时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是:这种情形是否存在?主要在哪些方面影响着您?
贾平凹 这是个很大的也很重要的问题,我难于几句话说清楚,它牵涉的面广,比如,有没有这种精神气质,有多少,它生存的环境,性格,爱好等等。自己谈自己,这方面怎么说呢?我知道有一个评论家,他新写了一本研究我这方面的专着,基本上已脱稿了,他让我看了一部分书稿,他写得蛮有意思。
曾令存 我想把这个问题清理一下对于您的研究的进一步展开是很有意义的。读您的作品能感觉到您的“气”很旺。我这讲的“气”是指生命的元气与血气,而不是指那种情绪意义上的。借用您对废名和沈从文作品感受的两个词,我觉得这种“气”在您作品中有时候是通过“内敛”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如在被人们称许的《月迹》(作品集)等那些早期散文中。有时候或者说更多的时候却是“向外喷”的,而这种“向外喷”又有两种情形,一是自然率真的,最有代表性的是“风情散文”,从早期的《走三边》《关中论》《秦腔》《浮躁》(小说)到后来的《高老庄》(小说)及去年的《西路上》,另一种情形是生命意志受压逼的时候“喷”出来的,像《废都》(小说)及在此前后写的《四十岁说》等“我要说的话”。无论是“内敛”还是“向外喷”,都直接影响到您创作的审美风格。但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很弱,而我觉得这又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您能简单谈谈吗?
贾平凹 气与生命有关,与时代有关。我喜欢收藏,尤其是汉唐的陶器和石雕,那些东西一般都气势饱满,而那些东西又都是民间普通工匠的作品,它是时代使然。但是,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生命的强弱散发的气又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似乎更重要。创作高于现实,个人的文学禀赋高于历史。好的作品并非只指给外显的社会历史,而在创造心灵和精神史,使具体事物产生诗性。我们不是很看不起那些就事论事的东西吗,说是写了现实而缺乏现实主义精神吗?
曾令存 看来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比较深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因为创作是一种精神活动,是一个人生命的外泄与物化。这不是一个一下子能谈得清楚的问题。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在关于您的散文研究书稿中我谈到自己对您《废都》前后几年创作的散文与史铁生的散文的感受:“如果说史铁生的终极关怀意识与贾平凹的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史铁生那里,多着一份视死如生的澄明与宁静。”但上个月底我在广州跟陈剑晖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从整体上看,他认为史铁生受西方基督教的“罪感文化”的影响更大些,而您主要还是受东方(特别是中国)传统“乐感文化”的影响。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给了我不少的启发。您觉得是这样吗?
贾平凹 我觉得陈剑晖的话更贴合些。我对西方接触不多,关于佛、道方面虽研究不深但喜欢和亲近。佛道是心的科学,力量来自于知识、宁静和内在的自由,完成个人转化和事物究竟本性的认识。
曾令存 陈剑晖还谈到您散文创作的“诗性”的问题。——“诗性”是他目前散文研究中正在思考的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问题。——他认为“诗性”在您散文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为一种精神气质意义上的,这一“诗性”“内敛”在您生命血气里然后渗透在创作中,二是作为一种艺术风格意义上的,这一“诗性”外在弥漫于您散文作品中,使您的散文因此获得一种诗意的境界与氛围。您能结合自己的精神气质与创作追求谈谈您对陈剑晖所说的“诗性”的理解吗?
贾平凹 我记得泰戈尔说过这样的话:我相信有笼罩并渗透大地的理想,一个天堂的理想,它不是幻想的结果,而是万物寓于其中并在其中运动的终极真实。人在艺术中表现的是他的自我而不是他的客体,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多样的、流动的万物中表现那独一无二者,即神。我是欣赏这些话的。作品能否升腾,在于文字中弥漫的或文字后的一种精神传达,能唤起阅读者的心灵颤动。鲁迅没有写过诗,司马迁没有写过诗,《红楼梦》和《西厢记》是小说和戏剧,但他们是诗人和诗。如果作品中没有形而上的东西,没有维度,没有感应天地自然的才情,即便你写的是诗,文字有所谓的诗意,那也不是诗人。这些东西我不能准确说出,只是这么感觉的。
曾令存 散文是“赤裸裸”的一种文体。范培松的《中国散文批评史》在谈到郁达夫的散文批评时曾这样说:“郁达夫在散文批评时,常常撇开文本,目光始终注意散文家的精神个性,论人兼论文,既是从散文家的精神个性出发论文,又从论文再回复到散文家的精神个性批评上,自始自终,把它的批评粘着在散文家的精神个性的探密上。”我感觉当代散文批评在这方面所做的努力很有限度。当代散文的批评研究大都缺乏创造性,对散文创作的发展帮助不大。您希望批评家对你的散文作这样的研究,然后再去研究您的小说乃至整体的创作吗?
贾平凹 如果能那样,当然是好。
曾令存 在这个问题上我很欣赏费秉勋先生1992年写的《生命的审美化》那篇文章。在我的感觉里这是最早呼吁在您的研究中要“论文兼论人”,注意对您精神个性的研究的一篇文章。可惜后来除看到周政保的《忧柔的月光》外已很少再有这方面的文章出来。您能谈谈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吗?
贾平凹 好的评论应该对所评论的作家有写作上的启示和指导。评论和创作一样,都需要才情,在评论他人作品的过程中建造自己的精神个性。若不着实际的捧和杀,或就事论事一番,于被评论者无用,对自己也是浪费。
曾令存 您的散文具有很强的文化关怀意识。许子东在一篇文章中说您“赞乡村却也不是真正农夫立场”;您的文化“寻根”,“主要不是寻给农人看的。其读者背景,应是处在浮躁动乱中的都市人”。您同意他的这种说法吗?
贾平凹 我没有见到过他的文章,但他的说法我是认同的。
曾令存 “整合”起来,您散文理论其实是很系统的,尽管对此作研究的人不多。因为您同时是一个一直在创作散文并取得了相当成就的散文家,所以您的散文理论跟那些纯粹从事散文研究者的理论又有一些不同,比如更加鲜活,富于悟性,具有针对性等。可以不夸张地说,这将是20世纪中国散文理论建设的一笔财富。经过这二十年来的实践摸索,您的散文创作已到了一种境界,并已在一定程度上改造着当代散文创作的局面,因此这二十年来虽然对您散文的研究不如对您小说的研究热闹成气候,但我认为若从文学史角度论,您的散文比小说将更具有研究的意义。我这么说不会贬损您小说创作的意义吧?
贾平凹 我是不敢承受这些赞誉的,我的散文写作只是尽着心性来,不停地折腾着罢了,散文理论只是零碎的一些感悟罢了。要说心大,我心是大的。可才力有限,创作中常常困惑,一阵很得意,一阵很沮丧,有时信心十足,有时对什么事都敬畏恐惧,活得其实很累,写作得很苦。至于对小说和散文如何评价,我无权去左右也左右不了,我只是去写我的。能写到什么地步那是有定数的,我的意义仅在努力的过程。
东方文化广州60~68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贾平凹/曾令存20032003JIAPINGAO/ZENGLINGCUN 作者:东方文化广州60~68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贾平凹/曾令存20032003
网载 2013-09-10 21:54:30